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的最后一掷
作者: 浦歌
在成千上万个碌碌无为的所谓作家里,我可能是最无声息的一个。我善于爬山,能在陡坡上从容行走;迷信数字,怕死;内心有一种无法熄灭的自大,觉得有一天会写出惊世骇俗的巨著;不喝酒,聚会最多喝一小盅——那是我为自己划下的界限。然而此刻,我知道自己走向了终点,我所在的地方,所面对的危险,无人能够想象。如果说事情没有任何预兆,你可能并不相信。然而,二十年前,我应该就能看到一个细微的端倪。
一个作家的名字已经激怒了我,那就是博尔赫斯。我感觉,命运已经被他所左右和戏弄。二十年前,我看到那个几乎是赤裸裸的警告画面,相信那绝不是偶然,那是带有恶意和嘲弄的警示。我当然没有能力认知它。我依然记得当初与姚四海的一次争论。作为文学青年,他是一个古典派,喜欢《太平广记》《资治通鉴》胜过张爱玲、莫言,喜欢歌德胜过艾略特。那是在他刚刚升任新闻部副主任的办公室里,我们谈论刚刚发生、血洗全家的社会新闻,于是提起人性,甚至说到休谟的《人性论》,之后,谈到了动物与兽性。他突然说,他喜欢老虎,我立刻意识到,他是受了博尔赫斯的影响。因为一周前,我将一套《博尔赫斯文集》作为礼物送给他,那是从南宫书市三折买到的,总共花了十八块五毛钱。那时,我痴迷于所有现代派小说。而他一直认为,现代主义小说只是在出怪,他的兴趣点最远到托尔斯泰。当时,我是多么迫切想改变他对我和现代主义的嘲讽态度。
那天,他否定了我的说法,他说:
是因为喜欢布莱克,我喜欢他的诗歌《老虎!老虎!》。
我知道他说谎,怕我认为他已经偷偷涉足现代主义文学。一定是他借由博尔赫斯,才真正抵达了那只隐喻的老虎。我无法找到他看过博尔赫斯的证据,然而,那段时间,他的言谈之中一直潜伏着博尔赫斯的身影。直到两年之后,他不再从言语和隐喻上喜欢老虎,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实践者。不知通过哪个途径,他弄到一只幼豹。
我记得,博尔赫斯在《蓝虎》中说道:“蓝虎完全有可能是一只黑豹。”
那是一只猫那么大的小豹,刚刚脱离哺育期。看到它的时候是个正午,在强光所遮蔽的角落里,我看到了这只幼豹。它小小的头既像母狮又像老虎,威严又警觉,出奇地冷静。但姚四海居然可以将它抱在怀中。那是他的颓废期,他将关注点从人事竞争和纠纷,转移到了危险的动物身上。
提到单位,他会说:
狗日的,一个个都是蠢货!
我和同去的两位同事对他的住处啧啧称赞。无法说清他是租的还是自己花钱买的房子,他也含糊其词。这个小院落建在西山上,远离市区,为此他不得不买了一辆二手吉利牌汽车,因为即使开车路途也需要四五十分钟。每次有人跟随他走向车位的时候,我都会暗暗注意到,他的动作和表情会略略不安,有着说不来的羞怯,这表情常常让我大为惊讶。因为我们只有羡慕的份,我们的工资只有每个月一千五六,买车对我们还是天方夜谭。拉开车门坐进去之前,他都会厌弃地说一句,他妈的,一有机会我就要换它一个越野车。他一定觉得,坐在这样的车里是一个羞辱,只不过迫于无奈,目前不得不坐在里面。然而,种种迹象又表明,他已经有了淡出江湖的架势,他行为的飘忽不定常让我始料不及,对钱的事情又讳莫如深,不过他手段很多。
那天,我产生了诸多感慨,因为那里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车开出市区,走在车辆很少、两旁尽是农民和庄稼的二级柏油路上,使我马上联想到放逐、自我孤立、荒凉等。山区道路险峻且不停兜圈,之后不久,我们走上一条偏离村庄的道路,最后来到他的家门前,这是一个独门独院的房子,在过分纯净的蓝色天空下,一大片白云正在快速变幻向山顶方向移动。路旁满是荆棘、青松以及各种野草。
这一切虽然具有山野趣味,但多少充满了寂静和落寞感。
此时此刻,我已经不忍心回忆2001年——我人生悲剧真正的起始。也许生活正是为了向我显示那个显而易见的征兆,那一年,城市整整铺排了几个月时间——那是城市唯一一次大规模动物园搬迁,估计以后也不会有。正是那年,省城的城市新闻报刚刚诞生,我幸运地成为其中一员,创刊的五月六日,我和同事们站在大街上,佩戴着写有“城市生活 关系你我”的红色绶带,向路人免费分发《城市新闻》创刊号。创刊号第五版是动物园搬迁新闻专版,一头长颈鹿站在整个版面上,它的头探出报眉,正茫然地看向前方。正是那份报纸的渲染,让我感觉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由动物引起的欢悦、轻松或者戏谑感。想一想一头高达两三层楼高的长颈鹿,站在特制的车辆里,用眼环顾西部酒城、解放路电影院等等街景时的情景。那天,只要订阅报纸,就会赠锅。我们身后是摞起来的、装在纸箱子里的丰茂牌电饭锅。我记得,很久没有看到姚四海的身影,后来我在京都酒店一楼沙发那里找到他。他朝着窗外一排同事,晃动了一下摇滚歌星一样的长发,扬了扬下巴,以一种置身事外的神态,自嘲地笑着说:
他妈的,丢人现眼!
