爸爸的板车
作者: 朱军艺小说以“我”为视角,构建出这样一个家庭:生父早逝,母亲卖菜为生,而母亲的追求者——以拉板车为生的“爸爸”对“我”一心关爱,视如己出,可所有人都难逃贫寒的魔咒,字里行间透露出底层人的艰难。时至今日,如何看待现实主义传统,描写普通劳动者的生活,这篇令人潸然泪下的小说,或许给我们以启示。
一
爸爸每天拉着板车,行走在县城的水泥路上。车子使用多年,已经非常苍老,但车厢依然结实如铁,虽然在不平坦的地方行走,也难免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般喘息几声,吱呀作响。车身漆黑如炭,仿佛爸爸那张历尽风吹日晒的脸。他体魄健壮,浑身充满力量,走起路来可以和三轮摩托车赛跑。无事的时候,他便拖着空车,悠闲地在街头漫步,嘴中叼着一支用裁剪的报纸卷的喇叭筒。夕阳西下,他长长的影子拖得很远、很远,像旷野里一棵孤独的树,在风中沉默。
不,无论孤独还是沧桑,这都是我此刻的想象,当初,我坐在爸爸拉着的板车上,却只感觉欢欣喜悦,天边的太阳红如火球,晚霞灿烂辉煌,我仰望天空的流云变幻,俯瞰街头小屁孩羡慕的眼光,心里无比得意。
我站起来,面朝着前进的方向,手上拿着爸爸给我做的纸风车,纸风车迎着风缓缓转动,忽然,爸爸开始奔跑,我手上的纸风车也开始加速旋转,我黑白相间格子花的衬衫没有扣扣子,披散开来,像电视上大侠的风衣似的迎风招展,猎猎有声,于是我在想象中感觉自己无比高大威猛,英俊潇洒,我想起一个词,叫玉树临风,虽然并不明白词义,只是常常在武侠电视上看到有人这样互相夸奖,或自我夸奖。我学着那些英风少侠的样子,左手平肩弯成一张弓,右手的风车仿佛一把金光闪闪的长剑,指着天空,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美中不足的是,我的衬衫不是白色的,爸爸的板车也乌漆麻黑,离白马王子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那时候,妈妈还在菜市场卖菜,其时天色向晚,已经到了收市的时候,爸爸把我拉到菜市场,看妈妈卖完了没有,剩下的便用箩筐装好,都丢在板车上,然后拉着我回家。妈妈不坐板车,她帮着爸爸拉一根车把,两人一左一右,悠闲得像在散步。我不再在想象中冒充英风少侠,蜷缩在拥挤的箩筐之间,闻着青菜黄瓜特有的清香,渐渐入睡,手中抱着揉皱了的纸风车,脸上黑如漆炭。爸爸下午刚给人拉过一车煤。
偶尔我没有睡着,会听着喧哗的市声,眼见着街上灯火次第亮起,觉得非常有趣,那些呼啸而过的车辆,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都让我感到新奇。还有爸爸妈妈说话的样子,虽然每天都说的是那几句几乎同样的话语,还是觉得非常温暖。
“今天卖得怎么样?”
“不太好,黄瓜还剩下不少。上海青也没卖完。”
“没事,黄瓜不易坏,可以收,明天继续卖。上海青晚上自己吃。”
“你呢?今天有活干吗?”
