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上游

作者: 王忆

徐瑾娜的生活宛如一只逆流而上的麻雀,在都市的钢筋水泥中穿行,寻找属于自己的栖息之地。她经历了婚姻的破裂与情感的疏离,带着两个孩子独自前行,却在一次次跌倒与重生中愈发坚韧。

春节后第一个工作日,气候温度与车流人群一样都有迈进春暖花开的声响。也就是在这样明媚的日光下,徐瑾娜一手领到了崭新的“紫本子”,一手领着小儿子走出了民政局大厅,大儿子昊然正两手插兜候在马路边等她。小儿子昊天那么远见着他哥兴高采烈地奔了过去,他哥双手对着他一拍,身体往下一蹲两兄弟就来了个热情相拥。徐瑾娜从远处不紧不慢跟上来,一边走一边顺手把刚拿到的“紫本子”丢进包里。这……已经是第二本了,除了日期不一样,其他内容应该都差不多。噢不,还有证件照上的变化。刚才拿到手时,她还是刻意了一眼。唉,真是上年纪了,上一本照片上眼角还没出现细纹呢。昊天也踮起脚尖冲她手里看,嘻嘻一笑说,妈妈真美。快走吧,哥哥都到了。她也一乐拉起昊天的手,说,傻儿子!毕竟才上幼儿园大班的孩子能明白多少呢。

昊然如今的身高早已压过她一头,虽然他今年刚满十八岁。成年了,是名副其实的大人了。昊然抱着昊天与徐瑾娜并肩走着,晃晃悠悠地问,事办了,孩子归谁呀?徐瑾娜面无表情回答,归我。昊然猛吸一口气,停下咂咂嘴问她,那我当初怎么就归了我爸了呢?你,偏心了啊!徐瑾娜也停下白了他一眼,啥话没说。两人带着孩子继续往湖南路附近的必胜客去。

徐瑾娜跟前前夫离婚那年,昊然才不到十岁。那一年也是徐瑾娜美妆店逐渐稳定的时期,她和前前夫刚结婚那几年一直被“圈养”在家。当时她一度庆幸自己嫁了个好老公,但徐瑾娜二十多岁的性格其实并没有达到全身心“相夫教子”的境界。那时候总觉得整个人时时刻刻都活力焕发,身边未婚的玩伴也很多,结婚生娃不到一年,她就有一个电话便随时随地往外跑的冲劲。前前夫是个生意人,在某公司任职高管,经常凌晨回来。回来要么发现她有出去玩的痕迹,就借着酒劲拖起来揍她一顿,要么自己喝到不省人事倒头就睡,等他第二天醒了也差不多到大中午了,于是两人每天只有在他洗脸刷牙时打个照面,饭都吃不完他就又走了。这么一来,时间一久,一个家庭的冷暖就像长年不启动的空调年久失修,问题一点一点暴露。徐瑾娜承认年轻时自己极度贪玩,就算是有了孩子,也不能阻止她随时随刻往外飞奔的心。前前夫似乎也意识到这么下去,这家迟早走到濒临破裂。于是便张罗人际关系为徐瑾娜盘下了一间门面房。他说你自己想想做些什么吧,人嘛还是得找点有价值的事做。言外之意她也是懂的,做点事总比出去瞎玩的好。

我有一回路过徐瑾娜的美妆店,路过时她已经生了二胎。但店里生意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红火,据说是受前一阵疫情影响,加之店面并不在人群密集地,生意惨淡也算情理之中。我从她店门口经过,她一抬头就认出了我。确实好多年没见了,但似乎又没有那么陌生。她从里面走出来,我们走到店铺的侧边说话。可似乎除了礼貌寒暄,别的也聊不上更多了。彼此的近况就更不需要过多问了,想知道的,该知道的,朋友圈里该有的都会有。她并没有邀请我去店里坐一坐,大概是怕人多嘴杂,也可能有其他顾虑。比如,店内有她的客人,更有她的员工。

我一直觉得徐瑾娜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这种“神奇”倒不是说她这个人有多与众不同,只是她经历过的那些事,以及经历“置之死地而后生”后的日子,竟然还能让她活得那么自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太有耐人寻味的意思了。同她说话间隙,我确实粗略从头到尾打量她了一番。就在她说“快四十了”的缝隙,我的确看出了她不同于从前的韵味。身材也还算高挑,只是一袭黑色连衣裙竟把脸盘衬得尤为圆润。不知是化妆过猛,还是年龄近在眼前,皮肤怎会这般冒油,定神一看腻得发亮。把所有头发盘起来恰好与光秃秃的脑门、立挺挺的鼻梁、重色的厚唇形成一条中轴线,五官布局竟如此突兀。转身离开后,我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挡在脑门前的刘海,心想以后再不能把头发往上撸了,要不然等我到这个年龄没准发际线也成问题了。从她店外就能嗅到浓烈的咖啡味,果然没走几步就碰到一家瑞幸咖啡。这人真是,难得见一面不请我进去坐坐就算了,连找个地方喝杯咖啡也想不到。这人呀……转念一想,即便是坐下来又能多聊些什么呢?总不能拉着她叙十年二十年前的旧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提过去的痕迹,此时非彼时。

