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个为什么

作者: 陈仓

十万个为什么0

1

我被判处“死刑”的时候在春末,这是上海一年中天气最舒服的季节,往前或者往后十天半月,要么就阴沉沉的,要么就湿答答的,要么就热乎乎的,只有这么几天风清气爽,要下也就下点毛毛细雨。前一段时间,身体不适,嗝气,拉稀,胃胀,腹痛,大便里带着血,头晕得像随时都要睡着了似的,我就跑到医院做了检查。我挂到的那个门诊医生,漂亮,年轻,像刚刚出道时候的王菲。我忍不住当场哼哼了两句王菲的《忘掉你像忘掉我》——

想不再回头

又不想错过

想不想之间

着了魔

……

这首歌收入王菲的专辑《十万个为什么》,那时候王菲不叫王菲,起了个艺名叫王靖雯,还是二十来岁的邻家小妹妹。我和“王菲”开玩笑,你不会是王菲吧?王菲什么时候改行啦?“王菲”低着头看了看我的彩超和CT化验单,然后说,你尽情地唱吧,不要忘记预约一下核磁共振,等着进一步确诊。

我做核磁共振的那天,有一位面黄肌瘦的大娘问,我看你年纪不大吧?我笑着说,差十几天才36岁呢。大娘叹着气说,你这么年轻,确诊是肝癌晚期了吗?我听到大娘同样说出了“确诊”两个字,就警觉地问,肝癌晚期会怎么样啊?大娘说,只好等死,两三年、几个月,这就看自己的命了。

几个月?两三年?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仔细回味了一下“王菲”的表情,感觉似乎有些不妙。我又侥幸地想,我这么一个遇到蚂蚁都会绕道的人,这种不可救药的事情不太可能砸在自己头上吧?不管如何,我再也淡定不起来了。

我被推进核磁共振机的时候像被推进了棺材一样,强烈的电流和蓝色的光像一把刀子,在我的身上划来划去切割着我。从那台机器里爬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心情唱王菲的歌了,第一件事情是把自己的一串钥匙取回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把钥匙紧紧地捧在手心,像捧着一尊观音菩萨塑像,默默地念叨着“阿弥陀佛”。

一个人,有多少把钥匙,说明有多少扇门,能打开多少把锁,他的世界就有多大。那些钥匙很多的人,把钥匙一起别在腰上,一走路,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的碰撞声。我有两串钥匙,每串只有孤零零的一把,而且分别放在不同的地方,所以总是安静无声的。其中一把,被我装在了上衣的口袋里,它是出租屋上的,金黄色的,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所以已经磨得锃光发亮,而且不知道被复制了多少把备用的。而另一把,用一条黄色的绳子系着,像系着一枚观音菩萨吊坠那样,时时刻刻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它是老家大门上的,银白色的,母亲去世前,把这把钥匙交给了父亲,父亲去世前交给了我,而且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所以也是孤独的。

老家的大门是木门,每次一打开就发出吱扭一声,可惜的是我不常回家,大部分时间都挂着一把锁。但是这把钥匙并没有闲着,我经常用它朝着别人的锁孔捅一捅,包括捅一捅自己的出租屋。我好奇地以为,在这个陌生的到处都是门和锁的城市,说不定哪一天,用老家的钥匙就捅开了异地他乡的某一扇门。这当然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不过,这把钥匙在某种程度上,比真正的钥匙还要有用。在我激动的时候绝望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想家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于把它捧在手心,或者紧紧地按在自己的心窝,这样可以迅速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天长日久,我的胸口就被硌出了一个钥匙形状的暗红的图案。有几次,被别人看到了这个图案,我就解释,这是胎记。

回到正题,两个小时以后,“王菲”走出了门诊室,软软地叫了一声,陈小元,陈小元在哪里?我把钥匙塞进了胸口,像小学生一样举着手问,是我,请问医生,结果怎么样?“王菲”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家属呢?我说,我没有家属,准确地说,我的家属都不在了,你有什么直接告诉我吧。

是的,我没有撒谎,我的母亲、哥哥和父亲,已经陆续去世了,从血缘关系来讲,我还真像孤儿一样,没有一个亲人了。我接过“王菲”递过来的报告一看,一下子就蔫巴了。我像梦游一样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医院,发现杨柳青路没有一棵柳树也没有一棵杨树,竟然全部种着樱花,当时正值盛花期,花瓣被风轻轻一吹,落在地面上像铺了一层粉色的霜。有几只小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地啄着,也许是太香了吧,被呛得直甩脑袋。我朝着麻雀飙了一口唾沫,抬起头幽怨地看了看太阳,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卧槽”!

