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里

作者: 孙新发

烟火里0

“你留在我们身边不好吗?!爸妈还能多照顾照顾你,将来结婚了我们还能帮你带带孩子啥的。”

“我就是不喜欢东北这个破地儿!没啥好单位不说,冬天还死冷死冷的!”

“那你留南方,我和你爸老了的时候,身边没个人怎么办?”

“你们可以跟我过去啊,反正我是不会回来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反正我的工作协议都签完了,改不了了!”

“……”

“砰!”我转身关上房门,屏蔽了父母的唠叨。每天都要说好几遍,烦不烦人,反正不管说出龙叫唤,我毕业也不会再回沈阳的!

逃离沈阳,是我不可能更改的决定!

我叫秦晓北,名字听着像男孩,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孩儿,而且是个爱美的女孩,可能因为出生在东北的沈阳,父亲就给我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我却一点也不喜欢沈阳。

我喜欢南方的小桥流水和莺啼燕鸣,从小就觉得南方是梦里的百花园,有我喜欢的温暖如春,有我羡慕的高楼大厦,有我热衷的晚茶消夜,更有我期冀的人生机遇。

沈阳有什么?除了夏秋季节有点绿色之外,一年有半年的寒冷期,再美的裙子也穿不了几天。到处都是灰蒙蒙的,道路两边枯树凋零。高耸的锅炉烟囱,隔着几栋楼就会冷不丁地冒出来,仿佛男人抽的劣质烟卷儿,冒着呛人的浓烟。街上的早餐,一成不变的豆腐脑油条、二米粥咸菜,样式和味道根本没法跟南方那些精致细腻、花样繁多的早茶点心相比。凛冽干燥的北风,会让嘴唇一层层地爆皮,多好的化妆品也没用……这简直让我抓狂。

我也不喜欢东北的人,尤其是东北男人,死要面子贼能装,好吃懒做能忽悠。酒桌上大话说得贼漂亮,胸脯拍得啪啪响,最后啥事儿也办不成。想到如果留在东北生活,找这么一个男人结婚过一辈子,我就不寒而栗。尽快离开沈阳,是我懂事之后最重要也是最正确的决定,所以高考那年,我不顾父母的反对,选择了杭州的大学。

我觉得只有北上广杭这样的时尚大都市才能安放我裙角飞扬的青春和热血涌动的灵魂,咖啡红酒才应该是我日常的生活情调。最主要的是一年四季都可以穿漂亮的衣服,我的姣好身材不用被束缚在臃肿笨拙的大棉衣里面,哪个女孩不想让青春华丽绽放呢?

我不喜欢沈阳,却很崇拜在沈阳土生土长的父亲。父亲是一家航天发动机企业的高级工程师,技术上很牛,得过很多奖章,受父亲的影响,我大学选的是自动化专业,今年已经大四了,现在是六月份,还有一个月就要正式毕业了。我已经与杭州一家高新技术公司签了就业意向协议,就等七月份毕业证下来之后,办理入职手续了,薪资待遇比东北地区高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答辩什么的都完事了,想到一个月后就要在杭州扎根工作生活了,跟父母不能经常见面,心里还是有点小伤感,就利用这段空闲期回沈阳陪陪父母,结果刚在家待了一周,就被老舅抓了劳工。

老舅经营一家叫作“1959烟火里”的烧烤店,就在辽宁大厦楼院里。老舅说,辽宁大厦是新中国成立十周年辽宁省的献礼工程,1959年建好,这些年见证了辽沈大地的巨大发展变化,烟火是啥,烟火就是生活,就是咱们老百姓的生活。老舅的解释让我感觉这个名字挺有意思,所以当老舅提出让我去帮忙的时候,我连劳务费都没问就答应了。

烧烤在东北算是叫得响的一大特色,网上有人开玩笑说,在东北这圪垯轻工业就是直播喊麦,重工业就算烧烤了。“大金链子小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就是很多外地人对东北人的刻板印象。每到夏季,街边一溜两行烧烤店,男男女女喝着啤酒,撸着肉串,喝到兴处,男人们将外衣一脱,直接光膀子开整。我讨厌这种粗鲁的吃法,总感觉跟野人没啥区别,我还是喜欢南方那种斯斯文文的生活方式。

