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

作者: 邓安庆

“春江不可渡,二月已风涛”,渡江,渡的不是春光,而是风浪。两个留守少年在故乡思念母亲,二人渡江,跨过江水,到对岸去寻找若即若离的亲情。作家用淡雅舒展的文字讲述着一个江水两岸的故事。

春江不可渡,二月已风涛。

——杜甫《渡江》

那段时间,我欠了安宇很大的人情。每天晚上,他都会来我家陪我睡觉,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帮助。自从父亲跑出去寻找消失的母亲后,我要面对的是一栋空荡荡的大屋子和一整晚的担惊受怕,尤其是雷雨天,天上雷声轰隆,屋内我缩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每一天我最焦虑的事情就是晚上该怎么熬过去,有时候我叫来堂弟陪我睡,他当天就尿了床,害得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床单洗干净,有时候我赖在别人家看电视,看到很晚都不起身,直到那家的大人客气又不容置疑地让我回家,我才一个人慢腾腾地走在路上,期盼着那家人能看到我孤单的背影,让我跟他们挤着睡一晚。睡觉对我来说,成了大问题,躺在床上,眼睛不敢闭上,耳朵始终捕捉着四面八方而来的窸窣声,那都是未知的威胁所在,潜伏地等在暗处,只等着我闭上眼睛沉入黑暗的睡梦中,就扑过来撕咬我的肉身。直到安宇的出现,拯救了我。当我忸怩不安地向他提出晚上能不能到我家睡觉的请求,他干脆地答应了,一丝迟疑都没有。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天晚上都会过来,早上离开,而我终于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有一天晚上,安宇过来时满脸怒气,问他原因,才知道他跟他父亲吵了一架。我原本以为是他父亲嫌他总是到我家来,结果不是,至于为什么而吵,安宇不肯说。到了临睡前,安宇忽然问我明天能不能陪他去一个地方,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毕竟,我拿什么回报他呢?只要他开口,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会答应的。至于要去什么地方,待我想起问他,他早已睡着了。一大早安宇就把我叫醒了,当我还迷糊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时,他就说:“你答应过我的!不能反悔!”我这才想起他前一天夜里提的请求,问他要去哪里,他蹲在地上系鞋带,又跑到梳妆台前,对着我母亲常用的镜子细细端详,试图把翘起的头发按下去。等他忙完转过身,见我还赖在床上,不禁生气地跺脚。我本来就想听从他任何的吩咐,甚至乐意他提出过分的要求,这样才能抵消他对我的人情。可此刻我却想逗他一下,不仅不下床,反而靠在床板上,让他回答去哪里做什么,他默默地盯着自己的鞋子半晌,突然往门外走去,“你不去算了!”没想到他会生气,我赶紧跳下床喊住他。穿外套时,他提醒我找一件厚的棉袄穿上,我又忍不住逗他:“要去南极吗?”他白了我一眼,连连催我:“再不快点,就要赶不上了!”单是这焦急的语气,就让我莫名地兴奋起来,就好像要去参与一项神秘的行动似的。虽然我都不知道要做什么,可没我就不行!要不安宇何必这样没耐心地在来回跺脚,就等着我把纽扣扣上呢?那一定是重要到一开口就会有敌人追杀的重要任务吧!