创刊前一天,他就对经济部主任出言不逊。因为该主任居然胆敢指挥他。他事事看不惯,这使他的处境岌岌可危。
奇怪的是,正是听了他这句话,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身上具有的卑微性,这正是我站在街边未尝想过的。相反地,我心中洋溢着节庆般的感觉,人生第一次戴着红色广告绶带,身边站着同龄男女同事——我们才认识刚刚两周左右。我感觉,自己的人生重新铺展在眼前,就像亚当夏娃一样。我的身边似乎还站立着许多新闻界作家同行:海明威、马尔克斯、略萨……这让有作家梦想的我暗自得意。我们免费给路过的市民报纸,订报赠送一口价值不菲、我当时都尚未能用过的电饭锅,我们就像乐善好施的天使一样站在那里,等有人向我们伸手要报纸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我向他们奉送了最无私的笑脸。
尤其是那天下午,大象出现在大街的时候,我首次产生了一种超现实的奇幻感觉,我几乎听不见身边传来的一阵阵喧哗与惊呼声,顾不上注意那两个像打仗一样冲出去的摄影记者,他们端着相机手忙脚乱。那是一头站在加长敞口大卡车上的大象,倦怠的长鼻子在车斗附近悠来荡去,皱巴肮脏的皮肤如同陈年的石头。它的额头刚刚擦过天桥底部时,再次引起一阵惊呼。据说那是特意量过尺寸的。
2001年国庆节,卧龙山动物园正式开园。报社创刊短短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已经数不胜数。我经历了巨大的感情波澜,还记得发生9·11事件时,世贸中心被袭已经难以让我震惊,因为那就像发生在我心里的巨大创伤。我在办公室一遍一遍听着REM乐队的歌曲,想象自己如何自杀。短短几个月,我经历了跌宕起伏的恋爱事件,最后以可耻的失败告终。姚四海目睹了我失态的整个过程,而我目睹了他的升任,他变成了新闻部副主任。在他搬家的那天,他含蓄地警告过我。
他用两个字总结了我的种种行为:胡闹!他用自己特殊的玩笑似的语气说,这语气减轻了词语责备的含量,然而强调了其中的荒唐。
那时,他刚刚住进我给推荐的一个出租屋里,几乎一无所有。我并没有意料到他会去住,房屋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137平方米,只要二百八十元,那是尚未有人装修居住的小区,到处都是工地垃圾。房间里是毛墙毛地,我们发出的声音在几个大小不等的房间里嗡嗡回荡,灰色的毛坯墙像我们当时粗糙的生活。他的东西少得可怜,只有两包行李、一袋子书和他的小说手稿。还有一箱子锅碗瓢盆,以及一个未拆包装的电饭锅,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单位作为赠品发的,一定是他通过手段搞来的,他非常善于这一套手法。不过,这空荡荡的大房屋也许符合他的性格,我们隐隐都觉得,他绝非池中物。他通读二十四史,他的精神棱角似乎通过桀骜不驯的长相显露出来。他的理想是成为范蠡那样的人物,可政治可经济,又有隐逸之心,知进知退。任各种风雨浪潮,都能逍遥应对。
2001年国庆节当天,在卧虎山动物园,我和李倩遇见了姚四海。
这在半个月前,谁都无法预料这一幕。是啊,因为那时,姚四海正费口舌劝我,要好好活下去。他以玩笑的口吻,说:连他妈的女人都没碰过,就寻死觅活的,有什么意思。国庆节,是我和李倩第二次约会,第一次,仅仅就是国庆节前一天。在我看来,李倩一下子将我从黑暗的淤泥中拯救出来,如同突如其来的神启。
我们刚刚从飞禽馆出来,就看见斜坡顶端出现一个光头男人,他和一个女人共同牵着一个小孩,我不由自主看着光头男人,看着他头上的一片青色,以及隐隐的亮光,还有他的宽大灰色背心。直到我突然认出,那个男人是新闻部副主任姚四海——这是他第一次接妻儿来省城。他的一头长发被剪掉了,剃成了光头。他也许在用新的形象告诫自己——他是那种我行我素、无视权威的人,你会替他的人生担心。他宁可用武力解决,不愿意动口舌。上个星期,他骂了特稿部主任,他扬起烟灰缸,差点打了主任。我捏捏李倩的手,说:姚四海,我看见姚四海了。我们立刻扭身向两栖爬行动物馆走去,那时,李倩还不想让单位的人知道我们的事情,她是我们单位的实习生。一个星期之前,她刚刚进单位。
最终,我来到人生的关键之处!只是当时我并不知晓它包含的意义。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惊人的场景,尤其是对此刻的我来说!
