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书
作者: 李培禹一
近三年来,多时闷在家里,有了更多的读书时间。我翻出书架上被冷落多年的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白朗宁夫人的《抒情十四行诗集》《聂鲁达诗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等,想集中阅读一下外国诗人的作品。有意思的是,我发现我藏书中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竟有三个译本:一本是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梁宗岱翻译的;一本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屠岸翻译的。第三个译本很特别,恐怕没有多少人拥有它。面对屠岸先生的译本,我不能不说到一位我敬重的翻译家、出版家,他叫施咸荣。施先生是研究美国文学的大家,也是《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编辑和出版者。我青年时代的文学挚友施亮,正是他的儿子。因了这层关系,还在读大学一年级的我,就得到了大翻译家施咸荣先生的一批赠书,屠岸的译本就在其中。在《译后记》中,屠岸先生说:“译诗是难事,译莎士比亚更谈何容易。要译文的文义不出错,不是易事,但更难的是传达原诗的风格,原诗的韵味。好诗有一种在字面上捉摸不到然而能够动人心魄的魔力。”这句话透露出大诗人、大翻译家屠岸先生对诗歌的理解和敬畏,他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认同一个观点,即“诗歌根本不能翻译”。
然而,热爱译诗,尤其是热衷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翻译的人,还有人在。我手里的这第三个版本——杨九声先生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就是明证。
我对“友人书”的执念:一是作者作为朋友、文友、好友、挚友相赠的著作(包括作者身后亲友、后辈所赠);二是我由衷喜爱,冒昧地向好朋友讨要来的。这就引出了我得到杨九声版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小故事。那是前些时,我在朋友圈看到好友杨浪的文图,知道他有一批藏书要转赠朋友,其中有一本郭小川的诗集《雪与山谷》,便发信向他讨要:我特别喜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这本诗集,它的封面洁白素雅,一位女战士裹着大衣行走在满天的飞雪中。我初次读到这本诗集时正值懵懂的青春期,有些尚能背出的诗句中,牵连着我满满的青春记忆。浪兄在赠我的郭小川诗集的扉页处写道:“这本换手心里特别不忍,不过诗集赠诗人也是得其所哉,或许因为这些流布阅读的过程使它久存呢?培禹兄存阅,浪”。就在得到心仪的诗集的同时,杨浪兄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他把杨九声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一起寄赠予我。杨九声先生是知名文化学者杨浪的父亲。
友人书,格外珍贵。一本本赠书,有着一段段过往,长存着一个个故事。
二
友人书,书还在,友人却已远行。
都说少年记忆最清晰。大约还是“文革”中的岁月吧,我们那条小胡同里也出现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式的街头演出。其中一个叫苏伊的女孩舞蹈跳得特好看,许多时候,她都是主演。当时我们这一群整天“混”在一块儿的伙伴里,大概只有我是因为另一个原因喜欢盯着她多看几眼——苏伊的爸爸是我国著名诗人臧克家。因为那个时候,诗歌的种子已埋藏在我的心里。1973年,我在北京二中读高中时,诗情正“勃发”,一口气写下了三百多行的长诗《雷锋和我们同在》。写完之后,自己朗诵,激动不已。那天,我糊了一个大大的信封,装进厚厚的一摞诗稿,心跳地交给了苏伊。记得她瞪大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看我,我赶紧转身逃离……
显然,苏伊十分认真地完成了我的托付,她把我的“诗”交给了刚从向阳湖干校返京不久的父亲,因为没几天,《北京少年》的编辑钱世明同志就找到我家来了,他说:“我们刊物光发你这一首诗怕也登不下。但我还是来找你,一是我觉得写得不错,二是大诗人臧克家很欣赏呢。”原来,臧伯伯不仅亲笔给我改诗,还热情地推荐给了当时北京仅有的这家少年文艺刊物。正是这首长诗“处女作”,我得以登堂入室,去面见我崇拜的大诗人臧克家先生。记得他给我那首“长诗”打了65分,一会儿又主动说:“还可以比65分高一点儿。”说完,他先笑了。在场的著名诗人程光锐和刘征先生也鼓励我说,从克家这里得一个65分,很高了!
