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水(外一篇)

作者: 相裕亭

朱轩波有两个老婆。

这在民国,在盐区有钱的大户人家,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朱轩波的两个婆娘性情不一。大太太性格软绵,抓把稻谷喂小鸡时,她也要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地“咕咕”半天,直至把院子里几只公鸡、母鸡都召唤到跟前了,她这才把手中的谷粒儿均匀地抛撒给它们。然后,她还要拍拍手,似乎是在告诉那些吃了地上稻谷,期望她手中还藏有稻谷的鸡们:“好啦好啦,就这些啦,吃完了你们就到别处去捉虫子、刨土坑玩吧!”

二太太可不是那样的,二太太摸起碗筷吃顿饭的工夫,就把鸡鸭归笼、菜担子别往门厅前摆放的三五件事情说给下人了。事后,说不准是哪一天,二太太想起她叮嘱过的事情,还要回过头来,一件一件去盘问呢。

朱家的下人们普遍都喜欢大太太,不太喜欢二太太。二太太呢,她不喜欢大太太,更不喜欢大太太身边那些被大太太惯坏了的下人们。

好在,朱家城里、乡下都有房产,两个婆娘不在一起生活。大太太居住在盐区乡下,二太太与朱轩波多数时候生活在城里。

朱家依托盐河码头,常年做着鱼货买卖。每天都有两驾马车,拉着盐河口的新鲜鱼虾,往城里的鱼市行和各家大饭店的后厨里送。

盐区这边,朱家有他们自家的鱼货场,场地还挺大的,占据着一湾河岔子,过往的船只,可以在朱家鱼货场的两面停泊。

朱家的鱼货场,没有围墙。一条砂糖路,打远处延伸过来,临近鱼货场时,设有两间茅草屋,孤零零地杵在那儿,看似如荒野里的瓜棚子,可它的作用蛮大的,等同于时下大型厂矿、企业的门卫,对前来朱家鱼货场购买鱼虾的小贩,一概要招呼他们停下来,过磅、收费。

那地方是朱家鱼货场的进出口。

管家庞宽,每天坐在那小茅屋里“噼里啪啦”地拨打算盘,三五个伙计监管着渔船上抬下来的鲜鱼、活虾。时而,他们也围候到庞宽身边,说一些让庞宽高兴的话儿,递两兜子还在弹跳的蹦虾,或是口吐泡沫、八爪乱动的大螃蟹,让庞宽带回家去吃。入夜,那爿茅屋便交给一个担水的哑巴,让他静守着那片空旷的海滩和满天闪烁的星斗。

哑巴不管鱼货场上的事,他只管担水。

庞宽对哑巴有交代,水塔中要保证时刻储满淡水。

海上行船,船工们空守一汪碧蓝的海水,那是不能饮用的。下远洋的渔船,必须要备足一定量的淡水,方可启航。盐河边,每艘远洋船上,都有一个专门用来储存淡水的隔舱。那是船工们的生命舱。

朱家在筹建鱼货场时,就已经建起一座威威武武的储水塔。

那水塔,青石打底座,红砖垒柱,顶部留有一个蒜头状的“收口”储水罐儿,外面用白水泥抹了一层子。打远处观望,那“白蒜头”一样的储水塔,矗立在河道的分岔口。如同紫禁城的“角楼”一样,供过往船只添加淡水的同时,朱家鱼货场的伙计们便收购他们从海上捕捞来的鲜鱼、活蟹、蹦虾。

担水的哑巴不管那些,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担水。哑巴就像一头不知歇息的闷嘴驴儿,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担着两大桶水,绕着水塔攀上攀下。月照好的夜晚,他还借着月光攀爬水塔呢。

水塔外侧,设有一弯盘旋式的阶梯,身板硬朗的哑巴,担着两桶水,如同正月十五的“花担佬”,颤颤悠悠地就攀到水塔顶上去了。这期间,哑巴挑着两桶水换肩时(将肩上的扁担从这边肩膀,换到那边肩膀上),他也不用停歇下来,脚步仍旧快快的,肩头的扁担,如同转动的时针一样,很轻巧地在他脖颈后面弹跳一下,两只一前一后的水桶,便很自然地调换了位置。有时,水塔被哑巴灌满了,他还要再担一担水,放在水塔下面,专门让庞宽看到,以表示水塔里面的水已被他灌满了。