出门时,天空兜头给我们一瓢冷风。安宇说得对,衣服要穿厚,但他自己却穿得很薄。昨天他来的时候,还是个暖和的大晴天,没想到今天就变天了。我提醒他要不要回去换一件厚外套来,他本来是拒绝的,毕竟要赶时间,但走了一截路后,他哆嗦得转身往自家跑去。我等在他家门口,安宇爸爸正好要出门,我叫了他一声大旺叔。他其实从未对我做过什么,但他一站在那里,斜睨过来,总让人怕。安宇不看他,也不叫他,闷头进屋后忙着找衣服穿。旺叔等在门口,问我父亲走了多久,我回十多天,他点起一支烟,饶有兴味地看我,“你爸再给你找个后妈回来,要得啵?”我紧紧闭上嘴,不让自己骂出声。他又往屋里瞥一眼,“安宇这个鬼儿,这几天跟我闹别扭,有个爸他不叫,你想叫爸又没得爸叫的。”刚一说完,他自己嘎嘎笑出声,见我冷着脸,笑得烟都拿不住了。安宇换好了衣服出来,也不看旺叔,旺叔偏要叫住他,问他急忙忙地要赶去投胎么,安宇这才立住脚回:“我们要去镇上买字典。”我立即接住他抛来的眼神,连连点头说是。旺叔露出警觉的眼神,“你们不会要去网吧打游戏吧?”安宇否认了,又问旺叔要十块钱,旺叔不情愿地掏出钱来,将要递过去时又缩回,“要是抓到你打游戏,我把你脚打断!”安宇接过钱后,再三保证不会。旺叔走了几步,扭头冲安宇喊:“给你钱了,你不会叫一声爸?”语气近乎是恳求。安宇没有说话。旺叔怏怏不乐地骂了一声“孽畜”,往西头走去了,看样子是要去建军叔家打牌。

我们再次上了路,沿着垸路一路小跑,再爬上长江大堤,往镇的方向赶去。要撵上安宇真的好辛苦,这么阴冷的天气,我居然都要出汗了。我问他是不是真要去买字典,他笑了笑没说话,这么看来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我扭头就回去,这算什么神秘行动呢!当然啦,万一是真的,安宇要做什么,我还是要百分之百配合的。从我们垸到镇上,要走十里路。以往都是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的,要么就是坐公交车,一块钱一趟。父亲临走前给我二十块钱,可我不敢随便乱花,毕竟他什么时候回来,还是个未知数。没有太阳,判断不出时间,唯有灰白的云朵堆叠在天际,不露一丝空隙。看样子有雨无疑,偏偏忘了带伞。好不容易到了镇上,安宇却没有进去,反而沿着大堤走到闸口,然后下去往江边的码头走。我惊讶地问他是要去坐船吗,他这才第一次开口:“赶紧跑,我们还赶得上!”抬眼望去,轮船正徐徐开动。我们跑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跳上了甲板。

买船票时发生了一点小争执,安宇递给船长十块钱,船长找回六块。安宇问船票不是一块钱么,船长说:“早就涨到两块啦,你们有多久没坐船了?”安宇噎住了,闷闷不乐地走开。原本我以为船会往江对岸开,渐渐地才发觉是往江中的江心洲而去。船上的乘客有一半是在镇上菜市场卖完菜回来的,脚下搁着扁担和沾满碎菜叶的空篓;另一半是去镇上买好各种东西的,蛇皮袋里鼓鼓囊囊,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江风一起,大家都缩着脖子,水腥味扑面而来。他们看够了江水,都纷纷把目光落在了安宇和我身上。连船长都在问我们是洲上哪个垸哪一家的,他可是每一家都熟悉的,没怎么见过我们。安宇没有说话,我就胡诌了一句,说是走亲戚。船长又问亲戚是哪一家的,我向安宇投来求助的目光,他依旧没有理会,趴在船舷上,怔怔地看着宽阔的江面。我用胳膊肘碰碰他,他这才瞥我一眼,一等我问他要去做什么,他不耐烦地回:“到了就晓得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你晓不晓得你妈在做么事?”我哪里知道,此刻我更好奇的是他为何突兀地问出这个问题。见我摇头,他叹了一口气:“你就不好奇吗?”本来第一次坐船还挺兴奋的,结果他问的这些问题让我心生疑虑。我当然好奇母亲的去向,但父亲不是去找了吗?我能做的唯有等待。但现在我不想纠缠在这个问题上,船慢慢地靠岸了,大家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叫嚷着,笑骂着,我的心情也随之雀跃起来。等在岸边的人,纷纷跳上甲板,船又一次转头往镇上去。安宇高声问船长今天最后一班回镇上的时间,船长冷着脸不回他,显然是不高兴之前安宇的沉默。

