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

作者: 余耕

成仙0

尚在垂髫之年,桂仙就迷上了五音戏。

一个暮春时节的傍晚,桂仙爹抱着桂仙走进家门。放下桂仙后,他把头上的高筒帽和胸前挂的“反动派”牌子摘下来,立在供龛下面,供龛上的神像早就换成主席像,是博山窑烧制出来的白瓷。往日,桂仙会戴上爹的高筒帽玩耍一会儿,并学着爹的样子,背着手、低着头,一副老老实实认罪的样子。这天晚上,桂仙顾不上玩高筒帽,因为有剧团来村里演出。桂仙跟她爹一样,都是戏迷。一家人胡乱嚼两口玉米馍馍,桂仙爹抱起桂仙、喊上桂仙娘,直奔村场院的戏台。白日里,桂仙爹在戏台上挨批斗,台下的桂仙“嘿嘿嘿”地笑出声来。桂仙的二哥不让桂仙笑,说咱爹挨批斗呢。桂仙听后,愈发笑得前仰后合,她觉得爹头上戴着长长高筒帽的样子很滑稽。

黑夜里,桂仙骑在爹脖颈子上看五音戏、看样板戏,看到抽泣落泪。爹对桂仙说,娃儿不哭,台上演戏都是假的。桂仙闻听后,越发哭出声响来。桂仙爹想不明白,六岁的闺女能看懂戏,为什么看不懂他在戏台上挨批斗?桂仙爹叫戴秉德,祖上曾经是戴家村的名门望族,他的曾爷爷还做过冀州县令。戴秉德像桂仙这般大的时候,常跟私塾里的同窗炫耀说:

“我大伯手下的兵,比十个戴家村的人加起来还多,他跺一跺脚,整个济南府都晃悠。”

戴秉德还说:

“民国十七年蝗灾,若不是我大伯拨下粮食,淄川人全都得饿死。”

有同窗立刻反驳,说道:

“民国十七年的蝗灾,是四仙奶奶舍生取义,屈尊嫁给你大伯做妾,为淄川百姓换来粮食,你家大伯为官不仁。”

后来,戴秉德的大伯带着家眷跑去了台湾,据说跑的时候只带了正房和六个子女,把四房小妾和戴家村的族亲全都扔下。

自此之后,戴秉德再也不提大伯如何如何。戴秉德不提,别人开始提他大伯。接着,戴秉德的族室宗亲被戴上高筒帽、挂上黑牌子,接受戴家村人的批斗。批斗过程中,戴秉德方才清晰大伯压根儿不带兵,大伯是监察厅厅长。这些年来,戴秉德不仅在台上骂戴厅长,在心里也一样恨得牙根痒。批斗旷日持久,直到桂仙上街玩耍时,开始有人管她叫反动派崽子。

桂仙其实分不清戏里剧外,因为晚上演戏的时候,她经常看到白天狠呆呆批斗爹的人从身边走过,还管她爹叫四哥,有的叫四叔。不管是叫四哥还是叫四叔的人,脸上全都挂着笑脸,跟白天的凶神恶煞判若两人。这些人白天管她爹不叫四哥,也不叫四叔,而是叫国民党反动派。戏台下的桂仙爹,也不似白日里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与叫他四哥和四叔的人笑嘻嘻打招呼。在桂仙的眼里,台上台下都是剧,白天黑夜都是戏,她不需要区分,只要跟着戏里哭和笑就可以了。

桂仙喜欢五音戏更多一些,因为五音戏里的人穿花花绿绿的戏服,而样板戏里的人穿的都是破烂衣服,跟戴家村的人无二。在桂仙眼里,花花绿绿的戏服是有魔力的,那些被裹在戏服里的人跟戴家村的人不一样,他们的眼睛更大,皮肤也更白,声调也更好听。

岁数稍大一些,桂仙开始自己看戏,不仅在戴家村看戏,还跑到邻村去看。桂仙爹老了,不再出村看戏。不出村看戏还有一个原因,没有桂仙爹喜欢的样板戏,只剩下桂仙喜好的五音戏。桂仙爹说,他小时候的五音戏好听,有名角尚四仙压台。桂仙问爹,尚四仙怎么不唱五音戏了?桂仙爹叹了口气,说红颜薄命,四仙奶奶走得太早了……

桂仙的个头蹿高了不少,比同龄的男孩子都要高,她几乎是一夜之间长高了,长成了少女。桂仙不光是个头像男人,长相上也没有女人味儿,虽说有一双大眼睛,可是在高颧骨、高眉骨和高鼻梁衬托下,再加上两片厚嘴唇,活脱脱一个北方爷们儿。别看桂仙长得像个爷们儿,桂仙爹还是把她当闺女看。他不放心女儿一个人跑到外村看戏,就让二哥陪着桂仙。桂仙的大哥是个闷葫芦,整日里箍着嘴不舍得说话,把话全都攒着给了二哥。二哥能说会道,还粗通戏文,凡是看过的戏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戏台上的幕帘拉开后,二哥就给桂仙说戏,说角色、说唱腔、说故事。

桂仙问二哥,尚四仙后来怎么不唱戏了?

