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教授的病

作者: 许莎莎

理想中的知识分子有着各自的操守,尘世中的知识分子更有不为人知的苦衷,而历史行进中他们的处境时刻在细微变化着。小说聚焦当下知识分子困境,其间的困惑纠结引人深思。

1

老华坐在教研室的窗边,隔着一张桌子,和两个学生对坐着。桌上摆一个一次性水杯,里面的烟头刚刚熄灭,等着两个学生的时候,老华迅速地吸完了一支烟。

他笑了笑,对着手里教务处给的名单,问对面的男学生,“你是李新?”男学生长得白白净净、高高瘦瘦,戴着一副黑边圆形眼镜,开口一嘴闽南腔普通话,大概是福建人或是广东人。“对,老师,我是。”男孩咧嘴笑着,回答的声音出奇地大。老华点点头,转头又问女学生,“你是丁亚楠?”女孩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桌面,不知道是不是在看那个纸杯,此时只是点点头。男孩活泼开朗,女孩沉默寡言,老华在心里留下这个印象。

“说说看吧,你们为什么选我来指导毕业论文?”老华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两个孩子。

“老师,我打算读您的研究生。”清脆响亮的声音让老华似乎听到了墙壁传来的回声。

“哦,你要读我的研究生?你上过我的课吗?”

“上过呀,上学期我上了您的当代文化研究。”

“是吗?”老华在记忆里搜寻上课时见到的学生,却对李新没印象,“期末我给了你多少分啊?”

“您给我的论文87分。”

“嚯,分数不低嘛。我那门课最高分也只给到了90分。”老华说完,李新有点羞涩地嘿嘿笑着。

老华又把眼神看向丁亚楠,这时女学生才不得不第一次开口:“我没上过您的课,研究生也要去香港读。毕业论文我本来是要找江老师的,但是他说今年要去日本研学,让我报您。”女学生的口吻很平静,像在叙述和她毫无关系的事。这个小江是老华的同门师弟,因为老华毕业先去了社科院,他留校却在老华调回之前,如今两人都是副教授。今年小江去早稻田大学做特邀讲师,倒把与自己相熟的学生推给了他,也不跟他打个招呼,弄得自己在学生嘴里倒像是个备胎。老华在心里尴尬地为自己摇头。

“你平时写诗?”老华问丁亚楠,谁都知道小江除了搞研究,也是个顶好的诗人。平日里总找他的学生,十有八九也是学校诗社的。

“嗯,写一些。”女学生回答。

老华眯起眼睛,又细细看定两个学生。按理说两人是同一年级,男孩看着却像刚入学没多久的大一新生,一张稚气的脸庞,稍嫌缺乏一点阳刚之气。不出意外的话,这孩子搞不好是他老华回校之后带的第一个研究生。女孩看起来倒像是已经读研的学生,表情处变不惊,说的话却是字字诛心。

“那你们的论文打算研究什么课题啊?”

这次男孩倒是不好意思了,扭头看看女孩,“要不亚楠同学先说吧。”他提议道。

“我还没具体想好,可能想写写80年代小说和诗歌的关系,总觉得朦胧派诗歌和伤痕文学、知青文学中都有很多作品抒情成分特别强,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可以总结出的共通的规律。但是也有可能换成别的关于诗歌的选题。”

“你这个选题很大嘛,讨论80年代小说和诗歌的研究也很多,要做出新意不容易。但可以先放手去阅读、感受和了解现有成果。”

丁亚楠一个本科大四的学生,还是有一定学术自觉的。老华对她的思考意识比较肯定,看来是学习认真的学生。

“那你呢?说说你的选题。”扭头又问李新。

“老师,我想研究《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哦不不不,是哈利·波特系列。您知道哈利·波特吗?”

他当然知道。去年那么轰动的电影《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现在还能有人不知道吗?记得当时他还是和妻子以及她正在上中学的侄女一起看的。整个观影过程,影院里不时发出惊呼的声音,他自己也觉得这个题材很特别。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连平时不爱说话的小侄女都对着他们俩感慨:实在太酷了。现在听到李新说起这个名字,老华满脑袋都是飞天扫把、古堡幽灵和魔法作战。

“可是,可是,可是,”老华提出自己的疑问,“哈利·波特系列应该算是英国文学作品,你是不是应该找比较文学的老师来指导这个选题比较好呢?”

“不行啊,老师,我未来是想读当代文学方向的研究生,就想跟着您学习的。”李新言辞恳切,说出来的话倒有些像撒娇。

如果勉强用文化研究的方法,研究这部作品译介到中国之后在国内文学界和文化圈所引起的影响,倒或许说得通。老华眨眨眼睛,帮学生设想研究的思路和方法论,但仍不十分肯定。“不过,说到底,这还是属于偏通俗类的文学作品和电影作品,难道你不觉得里面的内容很模式化和套路化?”