我骂的似乎不是别人不是死神,而是头顶的那颗虚情假意的太阳。太阳羞羞答答地躲在一片白云后边,装作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它每天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是万物生长和活着必须依赖的,但是现在看来,那些光芒竟然是一把把刀子,在偷偷地割着我的皮剜着我的肉。如果不是它,谁有这么大本事,在短短几年时间就要了自己的狗命呢?

不,不是狗命,而是猪命,自己是属猪的!狗还可以对着上天汪汪几声,而猪呢,没心没肺,一事无成,不就是自己吗?我抹了一把眼泪,也许不是眼泪,而是已经变天了。江南的春天就这样,那雨说来就来了,从来没有丝毫的预兆,不像我的陕西老家塔尔坪,下雨之前基本会打个雷闪个电。

我把自己的钥匙紧紧地按在心窝,像打雷一样对着西北方向嘶喊:爸、妈、哥,你们知道吗,我马上就要和你们团聚啦!

2

十年前,我在西安一家报社当记者,上海世博会召开的那年春天,得到了一次前来上海采访的机会。采访结束以后,我又逗留了几天,顺便逛了逛这座令人无比向往的大都市。也许是天意吧,我所住酒店的背后叫艺海大厦,大厦上有一家报社。我直接找到人家的采访部主任聊了聊。真巧,采访部主任叫汪菲,与王菲就差三点水而已。

汪菲主任问我,我们报纸办得怎么样?我翻了翻当天的报纸说,很臭。汪菲说,为什么?我说,全是打打杀杀的新闻,我一看还以为生活在杜月笙当道的民国时期呢。我朝着窗外指了指说,对面的那条街叫什么?汪菲说,叫南京西路,往西一两千米就是百乐门舞厅,张学良当年是常客,卓别林访问上海的时候,带着老婆在那里跳过舞。我说,那几座金光闪闪的大楼呢?汪菲说,那是梅龙镇广场、中信泰富和金鹰国际,都是国际明星和富婆们购物的地方,世界上的奢侈品牌应有尽有,比如皮包,香奈儿呀、爱马仕呀、路易威登呀,几万十几万一个;比如手表,宝珀呀、江诗丹顿呀,十几万上百万一块。你看看那些大楼下边停着的,全是接送顾客来购物的豪车。

我对名牌像个白痴,但是依然自信地说,这就对了,这么繁华的大街,这么多有品位的商场,这么多时髦而高雅的男男女女,你做这么低俗而血腥的新闻合适吗?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办报纸其实就是做人,你办的这份报纸必须符合这座城市的气质。我们两个人聊了两个小时,汪菲见我是难得的人才,问我想不想来上海发展。我当时就说,当然愿意啊,能在上海当记者简直太牛×了,和姚明刘翔没有睡在一个被窝里,起码是生活在同一片云彩下边的。

我是半个月之后正式到上海上班的,每天看着那些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高楼大厦,像注入了一针针兴奋剂一样,简直是太激动了。尤其是世博会开幕以后,作为报社的采访记者之一,哪怕排队六七个小时的沙特馆,我凭着采访证就可以自由出入。西安的老同事们,包括一位副总编辑,带着老婆孩子来参观,我提前帮忙联系了一下,什么航空馆呀地震馆呀,再热门的场馆都不用排队。大上海的美丽和繁华,把老同事们给羡慕坏了,有一个主任离开的时候悄悄地问,能不能帮忙在报社里谋一份差事,哪怕是当一般的编辑也行。

我觉得自己选择上海是多么英明,为此还写了几句诗——

如果我不在上海

我就没有一种慈悲叫静安寺

我就没有一笔财富叫陆家嘴

我就没有一个日子叫步行街

我就没有一个目光叫明珠塔

我就没有一个方向叫东方

我就没有一股风叫东风

我就没有一个亲人叫东海

就不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当然,那是我短暂人生中的黄金时期,也是我到上海以后的高光时刻。可惜的是世博会结束两年多,也就是我到上海的第三年,因为经营不善和新媒体的冲击,这家报社就被迫关门了。堂堂的大上海,可以说人才济济,民间流传着一个不是笑话的笑话,幼儿园招聘一名阿姨,报名一百多人,其中五分之一是博士,一半是硕士,剩下的几个本科生吧,基本是从北大清华哈佛剑桥毕业的,学量子力学的也不在话下……我这可怜巴巴的三流大学的本科生,而且学的是百无一用的工商管理,报社倒闭以后,为了能够留在上海,只好进了另一家报社的发行部,当了一名发行员,也就是卖报的。在外人看来,依然在牛×烘烘的报社工作,其实还不如人家一名外卖小哥。

