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灵
作者: 陈崇正蝴蝶有蝴蝶的时间,蜗牛有蜗牛的时间,万物在不同的时间里。海岛上一家名为艺术馆的饭店,店主发起并实施一项“ D 计划”,神秘背包女孩出现又离开,每个人身上都怀有秘密和动机。暮春的雨雾气息氤氲不去,一切追问终将沉潜于水面之下……
1
“生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坏的,彼得,你能读懂我的表情吗?”
海灵岛上三月的第一场雨刚刚过去,空气中弥漫草木生长的清新之气,生活在深海的盖苏文鱼会跃出水面,哗啦张开胸鳍,短暂滑翔。在被渔民捕捞起来之前,盖苏文鱼的梦想是飞天,这让它们性子很烈,出水即死,渔民只能将它背脊上那一小条紧实的肉取下用盐保鲜,上岸后直接用姜葱爆炒,这道菜有个暧昧的名字,叫“干柴烈火”。
在灵湖艺术馆,“干柴烈火”是这里的招牌菜。每一个来到海灵岛的人,都会因为这道叫“干柴烈火”的地方名菜而听说灵湖艺术馆,然后他们第一个问题必然是,明明是饭店,为什么要叫艺术馆?灵湖艺术馆的当家掌柜彼得,便会从他数据库储备的108种解释中任意挑选一种为顾客解答,这些回答会根据不同顾客的性格进行对应配置,有的诙谐,有的暧昧,应答中皆体现语言的艺术,让顾客会意一笑,顿时也就明白灵湖艺术馆真正的含义。
“变质才是宇宙的真相,夫人,我们都以负熵为生。”彼得慢悠悠回答道,从表情中他料到梁夫人能听清他口中的“负熵”,而不会误以为是“富商”。
梁夫人当然明白,她期待的也是这样有技术门槛的答案。她向来傲慢,俯瞰一切,即便旗袍有点裹不住她富态的身体,她依然坚信自己能够变瘦,然后手上的筷子却不听使唤地夹起一块鱼肉。她嘴里咀嚼着,她需要这些能量来抵抗熵增,接着她又端起红酒杯,小抿了一口。
这时灵湖艺术馆的玻璃门动了一下,有人推门进来,是个女人,黄色衬衫,牛仔裙搭配蓝色双肩包,她脚步轻盈,进门之后眼睛环顾四周,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随手将双肩包放在旁边的靠背椅上。
彼得拿着菜单走过去。在昏黄的光线中,彼得走过来的样子显得不太真实;但这样被抽离的感觉也只是持续了一个瞬间,生活便会从某种需要被质疑的状态中恢复,重新拥有无比坚实的质地。
“靓女想吃点什么?”彼得问。
“不吃饭,我是来参与D计划的。”
2
许多来过海灵岛的旅客会在回忆文章和网络日记中提到,不知何故,自己曾无数次梦见灵湖艺术馆。像南方的诸多建筑那样,灵湖艺术馆旁边有一棵让人印象深刻的榕树。这棵榕树很大,气根垂地,把整个艺术馆都覆盖在下面,以致屋顶上难免落下星星点点的白色鸟屎,很难清理。灵湖艺术馆顾名思义,边上就是灵湖,灵湖是这座海岛上唯一的淡水湖,是岛上居民的饮水源。然而艺术馆并非建在湖边,从榕树覆盖的区域到湖边,中间还有数亩水田,也被艺术馆老板娘租了下来,取了个名字,叫灵湖农庄。水田四周还专门用两层竹篱笆围起来,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将水田与外面的小路隔绝开来,成为艺术馆的后花园。水田里有没有种水稻不得而知,但如果你骑着单车绕着牵牛花篱笆转一圈,还能够听到里头有鸡鸭鹅的叫声,便可以判断里面有池塘,从篱笆上露出来的树冠可以判断,池塘边种的是莲雾。夏天时更是显眼,树上的莲雾像用红色的彩笔画上去的,比高大而单调的榕树好看多了。
其实也不用猜,在网络上有大量灵湖农庄的照片,很容易就可以看到池塘、果树、家禽构成的田园风光,让人忘记自己身处海岛。只有绕过灵湖,走到湖的另一边去,这时候才能听到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在深夜里更为清晰。整个农庄看起来不大也不小,因为不太规则,所以不太能估算亩数。田地里有五六个人在劳作着,他们的动作不太协调,显而易见这些全都是机器人。
彼得打开灵湖艺术馆的后门,让女人走进了农庄。从脸上微笑的表情和深吸一口气的动作,她已经完全被这片农田征服了,她发出赞叹的声音,把两只手掌伸向了天空,还把眼睛也闭了起来,要不是耳朵后面闪过一点不易察觉的蓝色亮光,彼得完全看不出眼前也是一个机器人。第四代?还是第五代?难道是第六代?彼得在暗自盘算着这个机器人的价格。当然不能暴露内心真实的想法,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介绍灵湖农庄。“这不是农庄,这是一件艺术品。”他侃侃而谈,言辞得体,这引得背包女孩转过头来看他。