“可是,架不住它好看啊老师。”李新露出一个笑容,“再说,文学史中不也有很多作品,当时是通俗作品,后面也成了经典吗?近的比如金庸,远的比如民国时期的张恨水,就连《红楼梦》《水浒传》在当时不也是先在民间流传的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华不好再多说。看得出来,这个李新和妻子的侄女一样,都是哈利·波特铁杆书迷。作为老师,再劝他改选题,恐怕也难。老华叹了口气,最后给两个学生下了结论,男生活泼开朗,但是被时代宠坏的一代,学术上相当幼稚。女生沉默寡言却学术自觉,可惜这么好的学生要去香港念书了。送走两个学生前,他与他们分别握手,交代道:“这个学期咱们就彼此多多指教吧。”两个学生傻乎乎地点点头,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2

千禧年以降,这样的荒诞场景不时出现在老华的生活中。有时让老华觉得和几年前比,好像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时代。对此,老华有一些解释。其中一个是他换了工作,从社科院进入了高校。两个工作带给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如果说现在的老华是一个看起来沉稳的中年人,那么社科院的那段时光就像是他青春时期最后的狂欢。那时候他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看最新的文学作品,然后写评论文章,或是点评一下社会上近期出现的文化现象。他和朋友同事们每个星期都要吃一两次饭,去苍蝇馆子,喝最便宜的啤酒,喝高了之后一起骂那些最近看过的烂小说。当然,酒醒之后谁也不会再说,该捧人的时候还是得捧。和当红的作家打交道、做朋友,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但即便如此,老华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还是觉得过瘾——用自己手里的一支笔在文学的世界里挥斥方遒。问题只有一个,太穷。

穷到吃饭的时候,一桌人要分一份蛋炒饭,每个人只能吃到两勺。点的菜里最扛饿的是油炸花生米。老华一年四季都不怎么买衣服和鞋,每个周末要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洗衣服熨衣服,只为了让衣服能不显旧。他办了国图、首图两个图书馆的读者卡,要看书的时候就去图书馆泡一天,这样买书的钱也省下了。吃饭的问题稍微显得有些头疼。社科院有食堂,老华倒是一天三顿都能在这儿吃,但妻子却没这个福利。老华若说是比其他穷哥们儿好一些,那就是他有个有经济头脑的老婆。老华的妻子小陈是老华同系的师妹。同是中文系毕业的她却丝毫不追求文学梦,面对光怪陆离的社会非常清醒,就一个目标,把生活过好。所以本科的最后一年她就开始实习,老华问她要不要考虑读个研究生的时候,她先是露出很疑惑的表情看了老华五分钟,然后就轻描淡写地回答不考虑。所以老华反倒比她晚一年毕业。那时候小陈已经从毕业时工作的报社跳槽到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品牌营销,日常的工作总是要出差,为了给公司新开发的项目获得更好的宣传资源,小陈往往要跟各地的官员、企业谈判、应酬。不过小陈乐此不疲,因为每个项目开盘售罄后,她都能获得不菲的奖金。当然,对于公司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发展前景大的北京项目。小陈说他们公司在奥运村也抢到了一块地,小区的大部分房子都要在2008年开奥运会的时候给媒体人员住,但还有少量是公司自留的,送给领导或是卖给员工。小陈准备跟公司申请福利买房,她说奥运村这个板块未来会是另一个北京的富人聚集地,房子只涨不跌。老华很清楚,虽然小陈能从他们公司拿到买房折扣,但以他在社科院的工资,别说买房了,就是现在每月租房都是抠抠搜搜的,小陈不愿意和别人一起合租,他们在广渠门附近租了一间老破小,六层楼每天爬上爬下。饶是这样,每个月的工资除去吃饭租房,几乎没剩。小陈倒是很乐观,说反正是要贷款的,但老华心里不免要想,总不能到时都靠妻子一个人来还钱吧。但事情还没发生,也就先不考虑那么多。老华在生活上唯唯诺诺,凡事都听小陈的,但到了评论圈,又是另一番景象。几个关系好的朋友都说,论评论文章的辛辣,还是老华第一名。