从那以后,我成了赵堂子胡同15号——大诗人臧克家先生寓所的常客。
最难忘一个冬天的傍晚,在胡同里散步之后,臧伯伯竟来到了我住的大杂院来看我。我那间小南屋只放得下一张椅子,我赶忙让座。他和蔼地说:“还是你坐。”他站在书桌前,“哦,有这么多书读。”我告诉他都是我二中的语文老师贾作人偷偷借给我的。“您看,您的诗选。”我把一本《臧克家诗选》递过去。臧老的目光瞬间有一丝惊喜,继而变得深沉,久久盯着那本书……忽然,他翻开诗集,很快找到某一页,拿起我的钢笔,在一首诗中改了一个字,对我说:“这个字印错了,我给你改过来。”当时,我心里很难过,因为那个时期,包括《臧克家诗选》在内的许多文学书籍都还是“禁书”。“您的诗集会再版的。”我说这话,是为了安慰他。不想,老诗人却坚定地说:“会的,一定会的!到时我要送你一本。”
转眼1974年的春天到了,我高中毕业后到农村插队去了。在京郊顺义县谢辛庄村,劳动之余,我常把“新作”寄给老诗人,每次都能接到臧老的回信。我记得,他曾在我诸如“我开着隆隆的拖拉机耕地,多像迈着正步从天安门前走过”等句子下面,用笔画出一串圆圈儿,表示肯定;有的句子旁边则批语:“不好,缺乏生活依据。”等等。
终于,冬去春来。1978年,《臧克家诗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臧老没有忘记我这个小朋友,他在扉页上题写了“培禹同志存正 克家”送给我。这时的我,已考入了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我把好消息第一时间报告臧老,他高兴地微笑着,还掐着指头数着,胡同里的孩子谁考上了,谁谁也考上了。就是这天,臧老又重复了那句话:“我对你抱有不小的希望。”在场的郑曼阿姨和苏伊都笑了。
1982年,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日报社。臧老知道我主动要求下农村采访,很高兴,他对我说:“对,这样才能多接触实际,打下厚实的底子。”由于工作紧张,我几乎不怎么写诗了,没有作品,倒觉得不好意思去见臧老了。没想到,老诗人却依旧关心着我这个“小朋友”——我写的一些通讯报道,他也看到了。1984年8月,我写了一篇平谷农民买飞机的报道,《北京日报》在头版突出位置发表。见报的当天,臧老兴奋地写了一首《有感于京郊农民乘自购飞机青云直上》的诗。我登门去取时,知道他刚刚午休,就不让阿姨打扰他,拿到诗稿就悄悄地离开了。两天后,我收到了臧老的信。他语重心长地写道:
……你的文字颇干净。这些年,你到处跑,特别下乡时多,积蓄了不少材料,定有不少感受,可以在心中不时酝酿,将来定会写出好的报告文学或特写、散文来。我对你抱有不小的希望。
今下午你来,未进屋,我心不安。
……
其实,我心里更不安,因为忙工作,我好久写不出诗来了。但我仍旧热爱文学的心,臧老是十分理解的。1986年,当《臧克家诗选》又一次再版时,老诗人又送我一本,扉页上仍写着:“培禹同志正之 克家”。以后,几乎是臧老每有新著出版,我都能得到有他签名的赠书。特别不能不提的是,1989年下半年到年底,我的工作、生活都曾跌到了谷底。我自觉落魄,很久没有去见臧老了。正是在这段苦闷的日子里,我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大信封,打开一看,不禁心头一热:臧老亲笔书写了他的诗送给我。我默默地念着——
万类人间重与轻,
难凭高下作权衡。
凌霄羽毛原无力,
坠地金石自有声。
拙作一绝,录赠培禹同志存念 臧克家
我有一种力量油然而生,夜里难眠,我拿起笔开始写起诗来——
寂寞是走不出的冬天,
北风累了,落雪无言。
有人问你或没人问你,
都知道此时已是零点。
……
这首题为《寂寞》的短诗,是我当时处境、心境的写照。我从臧伯伯不弃的深厚友情中获得了自信与坚强,我在诗的结尾写下这样两句——
寂寞是一种情感,
寂寞是一种尊严!