二哥很是神秘,他小声对桂仙说:

“好像在你出生那年闹灾荒,听说那一年四仙奶奶被剧团开除了,皮村一户人家娶了她,当天晚上就把人煮着吃掉了。”

桂仙打一激灵,对二哥说:

“骗人!人怎么能吃呢?你亲眼看到了吗?”

二哥说:

“我听大人说的,还说皮村那家人被一个地滚雷寻到家里,把一家六口全都劈死了。”

有一回,市五音戏剧团到皮村镇演出,为了占到戏台前排的好位置,太阳还没落山,二哥就带着她到了皮村镇。去得太早,正赶上剧团的演员在戏台上吃晚饭,台子下已经围观了不少戏迷,都在看演员们吃博山菜。戏台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和六口装道具的木箱子,普通演员都围坐在木箱子上吃饭,剧团的团长副团长和台柱子玉妙音坐在八仙桌上吃饭。

二哥用手指着八仙桌,对桂仙说:

“玉妙音坐正位,团长和副团长坐偏位,坐下位的是咱皮村镇的书记和皮村的书记。”

戴桂仙应该没有听进去二哥的话,她跟周围的戏迷一样,眼睛盯在博山菜上,并跟着演员们入口的菜一起吞咽口水。

二哥接着说:

“玉妙音是尚四仙唯一的徒弟,她得了四仙奶奶的真传。”

台下看不见八仙桌和木箱上摆的菜,只能看到八仙桌比木箱上的盘碗多。虽说看不见盘碗里的菜,但是演员们用筷子把菜夹起来的时候,台下的戏迷们看得清清楚楚。副团长夹起一个豆腐箱子的时候,旁边有个叼旱烟杆的戏迷嘴里发出馋羡的“啧啧”声,笑道:

“副团长吃四个豆腐箱子了,把玉妙音的那份也吃了。”

另一个上岁数的戏迷说:

“玉妙音不吃豆腐箱子,她吃酥锅。”

叼旱烟杆的戏迷摇摇头,说道:

“怎么会有人不吃豆腐箱子,咋想的呢?”

上岁数的老戏迷说:

“成名成角儿的人,跟泥腿子能一样吗?”

桂仙毕竟是个孩子,她不光吞咽口水,还跟着玉妙音一起张嘴、闭嘴、咀嚼,再吞咽。二哥从缅裆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白面馍馍,递给戴桂仙,让她压一压肚子里的馋虫。桂仙算是戴家村里少有的娇贵孩子,不过也就是隔三岔五能吃个白面馍馍。至于博山菜,除非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一回,但是也吃不全,最多吃上博山酥锅、博山炸肉、博山烩菜、琉璃地瓜、八宝饭、炸春卷。

就着戏台上的豆腐箱子和博山炸肉,戴桂仙吃掉一整个馍馍。好在口水分泌旺盛,干硬的馍馍也没能噎住桂仙。令她想不透的是,玉妙音为什么不吃豆腐箱子,神仙都忍不住那玩意儿的香馋啊。

玉妙音放下筷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轻轻地擦拭着嘴唇。而后,在把白色手绢装回裤兜的同时,掏出一个黄色烟盒,并从中抽出一支香烟。坐在下位的皮村书记,赶忙欠身划着火柴,给玉妙音点上烟。玉妙音微微抬了抬屁股,伸出两只纤细干枯的白手护住皮村书记的火柴,一股白烟便从四只手中间弥漫飞扬开来。瞬间工夫,戴桂仙就能闻到一股烟草的香味儿。台下的戏迷们纷纷耸动鼻翼,铆足劲儿把香烟味儿吸进肺里,因为这是从玉妙音嘴里吐出来的香烟味道。站在上风口的戏迷们情不自禁地移动脚步,挤到戏台的下风口,都想沾一沾玉妙音的嘴巴里吐出来的香味儿。有人情不自禁跟着点上香烟,劣质烟草味儿飞起来的时候,周遭的人向他投去厌恶的目光,那人知趣地掐灭烟头,把剩下的半截香烟夹到耳朵上。

二哥狠狠地吸足一口气,半晌才吐出来,她对桂仙说:

“玉妙音抽的是凤凰烟,只有凤凰烟才这么香。”

桂仙眼巴巴地望着玉妙音,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看着她跷起二郎腿抽烟、吐烟的样子,觉得她像仙女一样优美。

半晌后,桂仙悠悠地说道:

“真好!”

