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小汪小小说四篇
不能再低了
喝酒的规矩千千万,有一条几乎是大家的共识,那就是:给比自己年长的或职级更高的人敬酒,杯沿应比对方低。
这个规矩简单易执行,但也存在一些不好把握的地方:一是如果碰杯双方同年同月同日生,谁比谁杯沿低?二是如果双方职级和任职年限完全相同,谁又比谁杯沿低?
好在这两处不好执行的地方在秦州市完全不存在问题,因为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把杯沿放低,莫说同岁同级别的人争相比低了,就连年长的给年轻的敬酒、职级高的给职级低的敬酒,都不由自主地放低杯沿,以显示对传统文化的格外尊重和自己宽广胜海的博大胸襟。
这可就麻烦了!你低,我更低。好,那我再低,你又再再低,次次加码、层层加码。敬一次酒,简直就是一个体力活,大家由站变蹲,由蹲变趴,最终的结果就是都匍匐在地,将酒杯放平,这样,谁也没法再低了,然后缓缓前推,完成一次灵魂的碰杯。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家在集体做平板支撑。
以前敬酒可没这么费事儿,大家按规矩来就是。不知道谁把风气带坏了,非要比着低。有人也做过尝试和挣扎,那就是都别碰杯了,大家用杯底敲敲桌子就行。但这明显不符合传统文化,因为酒局的精髓在于“大波轰”之后,走出座位开展的一对一的那种体己私聊,这个环节就必然会涉及碰杯。
真是累啊!喝个酒还是个技术活儿,比体力,更比眼力。就看在站定之后,谁能抢占先机,先把自己的杯沿碰到对方杯壁。如果成功,那么就不至于到大家都匍匐在地上碰杯的地步。但对方也会懊恼,非要在回敬的时候扳回一城,这时候争抢点位就会刺刀见红,甚至于争得恼羞成怒,起了冲突,硬生生地把赏心乐事变成了闹心烦事。
初冬的某天,夜幕低垂,几位曾经在一起工作过的老同事聚会。许久不见,分外想念。召集人老隋提三杯后,大家开始一对一表达感情。
老陈走到老刘旁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碰向他的杯壁,谁知老刘早有准备,迅疾地放低杯子。“砰”,两个杯子碰在一起,杯沿齐平,打成平手。两人长舒了一口气,开心地喝完一杯。
返回座位吃了几口菜,老刘端着酒杯过来回敬老陈,这次两人都有所防备,互不相让,杯子一次比一次低,就是碰不到一起,老刘的酒居高临下洒进了老陈杯子,随后老陈的酒又高高在上洒进了老刘杯子。两人酒杯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两人都已趴在了地上。
又是平局!干杯!
上半场和下半场都战成平局,不过不需要“点球大战”。因为老陈和老刘之间的互相敬酒程序已经完成了。
接下来再来看看老缪和老童之间的“对决”。老缪年长一些,反应略慢,被老童抢先碰到杯壁。老童赢了上半场,一比○。下半场在老童座位附近进行,你来我往,杯光酒影。老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和老童打个平手,最后俩人都趴在了地上。
可就在俩人平推酒杯要完成一次碰杯的时候,幺蛾子出现了,老童的酒杯居然低下去了——原来地毯上被老童生生挖了个洞!所以这一次老缪又输了。
老缪不仅反应慢,脾气也大。看到此情此景,一下子火了,站起身大喝:老童,你还讲不讲武德?
老隋见状,赶紧端着酒杯过来打圆场,可碰杯环节还是遇到这个问题。在老童也站起身后,三人抢来抢去,最后又都趴在了地上。
这么喝酒太累了!
是啊,太累了!
真是累得不行!为啥非得这样呢?
能别这样层层加码不?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感慨。
老隋年岁最长,职级也最高,作为召集人,他宣布:今晚,大家别再那么谦让了,大家别比谁杯沿低,就放肆任性一把,比一比谁的杯沿高,行不行?
结果还是不行,敬酒的时候有人站到了椅子上,有人站到了桌子上,还有人找服务员要来了梯子,有的表演杂技吸附在了天花板上。又是一次层层加码,又是争得面红耳赤。
最后,这场聚会在不欢中散去。
他们各自回家冷静下来后,在微信群里讨论,怎么才能避免这种累人的局面呢?
