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月夜哭泣
作者: 陈启文
一
长江从我家乡江南谷花洲一带流过,这一带位于长江和洞庭湖交汇后的中游,长江穿越洞庭,洞庭化入长江,江在湖中,湖在江中,人在江湖,我是从来没有看清过这片水域,天地间一派烟波浩渺,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流淌。我童年时,江面还很少有轮船,一叶叶随风飘行的白帆船带着缓慢而悠然的节奏,仿佛把一条长江拉得更长了。那时江水一碧万顷,在波纹清晰的脉络中,我看见了自己像蚂蚁一样黑黝黝的身体、黑黝黝的影子和两个乌黑发亮的眼珠子。
江边的孩子从小就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也养成了冒险的天性,一看见那白花花的波浪荡漾开去,你就想一头扎下去,那是谁也抵挡不住的诱惑。每年夏天的傍晚,我都会跃入长江畅游一番,江南那漫长而炎热的夏天我都是在长江里游过的。那还是属于我的赤子岁月,每次下水之前,我都会脱得光溜溜的,在江岸边的水杨树上挂上裤衩,这是我下水的标志。如果我没有回来,那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这没什么,我们从小就把这条小命交给了大江,而这条小裤衩或许就是我留在这世间最后的牵挂,也是家人在这浩渺的大江里寻找我的唯一依据。
每当我游得浪花四溅,漫天的霞光纷纷落在波浪上,浪花里时不时有一些活泼的身影涌现而出,那是江豚。这是和我在同一条大江里追逐嬉戏的玩伴,也是我儿时最鲜活的记忆,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和江豚一起长大的。我们乡下人,对这种水生动物是分不太清的,只能从最直观的颜色来区分。一种是黑的,老乡们都叫江猪子,看上去,它们还真像一群在长江里游泳的猪。还有一种是白的,老乡们叫江珠儿,一听这名字就挺美的,像女孩儿的名字。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黑的白的都是江豚,只是颜色不同而已。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是两个不同的物种,黑的才是正儿八经的江豚,白的则是一种比江豚更加古老的水中精灵——白鱀豚,它还有几个别的名字,江马、白旗、中华江豚,无论你叫它们什么,这都是长江中最早的原住民之一,比人类不知要早多少。
滚滚长江东逝水,迄今已在地球上流淌一亿四千万年,至少在四千万年前的中新世和上新世,白鱀豚就出现了。据化石考证,在地壳运动形成的海陆变迁中,白鱀豚最早由陆生动物进入海洋,大约在两千五百万年前,它们又从海洋进入长江。这是中国特有的一种小型淡水鲸,因而又称中华白鱀豚。尽管经历了漫长的进化,但现代白鱀豚基本上保留了祖先的原始形态。这是典型的活化石。如今在地球上生存了约八百万年的大熊猫被誉为活化石,白鱀豚则堪称活化石中的活化石。若从科学定义看,但凡能够称为活化石的动植物都是孑遗生物,如白鱀豚、江豚、扬子鳄、中华鲟、白鲟等水生孑遗生物,在海陆变迁、沧海桑田的地质大灾变一直延续下来,既是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幸存者,也是地球上漫长而又顽强的生命。这多亏了长江的庇护,长江流域以其优越的自然地理环境,为这些世界罕见的孑遗生物提供了长久的避难所。
若同白鱀豚相比,最早的人类大约在距今三四百万年之前才出现,在白鱀豚面前人类简直还是一个刚刚睁开眼睛的婴儿。而人类对白鱀豚的最早记载,源自大约两千多年前的辞书之祖《尔雅·释鱼》:“鱀,是鱁。”东晋郭璞注释:“鱀,大腹,喙小,锐而长,齿罗生,上下相衔,鼻在额上,能作声,少肉多膏,胎生,健啖细鱼,大者长丈余,江中多有之。”这表明从战国、两汉到东晋年间,白鱀豚在长江流域还是一个广泛分布、数量众多的物种。不过,这个“鱀”在古代也可能泛指江豚和白鱀豚,那时候人们对这两个物种的区分还是比较模糊的。到了北宋年间,人们对这两个物种才有了明确的辨别,一位名叫孔武仲的士大夫还写过一首《江豚诗》:“黑者江豚,白者白鬐。状异名殊,同宅大水。”白鬐,就是白鱀豚的另一古名,它与“同宅大水”的江豚确实是“状异名殊”的两种水生动物。而在进入现代后,白鱀豚依然是一个广泛分布却已为数不多的物种。据专家考察,20世纪70年代,长江中白鱀豚大约还有一千多头。哪怕一直维持这个数量,白鱀豚也是中国极为珍稀的野生动物和世界上所有鲸类中数量最为稀少的一种。
