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人之路

作者: 周于旸

绝人之路0

1

张火元在垂暮之年回到故乡,年轻时憎恨的人已经死去。隔壁的郑池刚走没多久,活了八十三岁,现在是一块墓碑,立在土方山上,碑前的火苗刚熄,尚且温热。郑池赶时髦,请人写了碑文。碑文上说,郑池,1936年生,年轻时除暴安良,晚年隐逸山寺,一生辛劳,育三儿两女。张火元望着鲜红的字碑,在树影下认领出自己的影子,压着郑池的墓碑,一点阳光也没让他照到,仿佛自己高高在上,俯视着他卑微的灵魂。但他知道碑后空无一人,因此也没有解恨的感觉。镜村实行一种特殊的葬礼,结合出生时的仪式,可以去往一个叫镜面国的地方。婴儿从娘胎里出来后,亲人将其带到木里河边,把第一个影子投进水里。终年之后,逝者放置于特制的木筏上,沿木里河向西漂流,绕山越岭,穿林跨壑,最终沉入河底。河流上方是土方山,亲人在山中立一空碑,用来纪念。

张火元下山后朝村里走去,路上遇见一些人,都比他年轻一半岁数。他已经八十六岁,只身一人回到故乡,老无所依,盼村里有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就在晒稻谷的空地上多站了一会儿,与每一个过路人对视,供他们辨认。没有人认识他,唯一和他说话的人是个老农,提醒他不要踩到稻谷。张火元有些失望。傍晚的时候,他回到刚租下的屋子里,在镜村的最北边,原来是一个仓库。那里藏着他的刀,刀口已经钝了,他一个月前发现了这件事,明白时间不仅消耗人,也消耗其他带锋的利物。他原来要用这把刀刺死郑池,为此研究了心脏的位置,他活了一辈子,才知道心脏不在身体的中心,而在偏左的地方。但他来晚了,没轮到他动手,阎王爷已经先行将郑池带走。他想起了大女儿劝诫他的话,只要比自己的仇人活得久,等同于杀死了他。他从五十岁开始管理身体,戒烟戒酒,每天跑步一个小时,隔半年检查一次身体,为的就是要比郑池活得久。直到三年前他才感觉到衰老,胸闷气短,走到台阶前不自觉地停下,好像那是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他的各项机能都在下降,但以往失去的记忆却重新浮现,好比做刺绣穿针,攥着的细针从布料背面扎上来,刺了他一下,萎靡的身躯再度燃起了复仇的斗志,而他也到了整理死亡的时间。

半年前,刚过完元宵节,他在家门口晒太阳,有人从背后拍他,转头一看,竟是对门老李的过世妻子,他吓了一跳,身子一扭,折断了木椅。她向张火元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张火元想跟上去,又不敢跟太紧,拐了两个口就不见了。他把这件事讲给老李一家人听,引来一阵哄笑,只有老李把他拉到一边,问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张火元说,黑布衣黑布鞋,胸口戴一黄花。老李点了点头说,她果然回来了。这几日,老李经常梦见亡妻,就坐在床边,折锡箔纸,折好了数一遍,叠放在篮子里,说将来用得着。第二天醒来,家里的锡箔纸都到了篮子里去,之前明明在柜子里。张火元和老李把信息一对,吓得不轻,传开之后,整个村的人都惶惑不安,只有小孩子兴奋不已,叫嚷着要看僵尸。最后由老李出钱,请了山里的仙人来帮忙。仙人说得挖棺木,确认人是否还在里面。梦溪村和镜村的习俗不同,人死之后采用土葬。老李带着仙人和一众人到墓地,还没开挖,仙人就说,土是活的,日照充足,花草茂盛,这么肥沃的一块地,把灵魂滋养得太好了,人当然走不了。老李问怎么办?仙人说得换地方,叫他们先挖出来。那泥土十分松软,仿佛还在呼吸一般,没几下就铲出来了。棺木一开,人还在里面,身上落满了泥土,没有移动的痕迹。众人松一口气,但仔细一看,皮肤白嫩,面容光亮,竟比刚下葬时还要安详,连一点腐烂的气息都没闻到。

仙人看了整个村的风水,重新挑了个地方,背山面水,朝南望北,四周形成环抱之势,同时也能晒到太阳,有利于阴阳调和。棺木迁移之后,梦溪村没有再出怪事,村子安定了下来,唯独张火元心神不宁。他陷入了冥思,琢磨为什么老李的亡妻会来找他,就算是真活了,也应该先去找老李才对。这本来是一个细微的念头,一想就没了底。张火元之前和她基本没有交流,偶尔在集市上碰到,也就打声招呼。他在菜场卖过乌龟,知道她喜欢收集塑料袋,每次买菜都多要一个,有老板不给她就吵,把菜扔地上。家中的抽屉塞满了塑料袋,被儿媳嫌弃,她说总能用到。塑料袋可以装菜、装鱼、装衣服,装下一切琐碎之物,哪怕是金银财宝,也得用袋子来装,备得越多越安心,一个也不舍得扔,反复使用,能省则省,直到用破。她在这个收集癖上迷失了自我,有时甚至偷偷去垃圾桶里翻检,挑出别人用剩下的塑料袋。这事被张火元撞见过一次,他假装没看见,但实际上已经暴露。他觉得这事不算大,不至于是因为这个才来找他的,想来是自己阳寿将近,更容易撞见已故之人。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后,他就没有再过过平静日子了。人到这个年纪,习惯把一切不祥的事看作死亡的预兆。