臧老看到《北京晚报》登出了我的诗,很是为我走出命运的阴影而高兴。也怪了,这以后,我创作激情不减,一些作品陆续得以发表,甚至其中的组诗《失去》还得了一个奖。我把这段经历写成一篇散文,题目就是《坠地金石自有声》。发表后呈给臧老看,臧老又一次鼓励我说:“我对你抱有不小的希望。”
1999年新春佳节就要到了,平生多少年来从不大会给朋友寄贺卡的我,出于对臧老的思念,精心挑选了一张贺卡,在精美的图案旁我抄写上了臧老《致友人》诗中的名句:“放下又拾起的,是你的信件;拾起放不下的,是我的忆念。”给老人家寄了去。想不到,我竟收到了臧老的亲笔回信。还是那再熟悉不过的蓝墨水钢笔字体,臧老在信中亲切地说:
“收到寄来的贺年卡,很欣慰,上面几行字,多少往事来到心中,感慨系之!……多年不见,甚为想念。我二三年来,多住院。出院将近一年,借寓‘红霞公寓’养病,与郑曼二人住,闭门谢客,体力不足,已94岁了。我们初识时,你才十八九岁,光阴过客,去的太多。我亲笔写信时少,因为想念你,成为例外……”
读着臧老的信,我的鼻子酸酸的……
2004年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夜,臧老走了。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就在这年春节期间,我给自己每天安排了一段“读书时间”,拣出的书目中,就有臧老于1980年和2000年分别送我的《学诗断想》《怀人集》和《臧克家旧体诗稿》三本书。灯下静静地重读臧老的散文和诗歌,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释怀自己对臧老的思念之情。
然而,离开臧老越久,我的思念愈深。2010年中秋前的一天,臧老的女儿臧小平约了几个朋友来她的新家吃饭,有我。就在这次愉快的聚会上,小平姐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她在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的12卷本的《臧克家全集》第一卷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地题写道:“小平代父亲赠培禹存念 臧小平 2010年9月”。捧着臧老厚厚的“全集”,一种“体温感”传导过来……时光转瞬到了202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臧克家诗选新编》。我少年时的伙伴儿、臧老的小女儿郑苏伊给我寄来了这本带着墨香的新书,她在扉页上写道:“培禹兄存念 苏伊2021.2.6”。我的思绪,一下被撩拨起来,久久不能平复。
友人书,多是作家朋友的赠书。我收藏比较全的,其实是每逢新著出版都不忘惠寄我一本的老友、好友,他们中已故去的有我终生为友的老师刘绍棠、浩然、陈祖芬、韩少华、钱世明、王维玲、张胜友、尹世霖、李迪、葛翠琳、赵庆培、梁秉堃、陈援等。
有一本非作家朋友相赠的“友人书”,于我也十分珍贵——李志坚同志的《别样心境》。志坚是我的老领导,他从报社调往市委宣传部,后官至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继而升任市委副书记,最后在国家体育总局党组书记任上退休。他不幸于2016年3月因病去世。遗体告别那天,我在海南未能和日报、晚报的同事一起去送他,心里很难受。报社的干部职工都非常敬重他,几乎每个人都能讲出他的一两件难忘的事。我刚进报社不久,志坚已是很有成就的名记者、部门主任了。他所在的工业经济部主要负责工业、财贸等领域的报道,我所在的农村部主要报道京郊农村的新闻,本无多少交集,但我偶尔写了不错的报道,他都会在遇到时赞扬一下,有时是匆匆擦肩而过,他也招招手,说句:“不错。”他升任报社副总编辑后,非常忙碌还要经常上夜班。但他仍然经常问我写了什么稿子。一次,我抱怨说有篇通讯还压在总编室发不出去呢。当晚,夜班编辑来电话要配文的照片。第二天见到报纸,我那篇长通讯,竟发了头版头条。后来这篇报道获了全国林业好新闻一等奖。他调到市委当了领导后,我们几乎很少见面,似乎疏远了。1989年3月,市委宣传部组织北京新闻单位一百多名记者采访大秦铁路,志坚部长带队。途中,他让秘书把我叫到他的软卧车厢,通知我回来后即上任《北京日报》亚运会报道组组长。我说我是跑农村的记者,和体育、亚运会不沾边儿。他笑了,说:“这不就沾上了?”他谈了半个多小时,最后鼓励我说,这个组长就你合适!
几个月后,由于一场风波,我的工作和生活都跌到了谷底。报纸上很长时间见不到我写的文章了。我被调到日报文艺部后,采写了一篇报告文学,须送市委宣传部审。志坚部长批示:可发。他又特意加了一段,大意是:“请增祥(他的秘书)电告运来、虎山(报社社长、总编辑),从这篇稿子中可以看出培禹同志的采访相当深入艰苦,这种精神应予充分肯定。”自此,我的名字又可以“本报记者”的名义出现在报端了。志坚有恩于我,报社领导曾示意我给志坚同志打个电话,表示感谢。我却一直没有打,觉得谢谢之类的话有点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