“烟火里”跟那些街边小店不一样。

“烟火里”开在辽宁大厦楼下院子的草坪上,辽宁大厦里常年召开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光鲜体面的人,所以“烟火里”设计和设施都相对高端一些,既有敞开式上面带白色棚顶的大排档,也有比较私密的封闭包房。桌椅板凳都是清油实木的,餐具茶具都是淄博陶瓷的。食材和服务是一流的,当然菜价也会稍贵一些。

“烟火里”从下午四点开始营业,一直到后半夜。我在“烟火里”的岗位就是“会儿”。“会儿”在东北语言里面的意思就是啥都行,啥都能干,哪里需要就顶到哪里。今天刚开门,还没怎么上客人,我就在收银台陪着当班经理聊天。

“您好,欢迎光临,先生您几位?”门口传来迎宾员的热情招呼声。

“一共四位,我先来点菜,我的兄弟们随后就到。”话音未落,走进来一个人。

我抬头望去,只见这位客人四十出头的样子,高高壮壮,浓眉大眼,剃着一个两侧很短但是头顶茂密的头型,三七分的发型梳理得一丝不苟,下巴刮的青青的。上身是卡其色的七匹狼T恤,下身是蓝色西裤,精致的阿玛尼腰带,衣服上下没有一个褶皱。左手上的无名指和食指上戴着两个金灿灿的大戒指,跟脖子上的大粗金链子交相辉映。客人左手拿着苹果手机,腋下夹着个LV的手包,右手拎着个LV的大手提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什么。当他走近时,我闻到一股古龙水的香味。

“老妹儿,给我选个最好的位置,今天我请客。”

“唉!又是一个能装的典型东北土包子!”我一边腹诽,一边满面春风地迎上去,“您好,哥,坐靠南边的十号桌吧,这个位置视野好。”

很多人说东北人习惯性地“好面儿”,家里有二两粉都抹在脸上了。比如眼前这个“土包子”,看外表身价几亿的老板都没有他这种气派,其实可能他的全部身家也就浑身上下这套行头了,卡的余额可能都超不过四位数,金链子金戒指可能都是镀金的,甚至有可能是塑料的,不是有个笑话讲的吗,一个东北人戴着金链子游泳,结果金链子漂起来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嘚瑟的“土包子”,但是来的都是客,既然顶了服务员这个角儿,就得替老舅把门面撑好,所以我忍着恶心和鄙夷应酬着。

“行,老妹儿,听你的,那就坐十号桌。”“土包子”跩着方步向十号桌走去。

“老妹儿,我看你还不到十八岁吧,你们老板还敢用童工呐,不怕被罚啊?”“土包子”一边调侃着一边在桌前坐了下来,脸上的笑看着有点猥琐。

“先生这是菜单,您看看想吃点什么?”我把菜单递了过去,没接他的话茬。老套的撩妹嗑,人渣一个,懒得搭理他。不过他说我不到十八岁,我还是很开心的,其实我已经二十一岁了。

“听说你家的串儿挺地道啊?”

“那当然,我家的羊都是从宁夏进的六个月大的小滩羊,吃草长大的,肉嫩,肉味醇正,包您满意!”

老舅负责经营,最得意的就是食材这一块,品质杠杠的。店里的几个烤串师傅也是从宁夏专门请来的,烧烤用到的调料只有盐和糖两种,其他的一律不用,吃的就是羊肉的原味,不像有的烧烤店,刷那种浓郁的所谓的秘制酱料,根本吃不出肉味。

“给我烤四个原油大羊腰、四串羊枪、四个羊蛋,我跟兄弟们好好补一补,哈哈哈!”他的手指在菜单上跳动,两个金戒指来回晃动,一股暴发户的庸俗之气扑面而来。我心底对东北男人的失望又增加了几分。

“再加五十个羊肉串,两个鸡架,对了,再来一盘花毛一体!”我无视“土包子”的唾沫横飞,低头飞快地在点菜器上操作着。

“那喝的您点点儿什么呢?”我抬头问道。

“老雪,必须喝老雪,只有老雪才够劲儿,来二十个老雪!”