那时他正好听到镜村的消息,为改善环境,保护水源,从九月份起,水葬就要被废除了,统一改用火葬。因为这个习俗由来已久,上头怕镜村人不肯妥协,将会专门派人到河边驻守,确保他们不再把尸体扔进河里。这事让张火元彻底慌了阵脚,感到体内的血液都逆流了。消息传来后的当晚,他整夜难眠。第二天,他偷偷回到镜村,正值雨季,为了打伞而没有拄拐杖,沿着台阶到河边去时,他滑了一跤,摔倒在青石板上。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年少的自己,七十年前他十六岁,背着父母来河边玩耍,从桥边摔下来,一个人坐在河边哭泣,找不到上去的办法,最后只好喊父母。夕阳落下时,母亲划着船过来接他,嘴里还在念着他的名字。这是他根本不应该记得的事,他却记起来了,而且格外清晰,那时的河水是清的,河面比现在宽阔,没有坍塌的断桥,也没有腐鱼的腥味。但他却比当时更加无助,因为没有人会来接他了。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用张开的伞面去盛河里的水,细细地嗅闻它的味道。他感到一丝神伤,于是抬起头,确认四下无人后,迅速舔舐了一口。

他从镜村回去后,召开了一次重大的家庭会议,邀请了所有的家人朋友,但实际上也就十三个人,还是算上了他不满十岁的孙子。他再度确知自己正在度过凄凉的晚年,历经多次诀别,关系破裂,亲人离世,最后只剩下这么点人。尽管如此,堂屋下也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以至于当他宣布自己的死期时,由衷地感到些许不合时宜,但他还是照常交代了,他会在八月份离去,独自一人上路,不需要复杂的仪式,因为死亡是一个人的事情。亲戚以为他生了什么病,问需不需要找个郎中?张火元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也没有告知具体的原因,但留给了他们告别的时间。只有大女儿对他稍有了解,知道他心中有复仇的执念,一辈子没能放下,但具体是什么,父亲也没有交代过。从她出生开始,父亲一直都是个孤僻的人。八月末的一个早上,他从家里消失了,没有向任何人说明,仅向自己饲养多年的几只乌龟作了道别。

2

张火元和郑池的恩怨发生在他们的青年时代,如今回想,得往前数六十多年。当时的镜村正处于一段辉煌时期,村民靠着卖肥料走向了富裕,名声远扬至省外。那肥料能培育出株高两米的水稻,比酒瓶子还要大的玉米。没有人知道肥料里究竟有什么成分,只有镜村人明白,它实际上就是鸡粪。镜村原来做养殖,主要养鸡,但培育出来的鸡个个体形瘦小,卖不出价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后来有村民发现,虽然鸡没有养好,田里的庄稼倒长得越来越好了,那水稻竟与人齐高,稻穗大而饱满,籽粒光亮,几乎没有空壳。但不是所有的田地都有这样的盛况,他们隔了好几年才发现其中的奥秘,那些大水稻都来自鸡群常待的那几块地,它们一天排泄数十次,从来不去啄食庄稼,仿佛是天生的施肥装置。村民把鸡粪当作肥料,用到玉米地里,那玉米后来长得比人的手臂还要粗长,把村民惊坏了。村主任站在田埂间,从一个玉米身上剥出了一千个玉米粒,在太阳底下数了整整一个小时,随后大声感叹,这哪里是鸡粪,根本就是黄金啊!后来镜村改换了产业,从卖鸡变成了卖鸡粪,包装成肥料的样子,运到各个村镇去卖。镜村人挣了钱后,家家户户都开始翻新自己的茅屋,修建成漂亮的瓦屋,背靠土方山,正对木里河,光是看着就感觉到了热闹。

张火元出生时,正是镜村村运最好的时候。他在家中排老四,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张火元在河边摔断腿之后,躺在床上休养两年半,习惯了被家人照料的生活,恢复后不愿参加劳动,成了镜村最游手好闲的人,整天钓鱼抓虾,研究左脚踩右脚登天的办法。一天午后,他正在家里睡午觉,突然被一阵有节奏的轰鸣声吵醒,像一个沧桑的老人在不停地咳嗽。他跑到窗前,看见邻居郑池正坐在一个前窄后宽的铁架子上,下面装着四个轮子,轮胎碾过地上的碎石子,发出一阵又一阵爆裂的声响,伴随着发动机的巨大噪声,将他吸引而去。他第一次见到这样新奇的东西,一度失去了形容的能力。到了傍晚,父亲从打谷场上回来后,他兴奋地告诉父亲,郑池家有一台铁做的板车,人坐在上面,不用牛拉就能往前走。父亲说,小兔崽子,别瞎惦记,那是手扶拖拉机,用来耕地的。第二天,郑池开车从他家经过,刚在门前的场地上停好车,张火元就走了过去,假装是无意经过一样,说,不得了,这是台拖拉机。郑池看了他一眼,连忙锁好车,摘下手套扔到椅子上,跑车后面搬运木柴,张火元连忙上去帮忙,接着说,什么时候借我开开?郑池一把搂过他手上的一捆柴,说,这东西吃油,烧钱,不是用来玩的。张火元伸出一只拳头,摊开,掌心是一块钱。郑池看了一眼,没有理他,两只手拎四捆柴,朝家里走去。