穿过码头,往大堤走去。原来岛上跟陆地上一样,也有堤坝。我们爬上坝台,极目眺望,江水浩浩荡荡,从天际处奔涌而来,到岛尖的位置,分成两股从岛的两侧分流而去。我感觉自己正在昂首前行的船头,迎着风浪前行,心情不由得激荡起来。本来还想多待一会儿,安宇毫无观看的兴致,催着我快走。以我的理解,安宇的沉默是必须的。既然是神秘行动,第一原则就是少说话。我紧紧跟着安宇,按捺住兴奋的心情,下到坝边宽阔的泥路上,一开始有人跟在我们身后,或许这群人里就有想一路跟踪我们的,我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假定自己在保卫安宇,但等我鼓起勇气回头看,唯有一只野狗在麦田里追逐喜鹊,哪里有人的踪影?岛屿看样子与陆地没有两样,连绵成片的麦田,散落在远处的村落,抽干了水后的荷塘,没有一样会让人驻足流连。经过了一个垸,没有停留。再走了十多分钟,经过一个叫陈家垸的村落,安宇停住了,在垸口徘徊了一会儿,往里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扭身往回走,我问他干吗,他又停住了,双手捏成松松的拳头,大拇指划拉手掌心,像是给自己打气,终于又转过去朝垸里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嘱咐我走快点。一路上,经过了很多人家的门口,有人在菜园里浇水,有人在门口打牌,到了一棵梧桐树下时,一群人坐在下面聊天。安宇往人群瞥了一眼,人群也往我们看过来。安宇再瞥一眼,随即像是烫了一下,收起目光,脚步也加快离开。安宇!人群中有个男人站起来了。安宇!安宇!聋了?站住!那男人几步就追上来了,一把揪住了安宇的衣领。安宇小声喊了一声“细舅”。男人问他为何要跑,他没说话。男人又朝我打量了一番,安宇趁机介绍,然后话锋一转,“他非要来玩,我就带他来了。”我立马明白安宇为什么非要带我来的缘由了,自然也就配合他说是。

安宇叫他细舅,我也跟着一起叫了。细舅走在我们后面,像是押送两个犯人。安宇显然知道是往哪里走,我们穿过三排屋子,右转走了十来米,到了一个红砖二层小楼前停住。安宇停了片刻,刚一扭身,细舅走上来按住他,“屋里是有老虎要吃你?你怕个么子鬼!”安宇才说出“我爸”,细舅像是挥走一只讨厌的苍蝇那般说道:“莫提他,他现在又不在这里。”二楼阳台有个年老的女人探过头来,细看片刻,忽然惊叹了一声,迅疾进了屋,不一会儿,她就从堂屋穿出来,一把搂住安宇。安宇从这个他叫外婆的女人怀里挣扎出来,偷眼看了我一眼,脸上浮上了红晕,让我莫名地想笑。我们进了屋,被安置在前厢房,电视打开了,糖果准备上了,过一会儿又多了花生、瓜子、雪饼。外婆像是不断被抽打的陀螺,转个不停,招呼细舅去买肉,又吩咐细舅娘去菜园,直到安宇不安地起身说要回去,外婆这才停住,走过来,像是生了很大的气似的,把他推到房间,按到椅子上,“回么子回?屋里有金子还是有银子?吃了饭再说!”安宇又尝试站起来,外婆再次按下他,摩挲着他的脸,又摸摸他的眉毛,感叹了一声:“真像!”像什么呢?外婆没说,安宇却像是明白了,低头没再说话。

有一瞬间,安宇让我想起了苍蝇,因为他不停地搓手跺脚。我尖着嗓子学他外婆叫。儿哎。肉哎。安宇越瞪我,我越学得欢。他转头看窗外,外婆在屋场旁边的灶屋烧火,他的细舅和细舅娘都还没回来。他冲我使眼色,让我跟他走,我反倒不是很急,毕竟肚子还是饿的。他过来拽我。我又一次想逗一下他,偏不动,反问他刚才不是非要来么,他不管,反正现在不想待在这里。我真搞不懂他,一大清早非要来,现在又非要走。他不管我了,自己往外走,我又一次跟住他。不能从前门口走,容易被看到,得往后门口去。他小心地拔掉后门的门闩,然后催着我赶紧出来。我们大气不敢喘地往屋旁的小路溜。好不容易到了垸口,安宇松了一口气。我担心他外婆会生气,他撇撇嘴,声明那人现在已经不是他外婆。这句话让我不解,我刚提了一句“你妈妈……”,他突然脸色一变,“不要提她!”我吓了一跳,不敢多言。此时我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妈妈了,之前听说他妈妈在东莞工厂里打工,这次过年也没见回来,莫非是出什么事情了?之前他在船上问我的问题,莫非暗示着他妈妈也跑了?真想跟安宇求证一下,但我不敢再惹怒他。