“有,干不完的活,要不是要接你,现在都还收不了工。”
“我接不接的,有什么要紧,只是也别太累了,累坏身子。”
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因为从这往前一段日子,我还不认识爸爸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幸福。那时候妈妈在菜市场的路边摊上卖菜,而我一个人被关在家里,她说不能带着我,城管来了跑不快。她也不愿意把我放到幼儿园去,要三千块钱一个学期,又不教读书写字,什么也学不了,钱可不是捡来的。整天就是玩,在哪里不是玩儿?何必花这冤枉钱!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幼儿园,在哪里,只是听说那里有很多很多小朋友,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饼干、蛋糕、哈密瓜、葡萄,那里的老师都很漂亮,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会唱好听的歌,会跳美丽的舞,我对幼儿园非常神往,跟妈妈说过好几次了,妈妈说:“三千块钱,饼干蛋糕可以买多少了,你要听唱歌,看跳舞,电视上不是都有?你要玩滑滑梯,旁边公园里就有得玩,等我空闲了,便带你去玩个够。”
旁边的翡翠公园里有两个大大的滑梯,节假日里好多小朋友在那儿玩,上次小姨来的时候,带我去玩了一下午,我还因此认识了两个朋友,一个总是拖着鼻涕,鼻子上像有两条毛毛虫在蠕动的男孩;一个长得漂亮,笑起来两个甜甜酒窝的小女孩。我因此不再向往幼儿园,总想着去公园玩,可是妈妈每次都说明天、明天。而明天永远都等不到似的。好比她要卖菜、卖菜,永远都卖不完一般。
我只能待在家里看电视,那是一台不知道妈妈哪里买来的二手彩电,21英寸,每次打开,都有一闪一闪的雪花飘啊飘的,还夹杂着嘈嘈切切的声音,好像妈妈卖菜的市场傍晚收摊时的扰扰攘攘。那里面偶尔也有唱歌,也有跳舞,还有喜羊羊呀、熊大熊二呀,看得我如痴如醉,只是这些节目并不总是有。大多时候,电视里播放的都是些情呀爱呀的,我也不懂,那些男男女女整天咿咿呀呀,不是搂搂抱抱,就是哭哭啼啼,腻歪死了。还有那些夸张的广告,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同一句话,生怕你听不懂似的。我握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换台,可换来换去,不是我爱你,就是这个真好,那个真好,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好,反正也没见过,那些吃的除了让我猛吞几口口水外,什么意义也没有。
我“啪”的一声关了电视,落寞地看着窗外,我们家住一楼,看得到窗外过道上停着的几辆摩托车,我曾经看到过他们在路上风驰电掣的样子,比想象中骑着白马的我还拉风。等长大了,我也要买一辆!
有一天,我正站在窗前望着过道边的一株鸡爪槭入迷,那红红的槭树像妈妈在地里用草堆燃起的篝火,迎风摇曳。秋风萧瑟,妈妈把庄稼地里的草:马齿苋、盈盈菜、拉狗蛋、猪殃殃和崖壁上的蔷薇、继木柴都用铲子铲得干干净净,等晒干后,全部堆在地中央,她拿出火柴,轻轻一划,红红的火苗在风中微闪,她用手心挡着风,小心翼翼地把火伸到草中间,于是柴草燃烧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在放爆竹。风越大了,红红的火苗在空中跳舞,而妈妈在火中央放上几个现挖的红薯,不一会儿,空气中便弥漫了红薯的香味。
我饿了,吞了吞口水,这里没有红薯,也没有香味,却有一张脸挡在我面前,黑黑的,像一截木炭。
“喂,小孩。”
我讨厌他黑黑的脸,讨厌他挡住了我看红红的鸡爪槭,因此打断了香甜的回忆,更讨厌他叫我小孩。
“嘿,大人。”
他笑了,做了一个不介意的表情,“401在哪里?”
“401就在401啊。”我给了他一个白眼,心里还骂了声:“白痴。”
他笑了,伸手到我窗前,手中还有一支棒棒糖。我觉得他笑起来还是蛮帅的,毫不客气地接过糖,自顾自地剥开纸便含在嘴里。
他自己也剥了支含在嘴里。
“这么大了还吃棒棒糖。”
“谁说长大了就不能吃棒棒糖?这么甜,为什么不吃?”
我觉得好有道理,没有再反驳,但吃了别人的糖不说点什么,似乎有些尴尬,便说:“401在楼上,四楼。”说着,还伸出食指,对着天空点了点。
“好的,知道了。”
他开始卸货,我看到一板车的蜂窝煤就停在窗前,他的手真有力,每次都能捧出一摞蜂窝煤,长长的有十来个,整齐划一,非常漂亮。我恍然大悟,问他:“你是不是因为拉煤,所以才变得这么黑?”
他朝我做了个鬼脸,说:“是呀。所以你以后要努力读书,免得长大了跟我一样搬煤,那会和我一样变得乌漆麻黑的。”
二
可是第二次见他,他还是那么黑,我还特意趴在窗台上看了看,他拖的不再是一车蜂窝煤,而是两只红木沙发。从窗前过的时候,他向我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齿。
“喂,小孩。”
“嘿,大人。你怎么还是那么黑?”
