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逻辑的生活

作者: 亦夫

在充满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权力博弈的出版社美编室中,老郑,一个原本安于现状的国画家,逐渐被生活的混乱与无序所吞噬。看似风光的艺术成就背后,是一个被家庭、事业和内心矛盾撕扯的灵魂。当追求自由成为一种枷锁,老郑的命运走向不可逆转的崩溃。

老郑大名郑拓,是个小有名气的国画家。他主攻花鸟,画鹦鹉尤其是拿手绝活,在圈子里有“鹦鹉王”之美称。但老郑并非职业画家,而是一家出版社美术摄影编辑室的主任。按他的话说,就是“老子可是正儿八经的县团级干部呢”。但这话是老郑喝酒喝高后对外人炫耀时才说的。他在单位从来都非常低调,甚至私下对新调来的文字编辑小唐抱怨说:“这个出版社尽他妈是一群牛鬼蛇神,必须时刻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小唐不屑地说:“都是同事,谁还能把谁的屌咬了去?”老郑说:“在这个单位,屌被咬掉你都不知道是谁咬的。”

美编室总共六个人,主任老郑和副主任邵一杰都是搞国画的,手下四个普通编辑,四十不惑的段文和三十而立的牛万利是搞摄影的,招来没几年的女博士王慕容是搞美术史的,而刚刚从文学室调过来的唐炳源则是个刊发了不少作品的小说家。郑主任虽贵为一把手,但在美编室却是孤家寡人。所有人都和副主任邵一杰属于同一阵营,就连一脸书呆子气的女博士,没有多久也从无党派民主人士明显变成了邵氏阵营的一员。面对自己被孤立的状态,郑主任认为唯一的解释就两个字:嫉妒!副主任邵一杰之所以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却处处和自己为难,就是因为妒贤嫉能而心生恨意。同样是国画家,而且邵一杰还属于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但作品要名气没名气,要市场没市场,再加上仕途不顺,一直屈尊在自己手下,心中积攒的怒火可想而知。但别人会说:“你是一把手,而且又是知名画家,手下应该听你的才对,怎么都投身到了老邵的门下?”面对此问,老郑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便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我照章办事,对任何违规之举绝不姑息养奸。要是当老好人,自然也就没人跟我对着干了。”

其实老郑心里明白,这不过只是自打圆场的说法。美编室几乎所有事,大到添置摄影器材,小到出差批准和经费报销,都得由自己签字。他向来都不是那种叫板的人,明知段文和牛万利在购买相机和镜头时在价格上做了手脚,明知邵一杰有很多餐费并非是申报单上所写的“请作者吃饭”,他也从来都是不予过问,大笔一挥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所以老郑其实自己都不明白,手下这帮孙子,究竟为什么总是和自己过不去。女博士王慕容刚进编室的时候,他曾经想将其发展成“自己人”,不料没过几个月,这个容貌姣好但有些呆里呆气的女人,却还是和邵一杰集团成员打得火热,甚至连性格都变得开朗洒脱起来。老郑面对女博士对自己的日渐疏远,搞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能背地里迷茫地感叹:“邵一杰这孙子,简直就他妈的是一个邪教头子啊。”

由于邵一杰的文字功力不错,美编室出版的画册、摄影集等图书的文字向来都是由他把关的。出于工作考虑,也为了打消刘副总编“美编室缺了老邵就无法正常运转”的夸口,老郑竭力说服社领导和人事处处长,将小唐调到了美编室。当初之所以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有一次老郑和小唐聊天时,不经意间说到了自己的苦闷。小唐闻言附和道:“一样一样的,文学室也是一群傻×。他们没能力写作,却嫉妒我老是发表小说,弄得我在文学室也特孤立。”老郑灵机一动地问:“那你来我们美编室吧,我们没有专门搞文字的,你来就是这方面的老大。”小唐高兴地说:“我不稀罕当老大,不他妈的受冤枉气就行了。”

小唐是老郑费尽气力调入的,自然就和老郑走得要近些。但他毕竟和众人以前就是同事,也不可能在老郑和老邵正副两个主任意见相左时明确站队,所以大部分时间都会保持中立,这多少让老郑有些失望。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就此冷落这个年轻人,而是要更加用力地拉拢,否则很有可能就会让他倒向对方阵营。所以老郑不但平日里表现得跟小唐亲密无间,而且每次出差都带着他。老郑一点儿都不顾忌别人是否会有意见,他就是故意要这么做给他们看的。

小唐在文学室时,出差的机会本来就少,而不受室主任待见的他,更是难能享受这种“公费旅游”。所以刚开始老郑总是带着他出差时,他心里简直有些感恩戴德。但渐渐地,小唐对此却变得坦然甚至不再领情起来。原因很简单,他发现老郑所谓的出差,其实都是假公济私的勾当,而自己不过是他免受别人质疑的挡箭牌而已。老郑的出差,绝大多数都是应人之约前去作画。主人多为地方党政军界颇有头脸的人物,所以每次都是超高规格的接待。老郑对小唐也不遮遮掩掩,他说:“我在宾馆画画,你的任务就是游山玩水。”这类假公济私的出差虽然让小唐也觉得老郑有些过分,但自己享受了免费豪华旅游,而且往往有当地名贵特产进账,心里总算能找到平衡。但老郑另一种类型的出差,却让小唐感到自己蒙受了莫大的羞辱。