那样的时候,庞宽就会冲他捻捻指头,赞扬他干得好。同时,也在暗示哑巴,年底可以考虑给他加薪呢。

庞宽不是朱家的主人,但他主宰着主人家的事情。尤其是鱼货场上的事儿,名义上是朱家大太太掌管。可实际上,就是庞宽在那儿操纵着。

庞宽手下,有一帮识鱼货的船客大佬(懂得看鱼虾的成色论价),和两驾城里、盐区对跑的马车。庞宽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码头上收购上来的鱼、虾、贝、蟹,还有那些缠绕在一起的八爪鱼啥的,让伙计们一一分拣开来,并挑出大个的、鲜活的,分别打包装箱,并配上保鲜的海水(那个时候,盐区尚无制冰机和冰柜之类的制冷设备),以最快的速度发往城里去。

城里,朱家有多个“接货站”,也叫售货点。朱轩波朱老爷和那个胸襟上喜欢挂点小挂件的二太太,操纵着城里的事务。

可以想到,那个时候,朱家依托盐河码头,靠倒卖鱼货买卖,看似不费什么事情,便赚到了很多银子。

朱家在那一时期到底赚了多少银子,外人是猜不透的。人们只看到朱老爷把小盐河口那边的一栋青砖灰瓦的小洋房,赏给了管事的庞宽。可想而知,当年朱家鱼货场上的赚头该有多大,一个普通的管家,竟然能得到东家的一套小洋房。当然,这其中有大太太的一层爱意在里面。

庞宽是大太太娘家那边带过来的,大太太理应厚爱他。

大太太把一片流金淌银的鱼货场交给庞宽,如同把一群山羊放手交给羊倌到山坡上去自由吃草。主家只等着入秋以后,羊倌赶着一群肥美的羊群归来,不会去过问羊倌在山坡上牧羊时观看到什么样的好风景、遇到什么样的险情。

庞宽呢,他倒是挺有心的,每隔十天半月,就会跑来与大太太说说鱼货场里的进项。大太太赏他一杯香茶,与他对坐在桌子两边,听庞宽这样那样的一些说辞。

回头,等大太太努努嘴儿,示意庞宽跟前的茶水已经凉了时,庞宽那边要说的事情也就说完了。并懂得此时他该起身回去了。

可这一年春节前后,庞宽接连与大太太说了几回事儿,大太太不是歪在椅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就是单手捂在脑门上直打哼哼。更为离奇的是,身边的小丫鬟扶她回内房歇息时,大太太脚下的步子竟然走不直了——往两边打摆子。

大太太还不到四十岁,她不该是那个样子的。庞宽猜测,大太太可能是生病了。改日,庞宽跟着跑鱼货的马车进城去,专门把大太太身体的异样很是仔细地向朱老爷一一诉说了。

朱老爷很重视,连夜把大太太接到城里去看医生。之后,就把大太太留在城里治病。

大太太的脑子出了问题,用当今的话说,大太太的脑子里长了肿瘤。那在当时,可是个不怎么好治的毛病。

大太太不能再回到盐区来掌管鱼货场里的事情了。朱老爷把二太太支使到盐区来管事。这对于庞宽来说,无疑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因为,庞宽是大太太的人,而二太太与大太太向来不和。

庞宽知道,以往他那些宽松自在的好日子,随着二太太的到来,一切将要结束了。

果然,二太太到盐区主事的第二天,便让庞宽把鱼货场的账本搬来给她看看。很显然,二太太不像大太太那样对鱼货场里的事情不管不问。二太太此番来,就是要当家理财的。

庞宽规规矩矩地把当月的账本和往年的旧账,林林总总地都抱来了。

二太太一看,连连摆手,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你给我抱来干什么?抱回去,抱回去。”

在二太太看来,那些陈年旧账,与她无关,她没有必要去翻腾那个。二太太让庞宽把鱼货场上每个人、每个季度的进项(薪水),也就是我们时下所说的“工资单”,拿来给她瞅瞅。

庞宽懂了,二太太要在他们的薪水上动“刀子”。

之前,庞宽代替大太太主管鱼货场,伙计们从他那里捞到不少“油水”,担水的哑巴,每月都是三块现大洋。当时,五块现大洋,就可以购得一亩尚好的盐田。而管事的庞宽薪水更高,他每月是六块现大洋。那是大太太单独给他划定的。目的是让他把鱼货场上的事情管理好。

此番,二太太来了,她自然不会买大太太的账。庞宽在呈送“薪水单”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大不了他与下人们的薪水一样——每月也拿三块现大洋。甚至,他还可以与伙计们一同将薪水降得再低一点,每月拿两块现大洋,也是可以的。

可庞宽怎么也没有料到,二太太看过他的“薪水单”以后,不但没有给他削减,反而举笔在他庞宽的名头上,又增加了两块现大洋。由原来的每月六块现大洋,增加至每月八块现大洋。