同喜欢抛头露面的江豚相比,白鱀豚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它们天生就善于隐藏自己。白鱀豚的外表并非纯粹的白色,其背面呈浅青白色,肚皮为洁白色,这样的颜色恰好与长江的环境色相符,甚至能呈现季节的变化。当你从水面向下看时,其背部的青白色和江水混为一体。当你由水底朝上看时,那白色的肚皮和水面反射的光泽也难以分辨。在这种天然的隐蔽下,它们可以隐身隐形,在逃避天敌和接近猎物时,很难发现它们的踪影。但白鱀豚又难以一直深藏不露,这是一种用肺呼吸的哺乳动物,每隔不久就要浮出水面换气一次。一呼吸,一出声,这神秘的精灵就藏不住了。那时我的眼睛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度近视,远远地就能看见,当它们呼吸时,先是将头顶和嘴鼻露出水面,那又窄又长的嘴巴像鸭嘴兽般向前伸出,又像鸟喙一样微微向上翘起,最突出的还是那隆起的额头,这家伙的鼻孔竟然长在头顶上。随后,它们又露出了三角形的背鳍,这奇异的背鳍是白鱀豚最典型的特征,鳍肢较宽,末端钝圆,那尾鳍像一弯银辉闪烁的新月。白鱀豚换气的频率很短,我那时的耳朵还很灵敏,远远就能听见它们的呼吸声。“嘘哧,嘘哧”,这是江珠儿的声音,像是女性的喘息。“呼哧,呼哧”,这是江猪子的声音,像一个粗犷的汉子在大口喘气。江珠儿在呼吸时还会喷出一股亮晶晶的水珠子,当这飞溅的水珠被朝霞或夕阳照亮,宛若一道斑斓的彩虹。
一条大江里有了这优美而神秘的精灵,愈发显得优美而神秘了。
后来我还慢慢发现,这神秘的精灵也有其自然活动规律,它们最喜欢在早上或傍晚浮出水面。早上,在晨雾刚刚散去的浪头上,你会发现它们对着日出的方向出神地仰望,就像一群受神灵控制的精灵,那仰望的姿态,仿佛一种灵魂深处的渴望。老乡们说那是江珠儿拜日,沉睡的太阳每天都是被它们唤醒的。傍晚,它们又在太阳落水时追逐着漫江霞光,这是长江每天最美的时分,也是我观察白鱀豚的最佳时机,那体形为优美的流线型,胸鳍宛如两只划水的手掌,扁平的尾鳍从中间分叉,像分开的燕羽一样。白鱀豚的皮肤也是我见过的最光滑细腻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漂亮的光泽,一看就充满了弹性,像是穿着一身天然的游泳衣,漂亮,太漂亮了。这几近完美的体型又岂止是漂亮,这有利于它们在水中遨游时掌控方向和平衡,还可以减少水流的阻力加快速度,其时速竟然可达80公里,这跟陆地上的短跑健将猎豹有得一比,白鱀豚也堪称水中的短跑健将。但凡有幸亲眼见过白鱀豚的人,无不为它那优美的身姿、漂亮的颜色和飘逸的游姿而深深着迷,这是江中最迷人的生命。
从孩提时代到青少年岁月,我一直在努力接近这白色精灵,我下意识地觉得这就是我在长江里遨游的唯一意义。但这些精灵的胆子比那些女孩子还小,它们是那样敏感和警觉。每次向它们靠近,我一直小心翼翼,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们给吓跑了。这其实是我的错觉。白鱀豚那极小的眼睛和针眼大的耳朵早已高度退化,哪怕你游到它们身边,它们也看不见你,听不见你的声音,但它们的头部有一种天生的超声波功能,在水中发射和接收声呐信号,能将江面上几万米范围内的声响迅速传入脑中,并能依靠回声识别物体。这么说吧,只要你在它们的声呐范围内,它们随时都能感觉你的存在,并对你的意图迅疾作出判断,一旦遇上紧急情况,它们旋即进入深潜状态。小时候,我又哪里懂得什么超声波和声呐系统,总觉得这精灵是在跟我捉迷藏,每当我想要凑近它们时,它们眨眼间就没入水中,很长时间都不再露面,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在那些月光如水的夏夜,这些精灵愈加神秘。这个季节,高涨的江水已淹没了广袤的河床,一直漫涨到了江堤坡上,我们就睡在水边的竹床上,浪花像雨点一样飞溅在我们炽热的身体上,感觉到一阵一阵的清凉。每当夜深人静,我像是醒着,又像是在梦中,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隐约浮现。我朝泛着光影流转的江面悄悄一望,依稀看见那青白色的幻影,正朝着月亮一仰一仰的,那是江珠儿拜月。那一幕离我们的现实十分遥远,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神圣和敬畏,仿佛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当我悄悄缩回目光时,忽听哗啦一下,蓦然回首,如惊鸿一瞥,一个优美的身体跃出了水面,那光洁的皮肤上波光闪烁,水灵灵的,简直像女神一样。
二
当我和那些水中的精灵在同一条大江里遨游,感觉真像活在童话世界里一般。
在西方的童话里有美人鱼,在中国的民间传说中也有一个美丽而神秘的精灵。
江边的老乡们都虔诚地相信,这大江里是有神的,这个神就是传说中的白鱼精,而白鱀豚则是江神的化身,被誉为长江女神。哪怕在没有月色和星光的夜晚,那些在黑暗中穿行的夜航船也不会掌灯,船工们生怕惊扰了梦中的江神。这样的敬畏其实是必要的,它会让你对这条大江和江中的生灵怀有一种神圣的敬畏。白鱀豚当然不是神,但它们也是一种特别聪明而有灵性的水生动物。据科学研究,白鱀豚是淡水生物中大脑发达、智商最高的动物,其大脑表面积比海豚大,大脑的重量已接近大猩猩与黑猩猩。很多专家甚至认为,白鱀豚的智商比长臂猿、黑猩猩和类人猿更聪明,那就仅次于人类了。更令人吃惊的是,白鱀豚竟然是一种左右脑半球可以交替休息的动物,它们可以在清醒时睡觉,在睡觉时依然保持头脑的清醒,这还真是神了!