有人提出,随意碰一下杯就行,也别太去关注杯沿谁高谁低了。
有人提出,以后就都抬一下杯子意思一下,不要碰杯了,不就解决这个问题了吗?
有人提出,干脆都别喝酒了,多去跑跑步,不是更健康吗?
还有人提出,年轻的杯沿比年长的低,职级低的杯沿比职级高的低,这不是早就约定俗成的吗?执行就是了,不就没那些问题了吗?为什么要层层加码呢?至于年轻又职级高的和年长又职级低的之间怎么弄,只要不是一个单位的,那就互相低一次吧!
最后一个人的话让大家陷入了沉思。是啊!规矩简单易执行,为啥执行中就变了味,让大家那么累呢?
于是大家约定,由老童下次请大家吃饭,严格执行关于敬酒的传统习俗,不允许层层加码,否则,罚酒一百杯!
诗歌的最高境界
贾达孔自幼爱读诗,十岁那年,读到孟浩然诗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时,有一种浑身酥麻的感觉,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想也吟出两句佳句,无奈水平有限,只能说一句“我去,厉害,词穷了!”
贾达孔对诗歌的热爱是真诚的、炽烈的、持久的。在大学时代,他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在数量上直追乾隆皇帝。柳荫下,花丛里,池塘畔,都留下了他拈须苦吟的身影。他给喜欢的女孩写诗,女孩看了之后把他微信彻底拉黑;他持续不断给校刊编辑部投稿,编辑辗转找到他们班辅导员,请辅导员做他的思想工作请他别再投稿了;他把新写的诗打印出来,贴在宿舍的走廊里、角落处,第二天发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贾达孔不明白,是自己曲高和寡,还是大家品位低下?
不管贾达孔明不明白,他毕业了,踏进了社会的大门。进入职场的贾达孔一扫在诗坛的失意,从如鱼得水到风生水起,芝麻开花节节高,寒来暑往二十余年后,当上了某省管高校的纪委书记。
贾书记在职场进阶的过程中,从未失去对诗歌的热爱和追寻缪斯的初心,他一边工作,一边创作,他坚信诗歌的最高境界是永无止境。随着职务的晋升,外界对其诗歌的评价也水涨船高,在其工作过的每一个单位都做到了“声名鹊起”。
在某个刻意营造出孤独氛围的夜晚,贾书记打开电脑,奋指疾敲,未几,一首珠圆玉润、花团锦簇的诗歌便呼之欲出了。有两句是这样写的:
你说你,想要逃,偏偏注定逃不了
天黑了,灯熄了,远方苍穹要不要
和某首流行歌曲有点像,不过这不重要。贾书记反复吟诵,觉得这两句真是自己的神来之笔,看来和缪斯女神又更近了一步。他压抑不住瞬间来袭的文学上的获得感和成就感,不假思索地就把热辣滚烫的诗发给了当年大学时代追求的女神,没想到很快她就回复了。不仅从黑名单回到了白名单,还获得了赞扬。
女神是这样回复的:十分荣幸收到贾书记的大作,您写得太好了,膜拜,仰望!贾书记,我儿子今年高考,在班上成绩不是特别好。不知道您是否方便抽空一叙,关照关照,为盼。
贾书记得到女神的赞扬,动力十足,接下来毫不犹豫地抽了空一叙,助力女神的儿子在低于分数线十几分的情况下,顺利入读自己就职的学校。
位高权重的贾书记在各个领域都自信满满,他要把自己的思想、才华和情怀丝滑地填满工作和生活。在工作上,他擅长创造“新词”,提出了很多让人“耳目一新”的理念,如“三即理念”“三型纪检”“五类方式”“七步工作法”等,几乎每隔几个月就有新思想出炉。工作人员记不住,不得不拿小本记上,两三年下来,本子上密密麻麻全是贾书记的宏阔思想和精辟理念。就连学校党委班子公款聚餐的时候,贾书记也不忘琢磨工作,在饭桌上提出了“寓监督于觥筹交错间”的新思路。
一直以来,贾书记都有一个小小遗憾,那就是还没有出过书,看到学校里别的教授、学者著作等身,他就眼馋得不行。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几十年来写的诗歌都悉数付梓。无疑,这个工作量是巨大的。为此,他安排纪委办公室邀请了十余名学生助理组成一个编辑团队,帮他排版、整理文字。