“好嘞,我就去安排。”

“小妹儿,整点开水,帮我把这个泡上。”

“土包子”拿出一个透明的保温杯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发现杯底放了些鲜红的枸杞和小朵的雏菊。

“中年男人不得已,保温杯里泡枸杞啊,哈哈!”他看出我的好奇,自我解嘲道。

“对了,我点了这么多,别忘给我加两个下酒菜哈!”“土包子”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占便宜的。

“给十号桌再‘额外’加两个菜!”我没好气地冲里面服务员喊了一声,把“额外”喊得格外响,就是想让别人听到。什么人呀,点了几个串,好像花了多少钱似的,还要加菜,典型的占便宜没够。

我们总说南方人对北方人有成见,说什么东北人没有诚信啦,东北人没有文化啦,东北人爱占便宜啦,东北人还不服气,可是你自己的臭毛病在那儿明摆着,就不能怨人家说你。这也是我为啥一定要逃离东北的原因。

“啊呀,赵哥,您这么早就来了啊!”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招呼,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快步走了过来,跟“土包子”紧紧地握起了手,不断摇晃着,久久不放。原来“土包子”姓赵。

“啊呀,马新老弟,好久不见了,你小子比以前胖了不少啊!”刚来的小伙子叫马新。

“赵哥好,您这看着很精神很有派啊!”马新恭维了一句。

“赵哥好!”

“赵哥好!”

随着门口传来两声招呼,又走进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八九岁的年纪。

“郭强、张瑶,你们来得也挺快嘛,来,都坐吧!”赵哥跟他们两个握了握手,四个人围桌坐了下来,郭强和张瑶举止亲密,一看就是小情侣。

“老妹儿,我的朋友都到了,你抓紧上菜吧,对了,老雪先给起八瓶。”赵哥看到人全了,就很有派头地开始指挥起我来了。

后到的三个人对“土包子”这么恭维,我想要不是他的下属,就是有求于他。果不其然,还没有等菜上齐,三个年轻人就一起站起来给“土包子”敬酒。

“赵哥,祝您生意越做越好,发大财,走大运!”马新带头说道。

“对!对!祝赵哥发大财!走大运!”郭强和张瑶跟着附和着。

“好!好!我们一起发大财!走大运!”“土包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接受着三人的敬酒,仰脖一口干了杯中的老雪。

三个年轻人又轮流敬“土包子”,“土包子”一直非常矜持地坐在那里喝着,也不站起来,大哥范儿十足,能装!

敬完几轮酒,三人互相对视了一下,我看见张瑶在背后捅了一下郭强的腰,郭强好像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忍住了,气氛有点沉闷。

我给他们上羊肉串时,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的嘀咕。

张瑶:“你不是说今天来了就问他吗?!”

郭强:“我还是张不开嘴,一会儿说吧。”

张瑶:“你不说,我们拿什么结婚啊?!”

郭强:“可是,可是……”

张瑶:“你就是个胆小鬼!哼!”

张瑶转过脸去,不再搭理郭强,郭强满脸通红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土包子”悠闲地抽着烟,笑呵呵地看着对面几个人嘀嘀咕咕,烟圈慢慢升腾起来,到了半空弥漫成一片雾气,“土包子”的脸笼罩在烟雾之中,越发迷离起来。

“呵呵,你们祝我发大财走大运,是不是拿话点我呢?!”“土包子”看着对面的三人,突然直起腰问了一句。

“不,不是,赵哥,我们,我们今天就是想请你喝喝酒,毕竟我们三年多不见了,很想、很想赵哥啊。”马新有点结巴地解释道。

“我来说吧,赵哥。”张瑶看郭强低着头不吭声,就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他一下,然后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举起一杯酒,冲着“土包子”站了起来。

“赵哥,我们今天请您出来,就是想问问您,当初您大张旗鼓地搞饭店,让我们参与,我们都信任您,也在您那里投了一些钱,现在已经三年多了,我们想知道,现在,现在这钱怎么样了?”说完,张瑶长舒一口气,仰脖把杯中酒干了,脸色立刻变得红通通的,可见这话憋在心里很久了。

桌上静悄悄的,马新和郭强都低着头不吭声。

“在东北,关键时刻还得是女人顶上去啊!老爷们儿啥也不是!”我在旁边一边服务,一边关注着他们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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