我从小就听过许多关于白鱼精的神话或传说,及长,我又在《聊斋志异》中读到了慕生与白秋练的爱情故事。慕生是一位河北商贾之子,从小“聪惠喜读”,但商贾之志在利而不在诗书,父亲担心他这样下去会读成一个书呆子,便命他跟着自己学习经商。慕生十六岁时,随父亲一起来到楚地,也就是长江中游的湖北湖南一带。当商船行至武昌,每当父亲上岸经营去了,慕生独自守在停泊在江湾里的船上,便映着月光“执卷哦诗,音节铿锵”。他尤其爱读杜甫的《梦李白》:“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那一种梦寐中的思念,在这远离故乡的月下夜泊中更觉思念情切,心神恍惚。恍惚间,他看见一个身影在窗外徘徊,被月光清晰地映在窗上。慕生兀自一惊,猛地推门一看,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倾城之姝”,这水灵灵的女子便是白鱼精的化身——白秋练,多美的名字啊。这胆小害羞的女子,“望见生,急避去”,但慕生吟哦的诗句却让她由诗生爱,一往情深,以致相思成疾,“病态含娇,秋波自流”。这两位情趣相投、兴致高雅的少男少女,在白秋练母亲的撮合下,从两情相悦到海誓山盟,却由于慕父从中作梗,有情人难成眷属,两人都相继为爱生病,而后又用吟诗治好了他们共同的病。他们还以诗卷来占卜运程,以吟诗之声作为相会之约,在经历了一波三折后,这超越了人间的爱情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而白秋练则是一个美丽而高雅、纯洁而忠贞的象征。

但若把这个故事仅仅当作一个爱情神话,那还只是读出了蒲松龄的一半用意。蒲松龄还描写这样一个情节,一个渔夫在洞庭南滨钓到了一只白鱀豚,长得像人一样,那是白秋练的母亲。白母住在洞庭湖里,洞庭龙王派她管理水上行旅,从洞庭湖到武昌这一段长江大约就属于她管理的范围,这也正是白鱀豚栖息和往来活动频繁的江段。龙宫选妃时,龙王听说白秋练貌美若仙,就命白母把她找来。白母如实禀告,女儿已经嫁入人间。龙王一怒之下就把白母放逐到生活环境恶劣的洞庭南滨,白母只因饥不择食,才被那个渔夫钓起,在白秋练和慕生的营救下,白母才得以放生。而白秋练生于洞庭,长于洞庭,这湖水就是她的命。当她随慕生回河北老家后,眼看储存的湖水将要用尽,白秋练白天黑夜呼吸急促,喘个不停。她奄奄一息地叮嘱慕生:“如果我死了,不要下葬。你要在每天的卯时、午时、酉时给我吟哦《梦李白》,这样我的身体就不会变坏。等到湖水再来时,把我的衣服脱下,抱到盆里浸入湖水中,这样我就能重新活过来。”白秋练死后半个月,公公带着洞庭湖水赶回来了,慕生赶紧按妻子说的那样做了。白秋练在湖水里浸泡了一个多时辰,就渐渐苏醒过来了,这一盆养育她的洞庭湖水又让她获得了重生。自此之后,白秋练日思夜念回归故乡,公公去世后,慕生便依了她的心愿,一家人搬到了洞庭湖畔、长江之滨的楚地生活。——读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这其实是一篇比爱情神话更加意味深长的生态寓言,只有将爱与生态放在一起解读,你才能真正解读出这个神话的全部意义。
蒲松龄是济南府淄川人氏,一生只到江南的高邮、扬州一带走过一次,那一带已是长江下游。但看得出,他对白鱀豚的栖息环境和迁徙轨迹分外熟悉。我家乡离洞庭湖和武昌都不远,那些栖息在洞庭湖里的白鱀豚时常顺江而下,从江湖交汇处的三江口一直游到江汉交汇处的武昌一带,甚至更远。它们是这江湖里最活跃的主人,比人类更了解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