庞宽当时就愣住了!他不知道二太太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想推辞,又不敢!他怕拒绝了二太太的美意,就等于不顺从二太太管束,无形中将与二太太产生隔阂。反过来,他若是欣然接受了二太太的“恩赐”,又显得他庞宽过于爱财,且不知好歹。

那一刻,庞宽还真是为难了!不大点的工夫,庞宽的脑门子上就冒出了一层子细密的冷汗。接下来,庞宽略微镇静了一下,开口先谢了二太太!随即提出来,二太太每月增补给他的两块现大洋,他暂且先拿一块。

二太太问他:“为什么?”

庞宽说,另一块,留在二太太手上,等年底分红时,以观察他这一年的做事能力,再作定夺。

也就是说,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庞宽要去努力做事情,方可以得到二太太增补给他的另一块现大洋。如果,他庞宽没能按照二太太的吩咐把事情做好,那一块现大洋(全年十二块),就算是对他庞宽的处罚——不要赏赐给他了。

应该说,庞宽的这一番言辞,既表示接纳二太太的“赏银”(收下了一块现大洋),又铮铮铁骨地阐明了他要跟随二太太创事业的决心。这也正是二太太所想要的。所以,二太太听了以后,轻抿着粉唇,沉思片刻,咬出两个字:“也好!”

接下来,庞宽在二太太的督导下,接连办理了两三件很是出彩的事情:

第一件,辞掉了担水的哑巴(仅此一项,每月便可省下三块现大洋的担水钱)。吩咐去城里送海鲜的马车,空车返回时,拉来城里更为甘甜的泉水,同时在储水塔跟前,搭建起一架“吱呀,吱呀”翻水的大风车,将马车上拉来的泉水,从水塔下面的储水池里“哗铃哗铃”地直接搅到高高的水塔上去。随之,又出台了一项对渔船添加淡水的优惠政策——凡是把鱼货卖给他们朱家鱼货场的船只,在此处添加淡水,一概是免费的,以便吸引更多的渔船,停靠到他们朱家的鱼货场上来。

第二件,朱家鱼货场的围墙拉起来了。当初,官府划定给朱家鱼货场的地盘时,朱家的鱼货生意正在起步,庞宽与朱老爷、大太太他们合计了一番,那荒郊野外的盐碱滩上,野兔子都不屙屎的地方,有谁会跑到那里与他们争地盘儿,干脆就用木桩和破旧的渔网子简易地围拦了一下,表示那地方是他们朱家的鱼货场,也就了事了。而今,那些破旧的渔网子早已被昼夜不停的海风给“呼呼呼”地吹跑了,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块网片片,如同陈年的蜘蛛网似的,缠绕在东倒西歪的木桩上,还在那儿随风飘呀飘。二太太支使庞宽就地起墙,与另外两面临水、停船的河道,形成一个半封闭的大院落,将前来购买海鲜的小贩,一概隔挡在大门外(让外乡来的鱼贩,接触不到当地的渔船,形成独家买卖)。这期间,二太太还吩咐庞宽,把原来瓜棚一样的茅草房推倒,就原址建起一栋青砖红瓦的两层小楼,名义上是让庞宽在楼上拨打算盘,伙计们在楼下倒腾鱼货。可那庞宽,哪里能在楼上坐得住哟!二太太把鱼货场上的大小事务全都掼到他头上,他庞宽在茅房(厕所)扒开裤裆撒泡热尿的工夫,都要四处打量茅坑边上是否有人把手纸扔得不是地方。

就这,年底分红时,攥在二太太手上的那十二块现大洋,他庞宽愣是没敢拿回家。

庞宽主动跟二太太提出来,这一年他没有把鱼货场上的事情做妥当。譬如,拉水车上一个装鱼的袋子,不知被谁弄到储水池里了,搅坏了一池清亮亮的泉水;小码头上,有一个伙计与北乡来的鱼贩子,为争抢一家渔船上的梭子蟹,而大打出手,给朱家的鱼货场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再者,就是他庞宽本人,好几次中午陪客人喝酒,耽误了下午要做的事情。

二太太听了庞宽诸如此类的“自责”,感觉鱼货场上确实还存在着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当下,二太太没说给他奖赏还是不给他奖赏,二太太说:“以后,注意吧!”说完,二太太便从衣兜里掏出个蟹壳大的小镜子,很是入神的样子,对着自个儿那柳叶一样的弯弯细眉,如同小鸟啄食一样,一点一点地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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