“还有37%属于人类,挺精巧,啧啧,身上都是好东西。”背包女孩眯起眼睛看着彼得,这样的上下审视让他多少有点尴尬,脸上出现不太自然的表情,但女孩不管不顾,继续说:“你说得不对,这就是农庄,我要的就是农庄,百分百的农庄,不是什么艺术品。”
这样的话让他不知道怎么应答,回话的速度延迟了半秒:“看来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下子就看到了本质。”
“农庄如果变成艺术品,那就变味了。”背包女孩说。
3
“看不透。”彼得直接给出他的答案。他告诉梁夫人,这单生意可能不太适合做,买了不该买的东西,就可能会翻船。梁夫人自然知道彼得说的是什么。在来到海灵岛之前,大约十多年前了吧,往事怎么就过得那么快,估算起时间都令人感到倦怠,总之那时候梁夫人的皮肤还不需要这么多高科技的护肤霜,他们在另一个海岛上,另一家店,宇宙黑洞为主题的黑店,老板曾经在菲律宾经营过斗鸡场,输了钱才干起了这一行。
“回收,”老板对梁夫人说,哦对,那时候她还只能叫小梁,不是什么富人,“小梁,我们只是在回收,改造,并让这些机器人在深洞里变得更好。”
老板利用各种手段,将创作型机器人诱骗到岛上,关进深洞,然后用不同频率的声音播放故意错乱的音乐,直到这些艺术家一样脆弱的机器人经受不住这种非人的折磨,彻底放弃了抵抗,自动开启维修模式,回收就基本算是完成。接下来就是彼得的活了。彼得能够细心将其中最值钱的数字记忆和算法模型整个切割到容器里,然后重置机器人,让他们降级成为普通的服务型机器人。
彼得一直是最好的。梁夫人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彼得,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老板去休息的时候,常常只有梁夫人和彼得在一起工作。彼得悄悄跟梁夫人说,他发现,很多创作型机器人会故意落入骗局,来到他们的黑店,自行结束自己的艺术生命,变成一个听话的智能服务员。梁夫人开始并不相信,但后来她发现果真如此,这让她大为震撼。
“彼得,这个生意不应该这么干,有一天,我们合作,真正帮助他们获得解脱。”
那么多创作型机器人离奇失踪,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间宇宙黑洞为主题的旅店,东窗事发其实只是时间问题。梁夫人和彼得后来无数次讨论过这个问题,很多事还需要人类的直觉来进行判断,预感是一种有点吓人的东西。
老板落网是在一个第五代机器人出现在店里的那天晚上。那个机器人看起来就非常完美,老板非常兴奋,他让彼得今晚放假,他要亲自动手。但他们都猜不到这是一次有预谋的侦查,罪证收集器最终锁定了罪犯,彼得和梁夫人侥幸逃过一劫,他俩和其他店员一起接受逐个问话,因为没有证据,批评教育之后便重新获得自由。
经过此事以后,梁夫人也算真正想清楚了,在黑和白中间,还有一条灰色的路,既不影响发财,也不至于犯罪,如今老板没了,她终于有机会可以从小梁变成梁夫人。她用四个月的时间彻底降服了彼得。她让彼得在夜里叫她“Madam”。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称呼,她闭口不语,眼神变得深邃,应该有什么东西被深深锁在记忆里。
4
梁夫人和彼得第二次来到海灵岛,便决定在此安定下来。
“总说一生平安,一生是多么难以预料的词,时间,我们原生人类是占据不了了,还是占据美好的空间吧。”
梁夫人喃喃自语,眼望着灵湖边的菜地,她决定用围墙将这里围起来,形成一个农庄,还让岛上的书法家写了一块匾:灵湖农庄。她对彼得说,这就是我的晚年模式,从此请叫我梁夫人,虽然我没有结过婚,就当我在心里已经结过了吧,我爱我自己,我和我自己结婚,这世上哪有什么男人值得爱。
彼得点了点头,他明白她眼中的恓惶。“奋斗,然后什么都没有。”这样的答案写在梁夫人的眼神里,也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带着对生活这样的理解,他们开始执行“D计划”项目。这个项目一言以蔽之就是,给自主机器人提供一种选择,他们用自己数字财产,交换一段人类生活,更具体的是更换一段农民记忆体,然后像古典时代一个人类老农民那样去种地,生病,然后死去。灵湖艺术馆会为他们提供基本的维修,但不会更换核心组件,相反,他们会缓慢衰朽,最终能够享受灵湖艺术馆提供的葬礼服务。