那是蛇类展区,在我们眼前,是一种名叫细鳞太攀蛇的毒蛇。简介中如是说:
细鳞太攀蛇:陆地上最毒的蛇,比响尾蛇毒性强300倍,约等于眼镜王蛇的20倍,一次排出的毒液可以毒死20吨的猎物。相当于25万只小白鼠和100个成年人。
最令我心惊的是,蛇笼里有一只被当作食物放进去的小老鼠,它正哆里哆嗦站在角落,紧盯着附近的三条细鳞太攀蛇。三条毒蛇各据一方,一条伸出头在喝盆里的水,一条盘在一边,一条伸长身体在缓缓移动。
出于一种莫名的感触,或许就是来自未来的某种预感,我紧盯着小老鼠,充满令人讶异和惊惧的好奇。
看到漫不经心游过来的毒蛇,小老鼠像人一样气喘吁吁,抖动着身子,它很胖,像一个小圆球,前胸一鼓一鼓。看到危险在即,它突然连跳带蹦,逃向另一个角落。之后,暂时安全的它慌慌张张,不断用爪子扣动墙面,试着找到可能的缝隙。那是铁做的,当然会徒劳无功。小老鼠的慌张传递给我,使我同样体会到莫大的紧张感。因为不管做什么都将无益,它面对的是陆上最毒的细鳞太攀蛇。它们将活活吞食掉它。尽管那是异常残酷的事实,然而我还是想亲眼看见。
好了走吧!李倩催促说。她对这个不是太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骆驼、大象、狗熊,以及口哨声吱吱叫、满场的观众鼓掌的海狮表演。就像她后来显示的那样,她喜欢庸常日子。她认为我舞文弄墨,害了她一生。她憎恶买来的书和电影碟片,把我积攒的摇滚打口带和碟全部扔到地下室与灰尘为伍。她对于2021年我们依然是城市贫民感到羞辱,充满怨愤。就在昨天,她还不停数落我,为了增强讽刺效果,这些天,她一直穿着十八年前我们结婚时穿的睡衣,那是曾经让我倍感温馨的黑点黄色吊带睡衣。对她来说,这像是家庭版的行为艺术,为了使她的说辞显得更有说服力:
你用棍子撑起眼睛看看,身边谁还没有辆车?你家里有一个四个轮子的车没?看看你老婆穿的是哪年的睡衣?你以为你老婆能买得起新睡衣?你的工资卡里有几毛钱?……就会死抱住你的破单位,别人都是人往高处走,你是水向低处流。这下好了,单位要关门了,你喝西北风去吧。
这时,她突然提起姚四海:
我就喜欢姚四海那种有本事的人,跟你一样两手空空,人家早八辈就开车买房了!现在你只能在电视上看到人家,人家在天上吃喝享受,你在地上趴着等死,也不说张张你尊贵的嘴,求人家给个出路,我就不信,你的嘴比省委书记还高贵?
……
那段颓废的日子,姚四海写了一系列散文,名为《观豹记》。刊发在我们报纸的副刊上。文中提到一个成语:管中窥豹,时见一斑。这八个字让我印象深刻。说的是竹管里看行动迅疾的豹子,只能看到一个斑点。二十年里,我也仅仅只能看到姚四海的一斑。虽然常常感到他面前总是阴云密布,然而他上升的轨迹却非常迅疾,像阴雨中一道不可思议的闪电。我已经理不清他曾经胜任的部门和职位,直到他成为副局长,又突然从副局长的职位上辞退。辞退事件曾经引发争议,但他显然去意已决。等我看到处挺立着“S鼎集团”四个字的时候,才突然明白这是他新的帝国。因为在养幼豹期间,他曾经给我展示过雄心勃勃的“S鼎工作室”的设立方案,甚至设计了“S鼎”两个字的图标:字母“S”像蛇一样缠绕着“鼎”字,而鼎字左下的一撇如同锋利的刀刃。他鼓动我加入其中。在我看来,这是落魄中的他聊以自慰的想象,当场就委婉拒绝了。此后再未听他提起。我最后一次见他,已经是六年之前,那是本市设立的文学奖颁奖典礼上,我簇拥在十多个获奖者中间,一起站在领奖台侧面,等待念毕获奖者名单再上台。作为唯一一个赞助者——S鼎房地产总经理的姚四海,也坐在主席台。他丝毫不留意获奖者,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有我。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台下,表情里依然遗留着过去生活的某种印记,就像周润发咬牙签那样,眼神高傲、慵懒、充满威严。站在台侧,我一直留意他,意识到他已经像雕像一样变得沉稳内敛,过去的种种迹象内化在他不动声色的细小表情里。奖项一颁出,他就要走。在主办方几个领导簇拥下,他谁都不瞅一眼,被领路者带向出口,他的行为让我想到过去他擅长的一招,那往往是在热闹的饭局当中,一旦让他感到不舒服,他就会一声不吭,穿上风衣,拿上桌子上的手机和打火机,若无其事地离开。有时候,我感觉他是怀着某种蔑视,他觉得身边的人像一群可笑的猴子。退出饭局之后,他可能会到咖啡馆,一个人独饮咖啡,或者只是回家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