我就这么风里来雨中去,在上海一下子干了十年,其中什么样的苦都受过,什么样的人都遇到过,但是从来没有后悔过,也从来没有逃离的那种想法,更多的还是一种自豪和荣耀。我常常安慰自己,像我这种来自农村的孩子,祖祖辈辈都是土农民出身的乡巴佬,能在如此美丽繁华的地方活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成功。乡亲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几乎把我当成了英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春节期间回家过年,他们就问这问那问东问西,比如上海的楼房那么高,水是怎么上去的呀?永久牌自行车是上海产的,那里的自行车是不是不要钱呀?我住的地方离大白兔奶糖公司远不远呀?他们教育孩子的时候,总会把我拉出来,说你好好念书的话,以后就可以去上海工作,在上海工作就像神仙一样是坐在白云上边的。

奶奶的,都十年了,怎么像昨天的事情一样。我把“死刑判决书”撕得粉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从绿化带里推出了我的电瓶车,然后疯子一样漫无目的地飙着。三月的风吹在我的脸上,让我有了想尖叫的某种欲望。我不再像以前一样有什么顾忌,放声地唱起了那首《忘掉你像忘掉我》——

生也猜不透

死也猜不透

发白透

……

这首歌是《白发魔女传2》的主题曲。在经过一家商场的橱窗的时候,我停下了电瓶车,对着橱窗玻璃照了照。我过去一直是剃了光头的,只知道自己年纪轻轻已经有了白头发,但是从来没有意识到白到了什么程度,但是现在发现,被判处“死刑”之后,仅仅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自己的头发突然冒了出来,而且从鬓角到头顶一下子全白了,像撒了一层盐一样雪白雪白。

我真想一拳头下去,把这块讨厌的玻璃橱窗砸碎。但是看到笑眯眯的塑料模特,像新娘一样穿着一件白色的婚纱,我还是放下了已经举起来的拳头,摸了摸玻璃上的自己……这么多年,自己总是风风火火,人家常常骂我,你赶着去死吗?当时觉得那么刺耳,如今看来其实是一个真理。人人都那么急急吼吼的,却不知道无论你快还是慢,在人生的尽头等着你的永远都是死神。

我再次骑上电瓶车的时候就不再那么飙了,而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不知不觉,我抬头一看,竟然是艺海大厦。我工作的第一家报社当年就在楼上办公,占据着大厦的20、21、22层。艺海大厦位于康定路江宁路交叉口,顺着江宁路再朝南不远,是江南名刹玉佛寺。我停好电瓶车,爬上了21楼,自己所在的采访部已经变成了上海国际艺术节组委会,许多演员正在那里排练节目。原来的办公室格局未变,只是已经面目全非,墙上贴着许多演出海报,工作人员有的染着宝蓝色头发,有的穿着燕尾服,打扮得十分前卫;窗外的那排石库门老房子消失了,曾经在屋顶咕咕叫着的一群白鸽也消失了,只有三条马路之隔的玉佛寺,香火依旧那么旺盛,袅袅的烟尘弥漫在那片天空,像起了一层淡淡的雾。

我坐过的那个位置靠着窗,如今坐着一位吊着大耳环的女孩,她正在臭美地照着镜子。我说这是自己原来的位子,回来找一找过去的记忆,她就面无表情地把座位让了出来。我坐在位子上,给老主任汪菲打了一个电话,但是他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老报社倒闭的那年,汪菲因为一时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就回了沈阳,毕竟是在堂堂的大上海闯荡过的人,见过大世面,思想开放,被辽沈晚报当作人才予以重用,当起了经营方面的副社长。

我只好发了一条短信,本来想倾诉一下自己的病情,最后只是问候了一声:汪菲主任,你在那边还好吧?汪菲半个小时以后,叹着气回复了一句:沈阳是个小地方,还是你们上海牛逼。

我看到“你们上海”几个字的时候,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我扪心自问,牛×的上海是我的吗?我连燕窝鱼翅都没有吃过,他妈的竟然就要死翘翘了,上海怎么可能是我的呢?我在26岁生日前一个月来到上海,算起来整整十个年头了。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清明节正好又是自己36岁生日。我本来是不在乎生日的,其实在乎又能怎么样呢?在上海两千五百万人口里似乎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人记得我的生日;在世界六十多亿人口中有三个人,母亲,哥哥,父亲,他们是记得我的生日的,可惜已经先后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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