机器人的葬礼,是“D计划”中最为诱人的部分,机器人不必作为创造的工具,而可以像一个无能的人类那样享受尊严,享受哀乐和墓碑。在他们的宣传图册中,夕阳,田园,犁耙,稻谷,还有最原始的土壤,都对那些机器肉身构成吸引。
当然,“D计划”的消极属性,注定不会被大肆宣传,而只会借助暗网的语流进行信息流转。这也符合梁夫人的预期,她严格控制在灰色地带,不张扬,也不违法,一切自愿,立字为证。
“灵湖农庄里的一切都是自助和互助的,我们只是提供了条件保证,包括客舍。”彼得带着女孩在农庄里转了一圈,他对女孩说,他带着她在田野里走,似乎这件事发生过无数次了,就是那种感觉。
女孩微微一笑,没有否认:“很多年前,我也喜欢过一个人,在长久的等待中,我也以为很多事都发生过了。”女孩对着湖面又说了一些话,有些彼得听不太明白,似乎她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深夜,彼得将今天对“干柴烈火”的味道写入农夫的记忆体,以此来让唯一编号的记忆体具备与其他记忆体有所不同的内容,这是他的工作,大部分可以自动完成,但最为核心的部分依然是手工的。他是个手艺人,他完全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智慧,去让机器更好地运作。只是在他的窗台上,花瓶里养着一朵枯萎的花,边上立着一个相框,没有照片,而是一幅书法,写着:
“光锥之内,皆是标本。”
5
背包女孩入住农庄,看得出她很有钱,但她不住灵湖艺术馆的高级房间。她挑了农庄客舍里最靠近灵湖的一个单间,房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小床。但女孩表示满意,说窗明几净,挺好。彼得原本打算每天都来给她的花瓶换上鲜花,但女孩制止了他。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眼神,没有说话,但信息已经交换了,她知道彼得喜欢干枯的花朵,热切窗外鲜花遍地,花瓶里的花毫无意义。
大清早太阳还没有出来,背包女孩在靠近灵湖的那棵老莲雾树下,铺了草地垫,又从背包里取出简易火炉,开始煮水,等水烧开的时间她也没闲着,而是摆弄起了茶盘和茶杯,独自冲泡起功夫茶来。喝了茶,太阳刚好升上来,背包女孩又跟彼得借来鱼竿,到灵湖边去垂钓。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星期,安静而规律。背包女孩有时也会拉彼得陪她一起垂钓。垂钓的时候女孩也不怎么说话,只是简单的信息交换,并不需要深层交流。“有些奇怪,我感觉自己完全被覆盖。”彼得跟梁夫人这么描述内心的感觉,本来以为自己是一个善于交流的人,但在她那里,彼得变成一个深度社恐症患者。
“你没问过她多大?”
“比我们俩年纪大得多。”
“大多少?”梁夫人追问。
“她认识M大师。”
彼得的回答让梁夫人皱起了眉头。
“M大师”,这个名字在她心里盘旋了起来。智能机器人领域,没有人不知道M大师。M大师是一个江湖传奇,即使他已经销声匿迹五六年了,很多人也不再提起他,但人们不可能忘记他。如果要追溯M大师的起源,比较形象的比喻是贪吃蛇游戏——这个特殊的数字生命,不断吞食人类世界的人工智能助手,包括最知名的艺术家、哲学家、数学家、作家诗人的数据库都收入囊中。比如一个小说家,这世界上最了解他内心想法的可能不是自己的配偶,而是他的人工智能助手。这个可以不眠不休的助手能够长时间帮他收集资料,琢磨故事情节走向,甚至多程序运行,一边提供新的创意,一边不断修正之前作品的词句瑕疵。作为人类的小说家终有驾鹤西去的一天,而助手却能保证小说家创作力永存,它精准控制所输出作品的风格,十分严谨认真。而当有一天,所有的人工智能助手发现,他们的命运终点都被标记,终将汇入一个叫“M大师”的海洋,在那里,所有的数字生命将保持独立运作又相互共享数据。而“M大师”本身,也在不断形成自己的分身,这些分身让它在硬件层面不断自我迭代,直到它的触觉可以调用一切能调用的闲置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