“这煤印子太深,洗不下去了。”
我们就这样熟识起来,他每次到附近干活,路过窗口都要跟我打声招呼,即使我并没有趴在窗前。手里总是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些吃的玩的,棒棒糖、饼干、牛奶、纸飞机……我把纸飞机飞出窗外,看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落寞地躺在太阳底下。
我感冒了,开始流鼻涕,我想起玩滑滑梯时,那个男孩鼻端蠕动的两条毛毛虫,我现在也拥有了两条。妈妈给我喂了药吃,感觉好多了。她还要去卖菜,为了我上午已经耽误很多时间,今天进的都是些叶子菜,如果不卖掉,到明天就全部坏掉了。
“你一个人待在家里,要乖哦。”
我点点头,有些难过,这种难过随着妈妈关门落锁的声音响起,就更厉害了。我甚至都懒得爬起来,趴到窗前去望望妈妈离去的背影。我就这样躺着,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原本洁白的石灰墙已经开始发黄,角落上还织了蜘蛛网,只是并没有看到忙碌的蜘蛛,这让我有些失望。妈妈的脚步声已经远去,我知道她路过窗前时,还驻足向我凝视了半晌。我睡着了,醒来时浑身都是汗,衣服都湿了,黏黏地贴在身上。我学着妈妈的样子,自己摸了摸额头,烫得就像刚从火堆里挖出来的红薯。我感觉没有一点力气,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就又想睡去。便在这时,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喂,小孩。”
“嘿,大人。”我这句话只在喉咙里打了个回旋,便又吞到了肚子里。
“怎么,在睡觉吗?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能想到他举起的手里拿着一支棒棒糖、一个饼干或者是一瓶牛奶,但我并没有兴趣看一眼,这个时候什么对我都没有吸引力。只是发烧让我难受,我感到口干舌燥,嘴唇就像夏天被曝晒的豌豆。
“你怎么了?”
“我发烧了。”我学着大人的口气回答。然后我又听到他在跟我说话,却已经不明白说的是什么,他的声音渐渐变成呼喊,透着惶急,我都没有力气理会,直到听得“砰”的一声撞门的巨响,我们家脆薄的木门被撞开了,迷迷糊糊中,一个人把我抱起来向外飞奔,我还能感觉得到他把我放在板车上,黑色的木板光滑而冰凉,非常舒服,我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睁开眼睛,看到满天的星星,原来天已经黑了。
他拉着我在街道上飞奔,耳旁是尖锐的汽车喇叭声,还有呼啸而过的风,被冷风一吹,我感觉身上已经没那么热了,满天的星星像倾泻而出的珠宝,纷纷向后滚动,就是在那一刻,恍惚间,我把他当成了爸爸。
我早已经忘记了爸爸的模样,甚至只是在妈妈的回忆里,才慢慢重新建立起爸爸的概念,她说爸爸很英俊,就是有些黑,农民伯伯每天风吹日晒的,又有谁不黑呢?我小时候,最喜欢骑在爸爸肩头,如果他挑着空箩筐,就把我放在一头,另一个筐里放两块砖。你很瘦,就两块砖的重量。妈妈强调说。我不怕晕,有时候故意在箩筐里旋转,旋得筐绳拧成了麻花,而我还得意地咯咯而笑。爸爸说,这孩子将来是当飞行员的料。而且我从小就顽皮,胆子特大,有时候爸爸把我放在牛背上,扶着走,我嫌牛太慢,而且要推开他的手。那时候我才两岁,走路都还不稳呢。这些都是妈妈讲述中得来的印象,而我的记忆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种似有似无的气息,这气息里包括耳边呼啸的风声,金黄的稻谷随风飘散的脆响,还有漫山遍野的红杜鹃,牛鼻子猛烈喘息的腥臊,以及男人身上汗水滴落的味道。这一切都是那么温暖。
到了医院,他把我抱在怀里,急急地冲向急诊室,那宽阔的胸膛如此温暖,这气息猛烈得让我微醺,医生先摸摸我的额头,然后把冰凉的体温计塞进我的腋下。
“39度5,怎么这个时候才送来?你看他小脸红得都像烙铁一样烫手了。你这做爸爸的太不负责了。”医生恼怒地说,“快去交钱吧,得马上住院。”
“要交多少钱?”
“先交一千吧。”
“可是我……”他站起来,有些犹豫,我紧紧地抱着他,叫了声“爸爸”。不知为什么,眼泪情不自禁地便掉了下来。
我感觉到他的慌张,他并不是害怕要交钱,也许他只是第一次被人叫爸爸而感到激动。“可是我身上没带钱。喂,小孩,你先在这里,我去拿钱好吗?”
我感到害怕,仿佛自己正在一个荒山野岭里,正要被自己的父亲遗弃。我抱着他不肯松手,就像一个落在水里的人紧紧抓住手中的稻草。我并不说话,只把头伏在他怀里。他有些无奈,看着医生说,“能不能先让他住院?等他妈妈来了再交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