第一次去的地方是三亚。临行前头一天快要下班时,老郑突然走进编室对小唐说:“你赶紧买明天去三亚的机票,要海航11点50那班。我有个朋友刚来电话,说当地有个富商打算自费出一本画册。”小唐还没有去过海南岛,自然非常兴奋。但在第二天一早去机场的路上,他却接到老郑的电话,他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小唐啊,这次出差还有个朋友同行。先给你打个招呼,你是明白人,不用我说得太多。”小唐当然是个明白人,他立即意识到老郑大概率是带了自己的情人,尽管他从未听说过老郑的有关绯闻。“老郑啊老郑!”放下电话后小唐感叹了一下,心里居然泛起一丝感动:这么私密的事,老郑都不避讳,果然是没拿自己当外人啊!

在机场碰头时,果然不出小唐所料,老郑身边站着一个拖着拉杆箱的女人。女人不但相貌平平,而且年龄看上去也已经四十出头。小唐原以为老郑跟所有男人一个德行,找个情人也免不了老牛吃嫩草的俗套。这么一个要姿色没姿色、要青春没青春的女人,让小唐确实有几分意外。老郑对小唐挤了挤眼说:“这是秦岚,我的一个好朋友。”秦岚说:“幸会啊作家,老郑没少跟我提你。”

小唐原以为本次出差和以往一样,仍然是老郑接了在三亚画画的私活,只是顺便带上了想去海边的情人而已。但为期一周的三亚之行,却让小唐对老郑曾经的好感一落千丈:这完全是一次老郑和小三的蜜月之旅。全程由老郑一个在三亚的画家朋友叶大成安排并陪同。叶大成是那种失魂落魄却牛逼烘烘的艺术家,待人接物多少有些不着调。老郑等人到达的第一天晚上,他在一家街边排档为大家接风。尽管老郑一直在一旁阻拦,但他依然执着地劝酒并豪饮,很快除了老郑之外的其他三个人都喝高了。身为东道主的叶大成酒后疯疯癫癫,总是开老郑和秦岚的有色玩笑。小唐喝多了则喜欢骂人,骂着骂着就连“我就不明白傻×男人为什么非要找个情人”之类的话也说了出来。秦岚是个话不多却喝酒实在的女人,很快就软成了一根面条,酒局刚刚过半就歪在椅子上没有了声息……第二天去千古情景区游玩时,小唐还在为昨天酒后失言而忐忑,不料老郑对他并没有任何不悦之色,而只是一脸猥亵表情地苦笑道:“叶大成虽是好心,但办事太不靠谱了。昨天秦岚醉得人事不省,回去啥事儿也没能干成。”这句话一出,本来还心存愧意的小唐突然一阵恶心。在随后的几天中,一直充当电灯泡角色的小唐感到非常别扭。他在私下不解地问老郑:“这种私事,你带着我不嫌碍事吗?秦岚对你那么好,你真的在乎在她身上花点钱吗?”老郑说:“我又不缺钱,怎么可能在乎花费。我老婆是个极度多疑的人,和你一道出差,她自然就不会乱想了。”

老郑的老婆名叫闫娜,也在出版社上班,是财务处的一名会计。闫娜是那种典型的南方女人,长得小巧精致,性格温和委婉,与生于北方、长得五大三粗的老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闫娜在单位口碑甚好,就连素来和老郑尿不到一个壶里的邵一杰,也对闫娜赞许有加,私下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老郑这坨牛粪上。小唐这次和老郑出差回来,每逢在单位遇到永远都笑眯眯的闫娜,他就不由得一阵心虚,就好像自己是老郑背叛如此美好爱情的一个可耻的同谋。但即便如此,小唐关于老郑有情人的事没有给任何人吐露过一个字,他只是在私下里对老郑说:“下次这样的出差你不要叫我了。我虽然嘴严,但知道得太多,总会有说漏的时候。”老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嘴唇翕动了一下,最后只是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小唐的表现,让老郑有些意外。开始时他以为是自己在哪里轻慢了对方,但某一天闲来无事,他在网上读了小唐前几年发表在某大型刊物上的一个中篇小说,方知小唐并非针对自己,而是对婚外情本身有着强烈的憎恶。“没想到啊。”老郑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年纪轻轻的一个小伙子,居然比我这个老头子还保守。”虽然老郑有些后悔向小唐轻易地公开了自己的秘密,但对他的人品还是放心的:这个年轻人虽然有些偏激,但起码不会背地里给别人挖坑。为了不让小唐被邵一杰阵营拉拢腐蚀,老郑不但没有挑礼,反倒对小唐加倍地好了起来。

