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月亮

作者: 雍措

作者用诗的语言开拓出一方充满魔幻色彩的场域。不愿学习奔跑只想学习致命招数的“我”,因为对父亲的不满,爬上了树,开始了远离地面的生活,在神奇的树洞里,“我”发现了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惊天大秘密。

他教我奔跑,我却像猴子一样爬上树顶摸月亮。

他在树下喊我的名字,声音过大,震落身后挂着的半截檀香木,檀香木掉落在黑夜里,像一个石子掉到无尽的湖泊中,“扑通”一声没有了踪影。他对身后发生的事,不管不顾,继续在层层加厚的夜色中呼喊我的名字。他的固执与倔强,引来了那只黑猫。黑猫一出现,他吓得一下不见了踪影。黑猫在他失踪的地方,发出思春般油腻的叫声。猫一定把他当成了另外一只发情的猫。

我在树顶,看着他一路朝着一处隐秘的地方跑去。他奔跑的样子,滑稽得不禁让我笑出了声。那时,他在我眼里是一个可笑难堪的人。

树枝摇晃,月亮在天空晃动,那只黑猫在树下叫得更加绵密。

“该死的黑猫,你真忧伤啊。”我边把手伸向摇晃的月亮,边把这句话说出口。脚下的树枝发出“吱吱”的声音,每次我想摸月亮,它们都想办法阻止我。我善于探险的精神让它们无奈,我的心里只有一轮我想接近的月亮。

我在这棵树上生活了几年,树是一棵大树,要十一二个人才能围住,外表康健,枝繁叶茂。但不得不说,这一切都是骗人的假象。树有个自己的秘密,它把这个秘密隐藏得密不透风,可对于我这样一个一心选择在树上生活的人来说,它的秘密存在风险,终将被我发现。

记得我们一家四口从麦吉拉姆逃难到这里,我的阿爸阿妈一眼就看中了这棵百年老树。

“就这里吧?实在走不动了,马背上的青稞只剩下十多袋。如果再不找个地方播种青稞,明年我们全部都得饿死。”瘦骨嶙峋的阿妈说。

家乡发生了虫灾,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大虫,有一天铺天盖地地从邦金麦朵草原深处,来到我们村子。它们长着蓝色轻薄的翅膀,扇动起来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它们眼睛鼓鼓的,嘴里露出黄色的牙齿。进村的前两天,它们齐刷刷地停在村子周边高高的核桃树上,队伍庞大,堪比旺盛。它们把村子围成一个圆形,不动声色地一眼一眼看村子里的动静。尖锐的目光,仿佛带刺,看得整个村子火辣辣的。最先,村子里的人照常出门放牦牛、挤奶,做些日常要做的事,空的时候还不忘抬头看看它们。后来,人的脊柱开始生疼,针扎一样。人从出生就从来没有犯过这样的病,人们想,一定是那种叫不出名字的大虫作的怪。以防病情加重,人把自己躲藏进屋,掏锅灶里冷却的灶灰,一把一把敷在脊柱上,起到消炎止痛的功效。

自从人把自己躲进屋里,整个村子就变得死寂一般没有一点生气。寂静下来的村子,像捆绑了一个大石头,很沉。第三天,那种叫不出名字的大虫,没有丝毫犹豫,张着嘴,露出尖尖的黄牙,齐刷刷地朝村子青稞地飞。人躲在窗户里看那种大虫,有人忍不住叫出了声:“它们可能有几千只呀,啊啧啧。”大虫在青稞地里待了一夜,吃光了全部青稞,又折回来朝村子中间飞。它们用黄黄的牙齿啄响每家每户晾晒的干羊皮,用扇动翅膀发出的声音,驱赶牛圈里的牛群,还向受惊的羊眼里吐黄色的唾沫,做完这些,悻悻离去。大虫飞走后,村子一片狼藉,它们粪便落过的土地,板结如铁。牛羊看见人就跑,有些石头,在月光中无缘无故炸裂自己。村子里久久飘荡着它们残留下来的臭气,无论风怎么刮,灰尘怎么掩埋,都起不了任何作用。很多开放的花朵,在这种臭气中枯萎,很多马上成熟的果子,全部腐烂。为了生存,麦吉拉姆村的人朝四面八方逃难。

我们家属于逃难中的一分子。我们在这棵百年老树下安了家,周边一片荒芜。

“在这里,倒是省去了和人打交道的麻烦。”阿爸欣赏阿妈选择这里的眼光,牵着马站在荒芜中如释重负。阿妈却在他身边叹着气。她是无奈、被迫地选择这里。我和弟弟从同一匹马的左右两个牛皮筐中站起来,快乐得手舞足蹈。我们对荒芜已经没有什么概念了,但是对停下来安家这件事,双手赞成。