前前夫或许认为以徐瑾娜的能力和资质独立经营一家美妆店,总归是不太现实的。所以他说你只要发挥发挥平时自己化妆的能力,店里盈不盈利其实没那么重要。他这话说得叫当年正预备意气风发的徐瑾娜很迷糊。这话什么意思?不是你说叫我做点有价值的事嘛,怎么现在又说随意发挥了呢?顿了顿,她悟了,说到底他就是想拿这种方法套住我,绕了半天最终还是要我以家为重。前前夫虽然不予承认她的说法,又接着说我这么想哪里错了吗?你都结婚成家了,家里不缺吃喝不缺穿,你就应该把重心放在自己家里,把一家老小照顾好了。不是成天想着动不动跑出去跟几个人胡吃海喝,花天酒地……然而,徐瑾娜自从开了店,往外社交的频率更高了。前前夫猝不及防一把将她拽进洗手间,一顿拳打脚踢。说她不知好歹,还不守妇道。她被摧残至闭塞角落,前前夫用上帝视角命令她,想开店就老实点,到点关门就回家,别总想着搞那些“乌七八糟”的花样。徐瑾娜哭不出来却只能忍受,但她最憎恨的就是他总这样高高在上对她吆喝。

徐瑾娜望着前前夫对她吆五喝六居高临下的德行,油然而生的怒火不打一处来,跳起脚狂吼一声。我是嫁给你,不是卖给你。我更不是来给你做下人的。这句话,很多年前我也听过她类似的意思。“她不是来做下人的”,可当年偏偏开局就进入了“下人”的角色。

昊然咬了一口拉丝的比萨,打趣他妈说,其实你这十多年下来也不亏。你看,跟着我爸好歹混了一家店铺,怎么说他也是你创业史上的发起人加投资人。跟着小赵这几年,也不错,人家好歹赔了你一套房子一辆车子。外加还让我落了这么一个亲弟弟。里外里咱不亏。离就离了吧多大事啊,你说是吧。

搞了半天你现在都这么算账了?还小赵,以前怎么不听你这么叫。以前李昊然确实不这么叫徐瑾娜前夫,第一次见面有些不好意思,在极度别扭情绪下叫了声小赵叔叔。后来眼见小赵叔叔每回见他都出手大方,他又叫了赵叔。再后来有了赵昊天,他和赵叔之间又多了一层联系,他们仨玩在一块儿越发不违和。李昊然自然不傻,借着赵昊天这层关系,总能从赵叔这儿得到不少在自家老爹那儿得不到的东西。于是赵叔最终又变成了“哥们儿”一样的赵哥。这会儿,赵哥从徐瑾娜的人生中功成身退,必然也从李昊然的嘴里变回了小赵。

不过话说回来,你咋能又离了?这可是“梅开二度”了,娜姐!他似乎陡然被可乐呛一口,恍惚想到一个很可能的理由,他也打你了?刚把这句话喷出来,赵昊天机灵地吐出面条接他哥的话说,我爸不打人,你爸才打人呢!嘿,你这人小鬼大的东西,倒是挺会护自个儿老子。但他说的也的确没错,我爹是不赌不混。但架不住他爱打人哪,总把人当碗摔谁受得了。小赵年龄不大,面上看上去也是有点修养的人,至少出口不带脏字,动手打人恐怕就更没那个胆了。那你俩为什么离啊?过得好好的。钱没了呗,赵昊天叉起一块鸡翅,奶声奶气好像比谁都明白。

你俩有完没完?吃个饭一个比一个话多。徐瑾娜啥都没吃,光要了一杯冰水往肚里倒。要说小赵还挺有良心,一赌再赌到底是把存款里的那点家底全部搭进去了。他总想下一次回本之后金盆洗手,这是哪有可能的事。这不为了保住过户到徐瑾娜名下的房子和车子,两人达成一致和平分手。嗯,小赵确实有良心,都输光屁股了还能保全你的利益,这属实难得。可你这往后一人带着昊天咋办呀?店里生意越来越多,忙得过来吗?昊然担忧地望着吃不下东西的徐瑾娜。

忙得过来,反正早上把他送去上学,晚上稍微迟点接回来就行。小昊天好像也看出了徐瑾娜心不在焉的样子,又抢话说道,我放学了就留在学校上“小托班”,那里有别的老师陪我。昊然扑哧一笑,说你倒什么都知道,有事记得给哥打电话啊。徐瑾娜实则不想离这个婚,她跟这位前夫一没外遇,二没家庭矛盾,纯属就防止落下“人财两空”的下场。这算是闹哪门子邪呀!办完手续,前夫就决定远走他乡,可能去打工也可能去流浪。总之他对她说,自己是绝对不能留在这里了。要不然即使想做任何改变,还是会被周遭环境影响。小赵走了,起码最终出走的目的是打工还债,或者远离吸引他“旧疾复发”的境地。徐瑾娜每回见着李昊然第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检查他身上有没有被打过的痕迹,哪怕这回赶上离婚也没忘这规定动作。两人面对面吃饭间隙,她都习惯性伸过手去撩开他的衣服问,身上没伤吧?最近回去了吗?你爸……