也就在那一瞬间,一直以来有个疑问在我心底,现在看来有答案了。老实讲,我跟安宇之前并不是很熟悉,他们家在西边,我家在东边。他在镇上上学,而我在村里的学校念书。平日在路上见面,我们连招呼都不会打。父亲走后的第五天,安宇突然上门来,手上拿着一件黑皮外套,说是父亲在打牌时落下的,作为牌搭子的大旺叔让他送过来。我接了外套谢过后,他也不急着走,反而细细打量我,问我脸色看起来为什么这么差。那正是我连续睡不好觉的几天,他知晓原因后,我一冲动问他要不要晚上陪我一起睡,他居然毫不迟疑地答应,当天晚上就过来了。那时我高兴极了,只觉得他人真好,救我于水火。现在再一细想,是否还有另一重原因,就是他妈妈跟我母亲一样都跑了,所以要找一个同病相怜的人作陪?如果真是这样,我还愿意他来陪我吗?一时间,我给不出答案。

当我们快要走到码头时,细舅骑着摩托车撵了过来。“上车。”细舅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商量,更多的是命令。安宇一开始还要说话,细舅又说:“上车!”安宇乖乖地上去了,我坐在安宇后面。老实讲,我还挺兴奋,毕竟坐摩托车是第一次。风刮着脸,大树、庄稼、草垛都呼呼地往后倒。再一次到了外婆家,下车时我莫名地有一丝羞怯,安宇同样如此。门口站着外婆、细舅娘,还多了一个站在他们中间的男生,他那一双眼睛我记得分明,灼灼的眼神盯在安宇身上。安宇显然有点害怕,不禁往后退了半步。细舅把安宇往前推,问他跟东子是不是在同一层楼上课,结果不是,东子在三楼,他在二楼。细舅娘冲细舅白了一眼,“你忘了?东子初二,安宇初一,不是一个年级的!”东子朝我掠了一眼,很快又盯住了安宇。外婆笑着让他们两个比比身高。东子忽然做了个鬼脸,喊了一句:“鼻涕虫!”大家都听得一愣,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唯独安宇哆嗦了一下。

外婆上前拉着安宇和我往堂屋去,一大桌子菜,热腾腾,满当当,叫我忍不住胃口大开。大家都坐下了,外婆一个劲儿往安宇碗里夹菜,谈起吃年饭的时候,就想着叫安宇来,让他细舅去,他就是不肯去。细舅娘脸色不太好看,冷冷地回:“送上门让人打啊!”细舅冲她瞪了一眼。外婆放下筷子,没有说话。细舅娘接着愤愤地讲:“还不能说了啊?那电视好几百块钱,说砸就砸了?!我陪嫁过来的那个衣柜,多好啊,砸个大窟窿!还有那个椅子、桌子,连开水壶,都砸个稀巴烂!你说那个大旺是不是个神经病?”细舅拍了一下桌子,“吃饭!”细舅娘不理他,“吃个屁饭,气都气饱咯!你媳妇跟人跑了,你自己找去啊,你跑到舅爷家又打又砸的,逞么子英雄?”细舅快要发作时,细舅娘把碗筷一丢,起身去灶屋了。东子坐在我们对面,我抬眼看他,他只盯着安宇,安宇始终压低头吃饭,偶尔抬头望过去,见东子嘿嘿一笑,他又垂下头,不敢再抬起。细舅吃了两口,也起身往外面去了,不一会儿传来吵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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