张火元后来想,如果当时郑池愿意把车借给他,后面的事就都没有了。但命运的路拐了又拐,终于把他们推向最幽暗的深渊。那日郑池开着拖拉机从镇上回来,张火元趁着他去后厢搬货的间隙,跑上拖拉机的驾驶席,用他每日观察到的操作细节,模仿着郑池的动作,凭借本能发动了机器。郑池大叫一声,扔掉手里的两袋饲料,拦到车前堵住去路。张火元认定他会避开,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反而加大了脚底的油门。那咆哮着的铁架子没有认出它的主人,如同被激怒的蛮牛,以碾平大地的磅礴气势朝着郑池奔袭而去。郑池在这次对赌中败下阵来,摔到一旁,顾不上疼痛,立刻又爬起,小跑着从一侧跟上去,左脚踩到车板上,用力去拽张火元的衣服,叫嚷道,畜生玩意儿,给我下来!张火元没想到郑池如此拼命,不敢与他对视,死死地盯着近处的路面。最后,他利用车子的速度,张开右手握住郑池的脑袋,大拇指摁着他的左眼,无名指摁着另一只眼睛,用小臂的巧劲用力一推。郑池一声惨叫,失去重心,小腿被车轮带了一下,倒向水沟里。张火元顿感清静,迎头的风也大了起来。他转身望了一眼,确认郑池没有大碍。目光再回到前方的路面上时,他才感到速度带来的恐惧,但他很快就克服了,耳朵也适应了发动机的噪声,甚至能从中分辨出树梢上的鸟鸣。等到驶出村庄时,笨重的铁架已经化为轻盈的羽翼,而他也与这台拖拉机融为一体,兴奋地叫了出来,以胜利者的姿态徜徉在那个美好的午后。他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因为不知道如何掉头,他一直往前开,沉溺于大风贯耳的感觉。他把车开进了田里,那工业文明后诞生的钢铁巨兽,逐渐把稻田弄成一片狼藉,无数的水稻在轮子底下碾成粉碎,在田地上硬生生地挖出一条野蛮的路。他没有在意眼下发生的事,只顾着享受眼前的刺激。车头上的黑烟越来越浓,云遮雾绕,几乎遮挡了他的视线。谷穗在车身上敲打,噼里啪啦地响,像在下雨。直到柴油烧尽,拖拉机骤停在稻田中心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他极力保持冷静,也想过解决的办法,把驾驶位上所有可调节的挡位都旋了一遍,车依然是死的。他只好把拖拉机丢弃在田野里,装作无事一样回到家中。

村子里已经发起了联合抵制,为了把拖拉机从田里弄出来,势必要再次碾过一片水稻,这一切的损失都算在了张火元头上。张火元不肯赔偿,认为后来的那部分与他无关,是郑池报复,在给发动机加上柴油后,故意多搞了些破坏。他躲在家里不肯见人,他知道只要挨过父亲的几顿打,父亲就会帮他摆平。但这次连父亲也失望了,任由张火元被村里人唾骂,没有辩解半句,因为张火元非但不肯认错,还向他提出了荒唐要求,要他去镇上购置一台拖拉机。张火元说,我有了自己的拖拉机,就不会去抢别人的拖拉机。父亲哑然失色,绝望中想起自己的另外三个孩子,大姐二姐已经出嫁,大儿子在县里做木工,也算勤劳踏实,不知道张火元怎么就养坏了。父亲说,你现在出门,村里面每一条狗都对着你叫。张火元冷笑一声,宣称自己不会再出门,也不会向任何一个人道歉。作为村里最老实的农民,父亲并不擅长劝教,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复地念叨,你不要再坏下去了。张火元没有理会,他赖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睡十几个小时,饿了就自己去煮米饭。他一连几天都在做梦,梦见自己躺在冰冷的水面上,被水流一直送往一片白茫之地。这些梦见昭示了诸多秘密,但二十岁的他没有留意。他唯一关心的是声音,他每天都会听到拖拉机的声音,那声音穿透紧闭的木门、白墙铁窗,直钻他的耳蜗。不论是清晨还是傍晚,只要听到这一声响,都能勾起他内心最躁动的欲望。过了一个月,他终于不堪忍受,跑出家门,去往村子里最热闹的戏台场上,那里每天都会举办斗蟋蟀的活动。张火元想试试别人对他的态度,于是大摇大摆地走向戏台场,有意引起他人的注意。而也正如他料想的那样,村里人已经把他当成无赖,仿佛身上挂满了铃铛,人们大老远就开始躲着他。有老人警告他不要再去田里,面对他时,似乎也鼓起了十足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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