哎哟喂,凉凉,娜姐你手凉……被徐瑾娜猝不及防一突击,弄得李昊然嗷嗷叫。没伤没伤,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可能次次有伤。李昊然扭捏了半天总算把状态调整过来。徐瑾娜哼一声,也说,这都多少年了,你爸一发脾气就喜欢动手的毛病改了吗!李昊然喘了一口气摆摆手说了句别操心了,他如今压根儿打不过我。确实李昊然这会儿不仅身形体态比他高比他壮,况且平日里都住校,这俩人基本碰不上面。徐瑾娜一直为当年带不走李昊然有愧,这当然在当初也不能怪她,毕竟当初她自己也初出茅庐。即使已经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但终归只能保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不同了,这些年确实整出了些名堂来,怎么说也都是名副其实的美妆店独立创始人了。一车坐得下俩儿子,想必再困难也不至于让俩孩子跟着受罪。要不,你搬来跟我们过吧?她抬头怔怔地对昊然说。昊然听了先是一愣,嘴里咬着吸管没有松开,然后果断摇头拒绝了徐瑾娜的提议。

那年夏天,我头一回见着徐瑾娜她刚满二十岁,是被我母亲从家政市场领回来的。那会儿徐瑾娜还没人叫她的本名,或许是因为名字太拗口,也可能是因为当初的身份不促使让人叫她全名。总之我认识她的时候,母亲称呼她为“小霞”。小霞和其他家政阿姨相比,到了人家家里看上去没有那么拘谨,好似叫她做什么事都放得开。因为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家里就剩我和母亲两人。只是我从小体弱,每隔数月就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母亲常常既要照顾家里,又要乘坐班车去郊区上班,再者没定数要往医院跑。她与电话里的父亲一合计得找个人回来帮忙。小霞进门时,母亲跟我商量想让她到家里住,也就是说可以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我冲着母亲眨巴眼睛,一脸不太乐意的神情。不好吧,弄个生人一天到晚都在家里,挺奇怪的。母亲噘噘嘴说我想得太多了,人家来就是方便照应的。后来母亲一想,觉着我说的也不无道理。她早出晚归,我上学放学,平日里就留她一个人在家。若没有突发情况,招一个住家保姆也大可不必。问过小霞本人意见才知道,她跟着母亲回来时一直以为是白天来做工的,人家有自己的居所,还有个弟弟跟着她。

小霞的个性在我看来挺奇特的。说不清是桀骜不驯,还是骨子里潜在的自卑,反正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命运。我比她小两岁,她就总让我叫她姐姐。我也不服,我凭什么要叫你姐姐?我跟着母亲一样叫你小霞难道不应该吗?小霞在老家只读到初二,就读不下去了。不过她却说,我那时学习可好了,我说读不下去的时候我老师都哭了。要是她把书读下去多好啊,至少不用那么早就出来打工了。她说她弟弟初中是毕了业的,但是学习不如她。

刘涛明闯进家里那天,我母亲下班的班车正堵在暴雨的路上。我坐在客厅做功课,只听一声“轰隆”比打雷还响的动静,一个黑黢黢、水滴滴的身子推门闯入。小霞也吓蒙了,只顾着高举铁铲从厨房里蹿出来。你谁啊?显然小霞也没有认出他。刘涛明低着头呼哧呼哧喘气,应该是跑步冲来的。我躲在后面,恼羞成怒对小霞呵斥道,他怎么进来的?你怎么每次进家门都不晓得把门关紧啊?傻愣着干吗,报警啊!如今想想,当初也是够傻,人都闯进家里了,报警还有什么用。就在我们俩慌不成形时,面前这一团黑球抬起了头,小霞凝神一望,呼出这初恋的名字。我的天哪,吓死人了,哪有这样擅自闯别人家的?你这叫私闯民宅,懂吗?小霞叫我别瞎咋呼,一边又给刘涛明递来毛巾和热茶。我冲着她一拍茶几,喝道,你有点过了吧徐小霞,这是我家哎,不清不白闯进个人算怎么个事?她见我属实恼了,低下身子把我拽到一边解释,这是她同学,前几天说是要来看她,但没有想到突然就闯到这儿了。我可不信她的“鬼话”。你不告诉他我家地址,他怎么敢熟门熟路找来?小霞向刘涛明望了望,低声央求我别把今天这事告诉母亲,也别在刘涛明面前提及她是在这里干家政的。她只告诉刘涛明,她是在一个朋友家暂时帮忙照顾。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就是你说的那个让你读不下书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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