二哥说:

“你喜欢五音戏,干脆拜玉妙音为师吧,整日吃香的喝辣的,多恣啊。”

桂仙终于扭头,瞪大眼睛问二哥:

“玉妙音真的会收我当徒弟?”

二哥说:

“你得当面问她,还得叫她师傅,看她答不答应。”

桂仙当真上了戏台,正赶上玉妙音在台子边上下腿劈叉做热身。桂仙轻挪脚步,怯怯地走到玉妙音背后,鼓足全身气力,说道:

“师傅……你收我做徒弟吧,俺想唱五音戏。”

玉妙音收腿立身,转回头来,看到站在背后的桂仙。她上下打量着桂仙,过了片刻后,悠悠地说道:

“不要从别人的背后跟人打招呼,不体面。”

桂仙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俺知道了,师傅。”

玉妙音伸出她白皙干枯的手,做了一个戏台上的兰花指手势,说道:

“且慢,不要叫我师傅,我是不会收你做徒弟的。”

桂仙脸色涨红地愣在当场,嗫嚅道:

“为什么……不收我当徒弟?”

玉妙音背对着桂仙,接着抻筋压腿,说道:

“姑娘,不是我不收你,是祖师爷不赏你这口饭。”

桂仙有些好奇,嘴巴也干脆利落起来:

“祖师爷是谁?为什么不赏俺饭吃?你的十几出戏,俺都能唱下来,唱全本。”

玉妙音冷冷一笑:

“不是开口唱的事儿,你这副长相和身板,任何戏妆戏服都遮不住丑。”

桂仙年龄虽小,也能听明白玉妙音言语里的分量,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就在此时,有人捧过来戏装,玉妙音双手往背后一耷拉,五彩戏装便罩上身。玉妙音瞬间炫丽起来,她的周边淡淡地晕出光环,光环的外圈隐隐地散发出刺眼的光线。在从那一刻开始,桂仙觉得玉妙音越来越耀眼,而她却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可以从戏台的木板缝隙里钻进去。就在她即将陷落进木板缝隙里的时候,有人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生生地把她从木板缝隙里拉了上去。桂仙看了一眼拉她手臂的人,发现是二哥。二哥没有松开手,拉着她走下戏台,背后传来玉妙音的声音:

“喜欢唱五音戏挺好,当个自娱自乐的业余爱好吧,哪天派上用场,也是没准的事儿。”

皮村名字叫村,其实是一个镇。皮村镇不大,燃一炷香的工夫,便可绕镇子走一圈。皮村镇小,因为它原本是一个村子,镇政府落户在皮村,才改成皮村镇。如此说来,皮村镇还是一个村。

不知道何时起,一些南方人来到皮村镇。这些人大都是两口子,甚至还带着小孩,他们在镇上租下临街的房子,卖一些皮村镇人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电子手表、蛤蟆镜、录音带、港衫。南方人把自己的小卖店里装扮得花里胡哨,录音机里播放着售卖的录音带,全都是一些好听的流行歌曲,南方人说香港和台湾都听这样的音乐。

皮村往北十里地路程,越过盘山,便是戴家村,也就是戴桂仙的村子。桂仙初中毕业后,在皮村镇一家食品厂做临时工,一干就是七年。在第七个年头,桂仙跟食品厂的货车司机阚国良确定了恋爱关系。国良比桂仙大六岁,身高比桂仙矮半个头。与桂仙脸上的棱角分明相比,国良的脸显得又扁又平,若是把两个人的脸比作建筑物,桂仙是一座塔,国良则是一栋平房。撮合两个人谈恋爱的是车间主任,主任对桂仙说,皮村镇会开车的司机总共不到十个人,国良家在镇上还有一栋临街的二进院,就算是大六岁,你也不吃亏。主任回过头对国良说,皮村镇比桂仙高的女人不超过五个,正好改良你们阚家的遗传基因,娶个比你小六岁的小媳妇儿,算你占了大便宜。桂仙和国良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虽说彼此感觉不算太中意,可毕竟都觉得占了便宜,也就半推半就结婚了。结婚那天,天降大雨,国良亲自开着大头车去戴家村接亲。桂仙娘家送亲的人有十几口子,只能在后车厢里淋雨。等大头车开回皮村镇的时候,送亲的娘家人全都成了落汤鸡。看着这幅光景,国良妈心里犯嘀咕:结婚下大雨,新媳妇不是个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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