这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吓一跳,从初中开始算起的话,贾书记写的诗歌已经有了八万七千六百五十四首,无论如何也达到著作等身的地步了。贾书记瞬间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想哭,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勤奋,为自己坚持不懈地执着追求。当晚,他在家喝了半斤酒,最后两杯洒在地上,一杯敬过往,一杯敬未来。
诗集出版已经排上了议事日程,出版社自然是学校的出版社,具体细节都不用贾书记亲自操心,纪委办公室都给办得明明白白的。
古人讲三立,立言这一块,贾书记已经站住了,而且是用诗歌这种曼妙的形式,他骄傲、他自豪。紧接着,他的视野跨过了纪检工作,开始对学校的教学管理、基础设施建设、校办企业经营等事务感兴趣、提要求,小小校园已经容不下他的才华了。
就在诗集进印厂的当天,贾书记换了“办公地点”,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带到了留置点。被带走的时候,他还保留着那该死的诗歌情怀,轻轻吟诵: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办案人员要求他严肃点,他却浑然不觉。在留置点房间那个小小的窗户下,贾书记主动要来纸笔,开始奋笔疾书。办案人员以为他认错态度好,开始写忏悔录了。拿来一看,没想到是一些狗屁不通的“诗句”,当时就对他开展了批评教育。
诗歌的最高境界在哪里呢?贾达孔不知道,他似乎对自己的诗歌还保持着居高不下的认知。但他不得不思考,这些年他做错了什么,为何会做错,这也许是当下比起追寻诗歌的最高境界而更为严肃和紧迫的任务。
马屁修炼手册
初心吾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眯缝着眼睛,一根牙签在嘴里上下翻飞,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微醺的脸庞愈显红润,一副宠辱不惊、岁月静好的模样。
初心吾,你可知罪?猛听得对面一声大喝。
啥?知罪,知啥罪?初心吾嘀咕着,抬起眼皮,朝对面看去,一个黑脸男人身着长袍,正正襟危坐在案几后面,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角色。
黑脸男人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知啥罪?你成日价溜须拍马、拉拉扯扯、吹吹拍拍、阿谀奉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领导忽悠得云端飞行,把生态污染得满目疮痍,你还不知罪?
初心吾收起牙签,端正了坐姿,正色道,我表达我内心的感受,也附带上我的诉求,我的话有些是真心,有些是假意,但我做错了吗?说话又不犯法。
黑脸男人微微恼怒,好一个说话不犯法,你这是语言贿赂!这个暂且按下不表。我且问你,庚子年冬,在十门峡湖区,是谁驾驶直升机驱赶来自西伯利亚的天鹅?所为何事?
初心吾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是我驱赶的,那又怎么了,因为我的领导爱好摄影,他想拍摄天鹅成群起飞的壮观画面,所以我就服务了一下,这犯法了吗?
黑脸男人饶是恼怒,但还是忍住了,继续问道,你是不是专门组织了一场足球赛,让领导担任前锋秀球技?我知道,那场比赛,领导进了98个球,创造了足球史上的奇迹!而观众都是附近的中小学生,中途看不下去了想退场还不让,被执勤的警察拦住了,可有这事?
初心吾有点收敛了,道,是的,确实是我做的,但我本意也是想为市民朋友们奉献一场高水平的比赛呀!
黑脸男人怒气冲冲,继续问道,你调到现在单位之后,知道新领导喜爱创作,建议领导撰写并出版《吉祥经》,一经推出,恶评如潮。我都能背诵,午夜吉祥、凌晨吉祥、早上吉祥、上午吉祥、中午吉祥、下午吉祥、晚上吉祥……荒唐!真是荒唐透顶!这是文学作品吗?这简直就是文字垃圾!
见黑脸男人边说边生气,忍不住连连咳嗽,身旁的两位半人半兽的角色连忙递上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