作为出版社的同事,小唐原来无论和老郑、邵一杰还是和段文、牛万利,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普通交情,但调入美编室后,由于老郑的格外关照,他觉得除了女博士王慕容外,另外几个明显对自己有了戒心:表面上客客气气,但聚饮或与外界组织活动,一般都会将他排除在外。小唐对这种拉帮结派的做法不屑一顾,他心道:老子有空还想多写点小说呢,谁他妈的稀罕和你们打成一片?于是他也只是表面上维持着虚伪的一团和气,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相安无事。对于老郑的关照,小唐虽然照单全收,但有一次老郑私下对他说,别的编室都有两名副主任,而美编室由于历史原因,一直缺一名副主任编制。他打算极力游说和自己关系亲近的程社长,为美编室争取一个编制,并直言有意提拔小唐。小唐听后,不但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反倒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惊叫起来:“您可千万别害我!要想当官,我就不会从政府机关调到出版社来了。我需要的不是级别,而是时间。”老郑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客气,也只好打消了这个想法。

这年深秋的一天夜里,小唐吃过晚饭后正在小区附近的河边散步,不意却接到了老郑的电话。老郑说:“小唐,打扰了,能出来坐坐吗?”小唐正在苦思冥想手边正在创作的一部小说的情节设置,老郑的来电让他有些厌烦,他几乎是出自本能地问:“我已经吃过饭了,有事吗?”老郑说:“有事!找个酒吧喝一杯吧。”

小唐赶到约好的公爵酒吧时,老郑已经叫了一瓶威士忌,坐在一个角落里正在低头闷喝。一看见小唐走进来,老郑手指有些哆嗦地指了指对面示意他坐下,还没说话眼圈却红了起来。

“我以为你就是想找人喝酒了,看来还真有事啊。”小唐吃了一惊,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来和老郑碰了一下,“别急别急,慢慢说。”

在小唐的安抚下,老郑刚才过于激烈的情绪渐渐得以缓和。他叹了口气道:“妈的!我刚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小唐也不说话,只是一边喝酒一边耐心地听着。大概是气昏了头,老郑的讲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显得逻辑混乱。但小唐最终还是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老郑和妻子闫娜“发生了剧烈冲突”,老婆居然在盛怒之下将他赶出了家门。老郑表情沮丧,声称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真他妈的到了生无可恋的地步”。小唐笑道:“你不应该找我,而应该去找秦岚。”老郑愣了一下,有些心虚地说:“秦岚对我太好了,我给不了人家名分,还有脸去找人家倒苦水吗?”小唐说;“这还像个大老爷们儿说的话。来,咱一件事一件事慢慢捋。首先,你和你老婆为什么事发生的冲突?闫娜那样一个温婉柔弱的女人,就算和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发生冲突,能剧烈到哪里去?”老郑沉默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表象啊,你们看到的只是表象罢了。”

在老郑随后的叙述中,出版社众人眼中说话柔声细语、做事通情达理的闫娜,却变成了一个善于伪装的母老虎。她外表温婉柔弱甚至楚楚可怜,但其实却拥有一颗堪比蛇蝎的毒妇之心。这个令人恐怖的独裁者自打结婚后就一直说一不二,让老郑一直活在压抑和憋屈之中,几乎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这次两人发生冲突,起因是闫娜在收拾东西时,无意间在老郑一件很久不穿的衣服兜里发现了几千元钱,于是怀疑他私藏了更多的私房钱,为此和极力否认的老郑发生了严重的争执……老郑撩起衣服,露出身上密密麻麻青紫色的皮肉伤,一脸悲愤地说:“你看看,都是她用指甲掐的!我身上的伤一年四季就没有断过,只是她打人从不打脸罢了。妈拉个巴子的!老子要是真跟那泼妇干架,一拳还不要了她的小命!”看着老郑身上的伤,小唐有些半信半疑。他说:“这该不会是你自己上演的苦肉计吧?”老郑说:“操!我就是再缺心眼,也不会干既承受了疼痛又恶心了自己家人的蠢事。”

老郑痛陈这桩婚姻带给他的折磨,小唐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典型的乌鸦笑猪黑。你毕竟藏私房钱了,你毕竟婚内出轨了,总不能把一切都赖在人家闫娜身上吧?”老郑一脸悲愤地说:“如果不是她在女人方面疑神疑鬼,能逼得我在外面报复性地找情人吗?如果不是她像个守财奴一样地把持着财权,我有必要藏私房钱吗?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啊。”小唐说:“既然这么痛苦,干脆离婚算了。这个年头,谁离开谁不能过啊?”老郑却叹了口气道:“说得轻松!离婚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你没有结婚,不知道两性关系的复杂程度。”

两人一直喝到凌晨将近两点。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小唐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意,走路时脚下像踩了棉花一样。而老郑酒后从沮丧中走了出来,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谨小慎微和瞻前顾后。他帮小唐叫了出租车,对他说:“我没拿你当外人,我的家丑,老弟不可外扬啊。”小唐摇摇晃晃地钻进出租车,嘴里咕哝道:“我他妈的彻底喝高了,明天准得断片,能记住和谁喝酒就算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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