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的地方

作者: 李永兵

西非埃博拉病毒大流行,中国女人钟灵因疑似感染而身陷卡萨布兰卡隔离区,她从窗户窥探着外面的世界,目睹了一桩桩当地女性的奇诡故事。

你胖了,钟灵望着壁虎说。钟灵忍不住笑了,她悄悄伸出手,想摸摸壁虎毛鼓鼓的肚皮。可是伸出去的手硬在半空,心跳似乎也停下了。我却快要死了,钟灵忽然想。

和那个人分手后,钟灵就选择了逃离,到了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来卡萨布兰卡这么久,钟灵都没敢出院子——她还是被隔离了。她觉得自己这半生都在被隔离。她暂时被安置在卡萨布兰卡热带雨林边缘。窗前芒果树上经常有松鼠。它们在树上找吃的,还打架,它们对钟灵一点也不在乎。钟灵呼喊,它们也只是逃到更高的树枝上。织布鸟成群结队地在钟灵头顶飞过,从不停留。

她不习惯和工友打交道,还是喜欢仰头看天,还是喜欢感受风吹过头发的感觉。有事没事都这样。只是这里是热带雨林,雾气朦胧,天也是灰蒙蒙的。工人说她的鼻孔朝天,太傲气,也娇气。

窗外柔软的黑夜被亮光融化,钟灵觉得自己的影子坚硬而突兀。壁虎在远远的铁皮屋顶,像贴在天空的星星。

日光灯嘶嘶的声音让钟灵头皮发麻,她的心也跟着颤抖。她现在只有壁虎这一个朋友,它却一心一意地想着吃,真是的。钟灵用干面包诱捕了蟑螂,放在桌子的角落里,还有一些帮它挂在蛛网上。壁虎打了个呵欠,肉红的嘴巴丝丝黏黏,嫩嫩鼓鼓的白肚皮一吸一吸。钟灵能看到它闪烁的心跳。壁虎想吃蛛网上躁动的蟑螂,试了几次,还差点掉到钟灵的饭桌上。

钟灵站在窗口,外面持枪巡逻的小胡子警察已经离去了。钟灵望着天空,夕阳已经下沉,黄昏升起来,晚霞涂满西天,黏糊糊的。她心惊肉跳,晚霞仿佛是割断了动脉洒向天空的血液。

死亡越来越逼近自己了。钟灵猜想。

夜色爬上了房顶,爬上了树冠,爬上了天空,遮住了云彩,也遮住了钟灵的双眼,黑夜像藤蔓缠绕住她的脖子,吓得她乱叫。钟灵在黑夜里,面对着漫长的黑夜和无边的热带雨林。钟灵一直喜欢看星星,她觉得看透了宇宙中的星座,也就看清了人类的秘密。

金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大,金星把别的星星都比下去了,有些耀眼了。金星没有天然的卫星,它是一颗孤独的星星,这颗星,钟灵从故乡带到了卡萨布兰卡,从来没有丢弃。只要抬头,它就在。

他却不喜欢看星星。他说,如果有外星人,他们看我们人类就像看澡盆里的鱼,鱼需要看星星吗?鱼和星星有故事吗?

没有。这让钟灵难过了很久——我们不过是一条鱼。

鱼也会夜晚浮出水面看星星的。钟灵也会。她曾经看到阿尔法天琴座最亮的一颗星星,那是织女星,在离钟灵25光年的地方。

她总是会把织女星弄丢,今晚怎么也找不到。钟灵忽然想到,自己在南半球,而织女星在南半球很难看清楚。织女星也是孤独的,在孤独的北半球。钟灵仔细观察,那个微暗的星星终于出现了,像萤火虫的微光。就像他,一个人留在了北半球,在她记忆里消退了,她也把他弄丢了。

在故乡,她总喜欢抬着头,看着蓝色的天空,还有不断飘移的云朵,白色的,那么轻盈。或者,躺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天空,风吹拂着头发。她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幸福,就是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即使再狭小的出租屋,即使每天面对密密麻麻的数字。

在卡萨布兰卡,夏季最灿烂的是半人马座,很酷。尤其是最亮的那颗星——西亚那,半人马中南门二和马腹一也非常亮眼,而且它们相距很近,看起来也很舒服。更舒服的是月亮。

钟灵喜欢夜晚,白天看不到星星和月亮。白天,钟灵只能发呆。像壁虎一样,躲在角落里。

还是看月亮吧。月亮像个姑娘,总是在钟灵的窗前,带着薄凉的气息。想到姑娘,钟灵就想到了弗吉尼亚,一个十六岁的埃塞俄比亚姑娘。

弗吉尼亚来自埃塞俄比亚的边境小城莫亚莱。弗吉尼亚长相清秀,她的脸是鹅蛋形,眼睛呢,很大,双眼皮。长长的睫毛挺拔着。嘴唇也不像普通黑人那样厚实。其实她更像阿拉伯少女,只是皮肤微黑而已,咖啡色,让人愉悦。钟灵没有看到过这么俊的黑人姑娘,也没有见过身材如此修长的非洲姑娘。钟灵在埃塞俄比亚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转机时仿佛就见过这个姑娘——似乎认识她很久了。