老华确实不喜欢近几年的很多作品,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钱味儿,上学时候的那些理想主义就像烧得透透的灰,一吹就散,无影无踪。他也清楚,为什么只有他笔下会把作品批得体无完肤,因为其他的几个哥们儿,都在高校工作,工资待遇多少比他强,学校有时候还会提供房子住。就他一个光脚的,所以不怕穿鞋的。反正评论写出来也没多少读者能看到,无非是小圈子里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别人说他这么写是为了博眼球,他那些犀利的言论也确实获得了一些论文和研究类的奖项。可是,只有老华自己知道,他是真上火、真生气。有时候夏天的夜里写稿子,天气本来就热,看的东西还让人觉得憋闷。老华一边扇着家里的破蒲扇,一边奋笔疾书写下痛心疾首的文字,妄图用这些笔下的画符敲响作家们的良心。现在的文坛,没人关注什么文学性、艺术性,作家们也不再讨论形式与先锋,每个人都在互相传递着消息:谁的书卖得最好,谁的书被大导演看中了要改编成电影,谁的书要获奖了,哪个出版社给的版税最高……批评得久了,老华不免觉得自己的心里堵得慌,有时候停下手里的笔,心怦怦直跳。睡在不远处的小陈表情恬淡,似乎丝毫不因为这个世界的变化而感到烦恼,可他老华的心却经常像过山车一样,七上八下。

一直到某个冬天的早上,他刚一起床就觉得四肢发软发麻,脚底虚弱,胸闷乏力,甚至气都喘不上来。他叫住要去上班的小陈,说恐怕得去医院瞧瞧。小陈看他样子不对,扶着他下楼,才走了一层,老华就走不动了,说腿不吃力,吓得小陈直接拨了120。二十来分钟后,医护人员把老华抬上急救车,一路驶向医院。老华虽然不舒服,但意识很清醒,在车上还能跟小陈说话,让她别担心。小陈问他平时有没有过心脏不舒服。老华这才说有时候是有点,但以为是太累了,或者写稿子太激动了。小陈便埋怨他没谱,生病了不知道说。到了医院,医生做了初步诊断,给他用了药,他觉得舒服了一些。输完液,小陈陪着他去找医生,想让医生开点平时能吃的药。男医生一脸严肃说:“你不能走。这是典型的房颤,别人心率100以下,你发作的时候都逼近500了。现在给你开住院单,先做个术前体检,如果没问题的话,过两天手术。”

老华和小陈一下都蒙了,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再过两天就是年底了,原本说好回小陈家看看她父母,现在却陷在了医院。

老华不免和医生商量:“您看有没有那么严重,或者再等一段时间观察看看?”医生抬眼看了看他,然后说:“你这个病耽误不得,下次再犯是什么情况就不知道了。该提醒的我都告诉你们了,你们自己决定,商量好告诉我。”

“不用商量了大夫,我们治。”小陈拍拍老华的肩膀,斩钉截铁地回答。

接下来老华跟着护士到了病房,护士给他安排了一张床休息,一直到晚上快吃饭才又看到小陈。小陈说所有手续都办好了。

手术前的两天,老华忙着配合大夫做各种术前检查,小陈每天晚饭前来,吃完饭陪他待一会儿。老华跟她说觉得抱歉,没能元旦陪她回家。小陈说不要紧,等他好了春节的时候再回去。老华又告诉小陈,自己的存折里有两万块钱,是平时工资和发表文章攒下的。小陈问他说这个干吗?老华缓缓说,只要是手术都有风险。小陈板起脸说:“你不许有风险。”老华摸了摸她的脸。小陈又告诉老华,过了年,公司里就要开始认购奥运村的房子了,到时候两家人多凑凑钱,不够的她去贷款,靠她的工资也还得上。她笑笑说:“到时候我们就有自己的房子了。”

最后一天晚上,小陈给老华买了一些果冻,老华平时喜欢吃这个,小陈让他多吃点,过了今晚明天手术就要空腹了。老华吃完了一提兜各种口味的果冻。

老华被推进手术室是1999年的12月31日,刚进手术室的时候医生还跟他交代一些注意事项,最后一句跟他说的话就是告诉他要打一针,会有一点疼。然后老华便开始迷迷糊糊,不知还是不是清醒。他感觉看到了很多人,从身边走过,但是看不清是谁,但好像都是自己认识的。又觉得自己写了好多文章,铺满一整张桌子,可是一阵风吹来,“哗”的一下,全吹跑了,吹得漫天都是,越飘越远,终至无形。老华听见有人叫他,是一个老人的声音,他循着声音走去,那声音忽大忽小,仿佛在说着要让他好好过,又仿佛在说着思念,让他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可能是让他回家吧,他想。最后,终于什么人都没有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老华来到一片草地,草修剪得意外整齐。远处是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老华站在草地边,看了许久,不知时间过去多少。他拿出一支烟点燃,微火明灭,他吐出一口气,真是舒服。就在这时候,小陈肉乎乎的大脸出现在眼前,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声:你怎么还在这儿!老华一下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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