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尽处

作者: 李竞

一对年逾七旬的夫妻为了赡养身患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而备受煎熬,停滞的时间、封闭的世界、混沌的意识、粗言秽语和恶言相向——阿尔茨海默症带给这个家庭的并不止于遗忘,还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如此绝境中,这对夫妻会为母亲做出怎样的选择?

年轻的急救大夫拿出手电筒,扒开母亲的眼皮照进去,然后熟练地摸动脉、听心跳、试鼻息,之后,他用一种低沉缓慢的语调向晏钧夫妇宣布:“老人已经走了。”

见他们木然沉默,大夫又打开了心电图机,屏幕上赫然出现的那条笔直的线突然像剑一样刺过来,一个猝不及防,晏钧的血流瞬间加速,他差点后退了一步。

“原因呢大夫?原因?”亚昭小声问。

大夫掏出了纸笔,“长期卧床?咳喘有痰?”

亚昭使劲点了点头。

大夫头也没抬,笔尖飞走,一张“诊断书”很快就递到了他们面前。晏钧拿过来,上面写着“心功能衰竭,合并肺水肿及肺部感染”,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再看一眼亚昭,她似乎也长长地出了口气。

哥哥姐姐到了,垂手立在母亲床前。“妈!妈!”他们叫了几声。

晏钧把诊断书递给了他们。

大夫过来交代之后的程序:报告社区,由派出所来人查证,没有特殊情况的话由他们开具“死亡证明”,最后联系殡仪馆。

哥哥姐姐没有什么反应,晏钧的心却又提了起来,脸上现出悲伤为难的神色:“还是让妈到医院里去吧,在家……心里难受的。”

他俩都理解地点点头,坚决拒绝的是大夫——他告诉他们人是在家过世的,医院不会收。姐姐过来帮腔的当儿,晏钧忍不住又返回卧室,迅速俯身端详母亲的脸:好像还看不出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又轻轻扒开母亲的眼角,眯着眼睛使劲看,内里似乎是有几个小红点的,赶忙戴上老花镜再看,还真有。再看看脖子、鼻子和耳朵,仿佛也微微有了些斑痕。他顿时觉得喉咙发紧、心脏乱跳,赶紧深吸了两口气,又迅速给母亲捋了捋头发,转身走出去。

姐姐正摆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三万?拉去医院要三万?”晏钧果断地冲她一摆手:“别说了,三万就三万。”

“说什么呢?”姐姐愠怒地白他一眼:“妈又没多少……”

“我出。”晏钧打断姐姐,“大夫,拉走吧。”

他从衣架上取下那个旧得起了毛边的斜挎包,走到亚昭身边贴近她的耳朵:“有事等我回来再说。”亚昭没说话,他拍拍她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亚昭这才醒过来一般,眼珠动了动,却没有焦点。

医院的走廊里阴森森的,一个更年轻的医生匆匆过来,晏钧扶着墙,一脸沉痛,医生简单问了问情况,晏钧也简单作答:“老年痴呆症十几年,今天早上过去了。”医生点点头,很快完成了检查程序,说了声“节哀”,告诉他们会有人帮他们处理擦身、穿衣这些事,当然,都是收费的。晏钧点点头,谢过他,医生便又匆匆离去了。死亡证明于是很顺利地开出来,一句多余的话都不用说。

晏钧逐字看完证明,递给哥哥,哥哥扫了一眼,又递给他。晏钧仔细地折好,放到一个笔记本里夹着,再放进包里。

两个太平间的工人过来了,带来了最后时刻那种特有的、地狱般的、肃杀又恐怖的气息,其中一个老工人面膛黝黑,眼珠外凸,一脸凶气,他向晏钧瞪过来一眼,晏钧胸口一紧腿一沉,赶紧看向别处。

母亲终于被推走了,一切无可挽回。

刚下完雨,天凉得厉害,兄弟俩一路无话走出医院,对面银行前面的台阶是干的,晏钧瞄了一眼哥哥,道:“抽根烟再走吧。”

他们坐了过去。哥哥之前把烟戒了,这时也接过了弟弟的烟。兄弟俩都重重地吸了一口,又都吐出长长的白烟,就像长叹了一口气。

“九十五,老喜丧了。”