一两个月的时间,我们在一路颠簸中昏昏沉沉,周边除了荒芜,还是荒芜。荒芜在我们的心里,苍白得如一张空白的狼毒纸,没有一点生命气息。

“我们和麦吉拉姆村的人应该永远不会碰面了。”阿爸轻松地说。

“也许吧,和我们一起的那几家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阿妈脸上布满忧伤。

“多好呀。”阿爸把手里干巴的青稞饼咬得脆响,脸上露出轻松的神情。

沿路的一两个月,我总在半夜醒来。听风从荒芜的根部穿过,又从荒芜的某处返回,重新从荒芜的头上拂过,如此反复,永不停息。荒芜中的风无穷无尽,我睁着睡不着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想,风有头吗?有脚趾吗?伤心时,会哭吗?有一次正想着,突然阿爸从我身边坐起来,板直腰,伫立在黑暗中,冷冰冰地背对着我。为了避免尴尬,我急忙闭上眼睛装睡,我不想让阿爸发现,我还在一片荒芜中醒着自己。

“英珠、雍措、西嘎……”黑暗中,他挨个把我们的名字轻轻喊出来,声音轻吟,带着夜的湿寒。见我们都没有答应他,他站起来朝荒芜中走去。不一会儿,我听见我家那匹叫洛桑的马,在荒芜中奔跑的蹄声,还有几匹狼的叫声,铺展在荒芜的上空,点缀夜的静。

阿妈和弟弟从来没有在黑暗的荒芜中醒来过一次,他们把自己睡得很熟很熟,仿佛荒芜给了他们无限的安全和抚慰。

我跟踪过黑暗中走进荒芜的阿爸。他勇敢、大胆、毫无顾忌。他骑着我家的黑马洛桑奔跑在夜色中,犹如闪电一样迅速。我在后面一路追赶他,好几次跟踪丢了。但是他总在我失望至极时,再次从荒芜中突兀地出现,似乎故意为我留下追赶他的线索。狼叫声从茂盛的荒芜中传出,我胆怯地想到退缩,回转身荒芜把一切的来路都封死了。没有退路,我只得向前走。我想到在黑暗的荒芜中遇见阿爸,要向他说些什么,是勇敢地承认自己跟踪的无耻行为呢?还是装成黑暗中的一次偶遇?为这个想法,我变得矛盾和彳亍,不自觉地把马的速度降了下来。我在荒芜中丢失了阿爸。这一次他没有为我留下追赶他的线索。我骑着我的小马在荒芜中穿梭,没有阿爸的引领,荒芜变得让我窒息。狼叫声渐渐变得稠密,我的小马儿在黑暗的荒芜中双脚打战。为了鼓励它,我在黑暗中抚摸它,并用惯用的耳语对它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马是灵性的物种,听见我没有底气的话语,显得更加胆战。

“无论怎样,我们总归得抓紧时间穿出这片荒芜。”我坚定地对马儿说。

是呀,如果不穿出这片荒芜,天亮了,我的阿妈、弟弟会把喊我名字的声音播种种子一样撒向荒芜,整片荒芜都会知道一个名叫雍措的人和一匹找不到方向的马,丢失在了它们的怀抱中。还有那些狼,它们都会知道我和一匹马的名字,它们将会把我和一匹马的名字牢记在心,没事的时候,冲天喊叫,嘲笑我与一匹马的无能。马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失落的情绪一下高涨起来。马和人一样,在乎一张马脸。狼在黑暗中叫,我们在荒芜中风一样穿梭。

黑暗中的阿爸真是勇敢,他仿佛在荒芜中寻找到了丢失在白天的自己。

天蒙蒙亮,我终于找到了阿妈和弟弟。他们沉睡在荒芜中,呼吸轻薄,仿佛和这个世界都无关。夜在他们身边无边无际漫延着,他们娇小得让我心疼。我从马背上下来,疲倦和劳累在体内迅速迸发,来不及和马道一声晚安,就把自己睡过去了。我梦见了我的阿爸,他变成了一匹灰色雄健的头狼,毛发竖立,带着狼群在荒芜中冲天嘶嚎,它们的叫声拧成一根坚挺的绳索,直通天上的月亮。

“雍措、雍措,你是不是做噩梦了?”阿妈把我摇醒。阳光直射我的眼睛,我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好久才恢复正常。

“阿姐雍措,你在学狼叫。”弟弟西嘎站在阿妈身边,好奇地看着我。

“你这孩子,来到荒芜,那么快就学会了狼叫。看来,你是适合这里的。”说着阿妈从我身边走开了。我侧过身,看见阿爸正在那棵大树旁边支着长长的树杈,他的脸在白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憔悴。