路灯又亮了起来。昏黄的色调就像卡萨布兰卡人的日子一样。路上冷冷清清的,偶尔有持枪的警察巡逻。

离钟灵不远的地方是伊波拉重症隔离区。

钟灵每天都是在窗前度过的,她总得找点事情做。她用脚步在集装箱里丈量自己的空间——长度是八步,宽度是四步,每步九十厘米的话,她的活动空间大概有二十二平方米,不算小了。隔离她的集装箱前后都有小窗户。后窗可以看到热带雨林,前窗看到曾经生活过的建筑营地。钟灵除了饲养壁虎,就是玩手机。手机很不靠谱。用的是法国的通信卫星,网络常不在服务区。那棵巨大的芒果树好像遮住了信号。钟灵总在夜里扶着铁窗遥望星空,偶尔会看到闪烁着光点的神秘物体在夜空移动,它慢慢地来到了卡萨布兰卡岛上,飘过自己的头顶。钟灵多希望那是颗通信卫星,她甚至把手机伸到窗外摇晃。她看着寂静的手机,知道那是一架客机。她的目光随着客机游移,直到闪烁的光点在窗前越来越暗,然后消失。每当看到闪向东方的光点,钟灵就会心潮澎湃。钟灵幻想着如果在客机上,一直往东的话就回到了故乡,钟灵设想了无数个回到故乡的方法——只有这个方法最好。

集装箱内白色的灯光透过狭小的铁窗照到很远的地方。在浅薄的夜色里,光束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把树影下的黑夜割碎。树影下的灯光里有人穿行。两个穿着防护服的志愿者抬着担架朝雨林深处走去。他们经过路旁的芒果树。芒果熟了,在黑夜里散发着成熟的气息。钟灵知道担架上是尸体,是刚刚冷却,或者刚刚咽气的尸体。是的,自己也许也会变成尸体,蜷缩在担架上,被人埋掉。

钟灵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埋尸体的队伍。她刚开始感到恐慌,现在倒习以为常了。

抬担架的人经过她的窗前。钟灵坐在床上,日光灯的声音突然放大了许多倍。她起身关了灯,钟灵陷入黑暗。钟灵在黑暗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震动得整个躯体都在颤抖。没有了网络,也没有了时间,她在黑夜里等了很久,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实在难受,就像把整个身体摁在深海里。钟灵感到透不过气了。

钟灵的等待被一阵鼓乐声打乱了,鼓乐声是从不远的山坡上传来的。山坡上是个村庄,村庄居住着卡萨布兰卡的原住民以及从非洲其他地方偷渡而来的贫民。这些天钟灵总是准时听到那里传来的声音。钟灵明白了,她等待的就是鼓乐。喧闹声不响起,她无法入睡。

钟灵摸索着开灯,灯光让她很不适应。黑暗里活动的蟑螂们更不适应,它们已经聚集到她放在桌上的干面包旁边。灯一亮它们被吓住了,朝缝隙里逃了。胆大的还不肯走,在不远处,晃动着触须打量着钟灵。壁虎也慌了神了,它难得从灯光的阴影里爬出来的,灯一亮,它也只好继续潜伏。

钟灵赤脚躺在铁架子床上。铁架子床落座的地方的绿漆已经脱皮了,两侧还留下她手上的指甲油,床脚上的金属被腐蚀,落下了铁锈粉末。卡萨布兰卡的夜晚不热,也不潮湿,像故乡晚秋一般通透。钟灵听着远处的鼓乐,鼓乐里夹杂歌声,很多的人的歌声。大概是基督的唱词,为了灵魂得到安息,这是卡萨布兰卡的葬礼仪式。她这些天一直沉浸在卡萨布兰卡的葬礼之中。

卡萨布兰卡的葬礼没有哭泣,只有绵延不绝的歌乐。

钟灵受到了感染,也不怕什么了。她拿出刀片轻轻割下一些头发和指甲。钟灵从床单上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条,用布条把一缕头发和些许指甲包起来,折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放在枕头下面。钟灵满脸认真,这是一种仪式。如果有一天能用上它们,就是自己被掩埋的日子。钟灵想,如果可以,她更愿意把自己的身体埋在卡萨布兰卡海边的沙滩上。她喜欢海,她离开他的时候,她说,那边有海,我就是去那里看海,她说。他笑笑,再也没有说话。她知道,他不会和她在一起,也没有办法和她在一起。她在他宿舍待了很久,她想把他的一切或者记忆都带走,去一个有海的地方。