晏钧没说话,继续深呼吸似的抽烟。

“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听得出,哥哥是真心的。

“妈比爸晚走了二十多年,爸走的时候,就是我这个岁数。”哥哥把目光投向空无一物的灰色天空。

晏钧看了哥哥一眼:“哥,你的头发全白了。”

“你也驼了背。”

“不知道咱们有没有妈妈的长寿基因。”

“最好别有。”哥哥平静地说。

晏钧等着哥哥再说些什么,对方却沉默了下去。天太凉,疾风和潮气穿透了衣服贴在他们身上,晏钧感到膝盖又有点不对劲了。兄弟俩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晏钧刚刚张开嘴,哥哥却一把按住他的胳膊,看了他一眼,道:“别说了。”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晏钧轻轻推开亚昭的卧室门,她背对着他躺着,他绕到另一侧,看到她闭着眼,几缕灰白色的头发垂在眼前,人显得很憔悴,手边除了睡前常吃的抗抑郁药,还有速效救心丸。他无声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是如常的昏暗,他往沙发上一斜,胡乱盖了件衣服。衣服也是冷冰冰的,他缩了缩身子贴紧了沙发背,闭上眼,把手臂挡在了眼前。

他刚过了七十岁生日,鼓鼓的眼袋像注了水,垂得厉害,眼角则耷拉着——岁月已经把他曾经明亮的圆眼睛磨成了浑浊的三角眼。他的毛衣和秋衣都洗得薄而发白,领口也耷拉着,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一点精神。

房间里还是弥漫着那股味道,亚昭在好几处都放了香,这两年又混进了他俩的中药味儿,可还是盖不住那种味道。其实她每天都给老太太擦身的,但没办法,人老了就是有味儿,何况母亲大小便早就不能自控,却死活不肯穿尿不湿,穿上就给你扯烂,撕出棉絮攥在手里玩儿。原来床旁边还放了个便桶,后来她坐不住了,他也抱不动了,只好不给她穿裤子。

世界有多久没这么安静了?母亲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声音、能说话的时候骂人的声音、能走的时候拖鞋拖在地上“趿拉趿拉”的声音,全都没有了。他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睡上一觉了,要是在往常,真是件难得的美事,可今天,他睡不着。

冰窖一样的家里,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将他们的生活烧了一个窟窿。

“阿尔茨海默病。”他三年前才能记顺溜这个词。

十几年前母亲搬到他家后,家里的东西便开始发生各种奇怪的错位,比如他掀开母亲的枕头,看到了炒菜的铲子;儿子晏科午睡醒来,手机赫然被泡在一盆水里;还有一次闹剧,那天社区的小伙子来传达会议精神,老太太光着身子就走了出来,小伙子赶紧转过身,亚昭则跳起来把她拉回房去,问她怎么不穿衣服,她低头看看自己垂到腰间的双乳,似恍然大悟:“我忘记了。”

“老糊涂了。”他们这样彼此安慰,毕竟那时她还是清醒的时候多。

但后来有一件事,真把他们吓着了。

那天他和亚昭回到家,发现母亲在沙发上正襟危坐,一脸凝重与忧愁。

他俩吓了一跳,马上一人分坐一边,问她怎么了。

母亲双眼一闭,两颗巨大的泪珠滚了下来:“你哥他……”她一副痛彻心扉的样子,“叛逃了!”

亚昭“啊”的一声捂住了嘴,晏钧心里则“咯噔”一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大哥从政几十年,曾经手握重权,难道……他怎么也不和他说一声呢?这会给整个家庭带来什么呢?会不会有人到家里来调查?到时他该怎么说?

“你怎么知道的?”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哥刚来了。”母亲低声说,随即,一股浩然正气浮现在她的脸上,她大声说,“他愧对组织对他的培养!愧对党愧对人民!”

晏钧急着又问:“那我哥现在去哪儿了?”

母亲沉痛地说:“带着两个皮箱子,上了国民党的飞机了!”

夫妇俩再次面面相觑。

似乎有哪里不对,但这样的大事,总要弄个明白。也不敢打电话,晏钧决定到大哥家去看看。临走前他吩咐亚昭,如果有人来,一定等他回来再说。

敲开门,大哥和新嫂子一个挥毫,一个研墨,其乐融融。

晏钧把母亲的话学了一遍,新嫂子被逗得哈哈大笑。还是哥哥见多识广,说:“到医院看看吧。”

晏钧带母亲去了医院。“阿尔茨海默病。”操着吴侬软语的女医生推了推眼镜,见他有些茫然,解释道:“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老年痴呆症。主要症状是记忆力减退、幻听、臆想、脾气暴躁、语言能力下降、大小便失禁等等,最终身体各项机能衰竭。”

“有得治吗?”