经过努力,阿爸和阿妈搭建的房子成形了。房是用很多根粗细不一的青冈木搭建而成,房顶铺了几层厚厚的杂草,以防漏雨,阿爸在附近找了许多青石板压在上面。

搭建好房屋,我们又在荒芜中开垦了一片荒地,土地上撒下了青稞和圆根萝卜、白菜之类的种子。

我们在荒芜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在阿爸阿妈的辛苦下,青稞每年收成都不错,我们的生活完全得到了保障。

“菩萨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播种完又一年的青稞,我们一家人坐在地边,阿妈说。经过时间的流逝,我们和这片土地产生了亲密的关系。我们把眼睛望向四方,惊讶地发现,荒芜比以往更加茂密地生长在我们四周,它像一面牢实的墙,不知不觉把我们围困在中间。

“那种蓝翅膀的怪物会找到这里吗?”弟弟看着四周茂密的荒芜,无厘头地说。这一年,弟弟在荒芜中长得很快,眼睛黑洞洞的。

“连鬼影都不会猜到这里有人居住。”阿爸说。他脸上挂着强装出来的轻松。昨晚,他又在黑暗的荒芜中骑着洛桑奔跑了一晚。黑夜为阿爸打开了一道荒芜的口子,任由他在夜色中奔跑。阿爸的夜,那么辽阔和隐秘,只有他和我知道。

“如果有人来和我们争抢这片土地怎么办?”弟弟手里玩弄着一片枯叶,他一会儿把枯叶贴在手背上,一会儿把枯叶放进手心。他的指甲因为劳作,里面全是土。

“没人会找到这里,他们不会找到这里。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净说瞎话。”阿爸暴跳如雷,额头上的青筋跳动着。我们都被阿爸大大的说话声吓坏了。弟弟哭起来,阿妈急忙把弟弟搂进怀里,亲吻他的额头,嘴里念诵着六字真言。阿爸气冲冲地往搭建起来的房屋走,到那棵百年老树下,他一拳拳地用手捶打树根。

“记住,以后别在你阿爸面前提起有人来这里居住的事。”阿妈叮嘱着我和弟弟。我们点点头,望向阿爸,血从他手指尖流出,我们都不敢去接近他。白天的阿爸,有时让我感到陌生和胆怯。

令我们意外的是,没过多久,就发现了有人在荒芜中居住的痕迹。那些人把房子建得低低矮矮的,用茂盛的荒芜做他们的屋顶。他们趴着身子在荒芜下生活,说话小小声声。他们没有像我们一样大张旗鼓地开垦一块荒地,为来年的温饱操碎了心。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似乎并不为此感到焦虑。他们吃荒芜中黄连的根系,他们把长有黄连的地方,用手挖出一个个深坑,折断一部分,又把另一部分埋进土里。他们摘荒芜中的刺巴果果填饱肚子,用红皮树的叶子掺和着一种荒芜中独有的白土食用。他们似乎还养了一大群蜜蜂,每到早上,荒芜的野气裹挟着蜜香从远处飘到我们这边来。他们来了之后,荒芜中的虫蚁明显减少了很多,虫蚁居住过的洞穴,被他们用一把新土或几个小石头死死地堵住了。

“最近,周边好像不太安宁。”一天,阿爸心事重重地给我们说。他放下手中正吃着的奶渣子,从裤包中摸出烟来抽。他的烟是用荒芜中的各种叶子裹成的,五颜六色,每抽一口,浓浓的青烟从他鼻孔里冒出来,仿佛他的身体里有一堆湿柴正在酝酿,然后烧出熊熊火焰。

“他们太狡猾了。”阿妈附和着。

我和弟弟“呼啦呼啦”喝着糌粑糊糊,不太明白阿爸阿妈在说些什么。

“他们不应该离我们这么近,难道连这点分寸都没有吗?”阿爸深吸一口烟,一脸阴沉,眉头皱得跟小山那么高。

自从那种蓝翅膀的大虫来过麦吉拉姆村,就有种说法,说麦吉拉姆村的人经过那几天和大虫的相处,身上残留下了它们的味道,为了避免浓浓的气味再次招来大虫,他们应尽量分散开来,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互不打扰。

“我从村子出发时提醒过他们,看来他们没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阿妈放下手中的奶渣,难过着。

“这是想毁灭大家。”阿爸说。浓烟盖住了他的脸,阿爸的脸久久没从浓烟中凸显出来。阿爸像是一个缺失脑袋的怪物。

“我们该反击他们。”阿爸扔掉手中的烟,走出门。我踮着脚,蹭着身子从木窗户望出去,看见阿爸站在我们开垦出来的土地边沿,沉默地望向荒芜。我想把阿爸骑着马,在黑暗的荒芜中奔跑的事情告诉阿妈,可终将难以启齿。

“雍措、西嘎,如果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的血管里流淌着麦罗家族的血液,麦罗家族是一个英勇善战的家族,你们不能丢了他们的脸。”阿妈严肃地对我和弟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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