就死在海边吧。她古怪地笑笑,咳嗽起来。这把她吓到了,她又等了很久,喉咙并不毛躁,也没有咳嗽的欲望。还好。

她不想被埋在雨林深处,那里什么也看不到,她也不希望把自己的遗体运回故乡,她不希望有人悲伤,也许还有他。她愿所有的人将她忘记。钟灵握着刀片,在手腕上轻轻地划了下,疼。钟灵快活地笑笑,死,哼哼。她摇了摇头,嘴唇的口红也丝丝晃动。

她的泪水下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像一颗颗黄豆砸在集装箱屋顶。密密麻麻的雨点声淹没了远处的鼓乐。卡萨布兰卡的夜空变得活跃起来,闪电烫开了密不透风的夜空,天地间露出白森森的伤口。

钟灵没有听到雷鸣,真是一场奇怪的雨。

天亮了。喊钟灵醒来的是乌鸦,她感谢乌鸦,她以为自己会永远沉睡。乌鸦在窗前的芒果树上欢呼。它们在等待从重症隔离区抬出的担架。它们会尾随埋尸人,进入雨林的深处。其实乌鸦在唤醒那些埋尸人。钟灵起身,肩膀靠在窗户上,她看到了工友。工友们三三两两地说笑着上班了。她把头往狭小的铁窗外挤,挤得头皮生疼。钟灵喊工友,有些人四处张望,却看不到钟灵。钟灵朝他们挥手。钟灵觉得不真实,唯一让钟灵感到真实的是——她看到了弗吉尼亚。

弗吉尼亚穿着红绿相间的长袍。她左手提着一箱饮料,头上还顶着两箱饮料,右手扶着饮料箱子。钟灵对非洲姑娘的头和脖子欣喜地赞美。弗吉尼亚尤其可爱,扎了许多的麻花辫,很细的麻花辫,叫“脏辫”,可是一点也不脏,还有淡淡的香水气息。弗吉尼亚看到了钟灵,笑了。钟灵的身体轻了,飘起来了,仿佛自己也自由了。

弗吉尼亚把扶在饮料箱上的右手松开,炫耀起来。弗吉尼亚左手提着饮料,右手晃悠着。她手腕上银质手镯在朝阳下生光。她喜欢笑,一笑,就露出白白的门牙。弗吉尼亚看起来心情一直很好。这快乐跟她手里和头上的重物无关。

弗吉尼亚是快活的姑娘。钟灵听到楼上工友们的口哨和掌声,弗吉尼亚为他们展示了绝活。她受到了鼓动,索性把三箱七十二瓶饮料都稳稳地顶在头上。楼上的哨音比乌鸦的声音更加辽远。弗吉尼亚笑着朝楼上挥手。

钟灵有些失落,自作多情了。弗吉尼亚没有看到被隔离在集装箱里的钟灵,也许忘记了她这个朋友。

钟灵离开铁窗,坐回了床上。钟灵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开始摸索着手机,衣服口袋和桌子上都没有手机。网络没了,把手机信号也带跑了。钟灵好不容易在床底下找到了手机,电量不足了。钟灵打开手机相册,看着她和弗吉尼亚的照片,那是在卡萨布兰卡的海边拍的。弗吉尼亚就住在海边的小山坡上,一座用木板搭成的小木屋,很多偷渡来的人都会在这安家。

钟灵经常去弗吉尼亚的小木屋。她每次去都会带些在雨林里摘的芒果或者香蕉。偶尔也会在马丁内斯超市买几个鸡腿带过去,钟灵喜欢吃弗吉尼亚做的鸡腿饭。每次弗吉尼亚都会笑着给钟灵跳舞,其实那也不算舞,只是手舞足蹈。弗吉尼亚热衷于舞蹈,有时候听到钟灵手机里的中国音乐也会扭动柔软的细腰和秀气的臀部。弗吉尼亚总是天真快乐。弗吉尼亚用夹杂着英语和西班牙语的中国话嚷嚷着——我need(英语:需要)一个烂(男)人,los hombres(西语:男人),她又补充道。这话把钟灵吓到了。钟灵坐在铺着崭新毛毯的地上,心跳凌乱。钟灵的脸和耳朵都开始发烫,钟灵感觉到口干舌燥,嘴里发苦,她想到了她的男人,或者说曾经的男人。她浑身不安地颤抖。她看着少女弗吉尼亚弯着腰正在淘米。色彩绚烂的长袍领口宽松,钟灵瞄了一眼,少女弗吉尼亚小巧温润的乳房若隐若现。钟灵能够想象它的紧凑和玲珑,她觉得自己也这样年少过,清纯过。

弗吉尼亚走到屋外开始生炉子。钟灵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弗吉尼亚把黑漆漆的柴油倒进炉子,然后把棉絮浇湿。那炉子上的一圈棉絮就像煤油灯的灯芯。钟灵正望着屋顶的漏洞发呆,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柴油味。弗吉尼亚进屋了,她把沾满油渍的手伸到钟灵面前。钟灵准备起身牵起弗吉尼亚的手。弗吉尼亚笑着躲开了,说,机。钟灵低头躲避弗吉尼亚,忙把打火机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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