女医生平静地摇了摇头,略带同情地看着他:“照顾这样的病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病人会逐渐生活无法自理,可能经常闯祸,再也离不开人了。”

晏钧一言不发地回了家。

后来果然不止“老糊涂”这么简单,母亲这个曾经那么和蔼、得体的人变得完全不可理喻。大冬天里,她穿着自己乱剪得破落不堪的衣服溜到花园里,跟邻居说她在家里吃不饱饭;晏钧朋友来家里做客,她含混半天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一气之下拿起桌上的酒就冲人家砸了过去,吓得朋友落荒而逃;每到哥哥姐姐过来,她就声泪俱下地控诉说亚昭要害她;还有一次,她尿了裤子,晏钧忍不住责怪了她,她气得满脸通红,第二天便报复性地把大便抹在了墙上……晏钧和亚昭不得不放下所有,整天围着她转,亚昭收起了所有的花瓶,他则把所有的盆景放到了柜顶,家里所有的利器也都被藏了起来,弄得他俩自己也经常找不到东西,便免不了互相责怪,有几次甚至吵得不可开交。

渐渐地,他俩都意识到,母亲的记忆已如雁过寒潭,了无踪迹了,她的理智、斯文以及她花费八十年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和生活经验全部土崩瓦解,暮色中,钟声已经敲响,无论他们再如何训练她的记忆,或是找到再先进的药物,母亲都不会再是以前的母亲了,没有奇迹,只有败退。对他俩而言,有一种生活也永远地结束了,就像结婚以后就不再有散漫自由,就像孩子长大了突然离开了家,你寂然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拉不住,但那时好在新生活尚有新乐趣,不像现在,他们已经被挤压在了命运的折层深处。

心烦意乱又疲惫不堪的时候,晏钧只得躲到阳台抽烟。有一次,正是夕阳西下,远山是深深浅浅的青黛蓝,太阳是泛着金色的胭脂红,之前一看到这样的景色,他马上就开始琢磨怎么给弄成盆景,可现在呢,他已经多久没摸过石头了?

他从小就喜欢和石头打交道,各色各样的石头给他带来的快乐绝不比乐高积木带给今天的孩子的快乐少。前些年,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常常互相串门切磋,品评那些松、榕、柏、梅,兴致高的时候还会喝上两杯。但自从母亲把那瓶酒砸在了人家身上,他觉得自己渐渐被疏远了,尤其在有了微信以后,老朋友们更是连逢年过节都不来了,他孤零零地看着那些俗不可耐的拜年表情,看着别人晒出的那些新盆景,以及吟诗作画、出门旅游的视频,只能悄然叹息。

其实母亲搬来之前,晏钧想提出几家轮流的,姐姐却总是适时地抱怨起有糖尿病的姐夫和有脑膜炎的外甥女来堵他的嘴;哥哥呢,突然离了婚,又很快结了婚,据说在职时没法办。有一次喝多了,哥哥拉着他的手说:“钧啊,别看你哥出门是个人物,却从没做过自己,如果现在再不为自己活,这辈子就过去了啊!”

母亲黯然说:“我管不了,别带到我眼前就行。”

晏钧在心里叹了口气,劝说自己要担待,毕竟这也是他的妈,毕竟年轻时哥哥每月从微薄的工资里抠出钱给他,坚持让他考大学;而刚生晏科的时候,是插队回来没有工作的姐姐给伺候的月子。一直到母亲要人照顾之前,他们都还是心无芥蒂的啊。

只是那时他没想到,这条路这么漫长,这么难。

有那么几次,母亲似乎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一天晏钧扶她到阳台晒太阳,路过穿衣镜时,母亲停下来,望着里面的自己望了很久——那里面的人脸像是失去了水分的紧皱的苹果皮,头顶上稀疏的白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人是消瘦的,背是驼的,显得衣服愈发肥大邋遢。“老三,”她带着羞赧与伤感的神色说,“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