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野牦牛”

作者: 王剑冰

晚上出来,看欧沙还在帐篷外坐着,朝着远方眺望。其实远方什么也望不到,没有一丝灯光。倒是有半轮月亮,挂在近处的雪峰顶上。这个时候看月亮,就真的看出寒冷来了。

我走过去,与欧沙打招呼,同他聊起来。

几天的行程,让我感到欧沙就是我们团队的宝,我们团队因有了欧沙而格外不同,他给大家带来了快感和喜感,也带来了一种安适感和安全感。

这个高原的汉子,什么时候都有一股子不服输或者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欧沙的车子开得很专业,技艺娴熟老到,遇有什么小毛病,他准能手到病除。那辆年数不短的皮卡车,也真是没少为他出力。在我们的队伍里,这辆车属于最轻型的机动车,如果是我,绝不敢开着来这样的地方闯荡。可块头大大的欧沙完全不当回事,或者说心里完全有数,坐上去一脚油门就轰跑了。车子就像个机灵的小鬼,撒起欢儿来蹿得比谁都猛。

皮卡车是车队中最普通的车子,却总是在前面充当开路先锋。遇到水或者沼泽,都是他的车先下去,冲过去了就都跟着往前冲,冲不过去也就会陷进去,大家再想法拉回来。嗨,说白了,那就是车队探路的一块石子、一根拐棍、一个探雷器。所有风险都是它的。而它的主人也毫不犹豫、勇往直前。

为了去探寻长江源头格拉丹东,我们从当地藏民那里知道了一条通往西藏地区的近路,而这条近路几乎没有人走过,是一条“野路”。绕了许久才看到一条不明显的车辙,顺着车辙七拐八拐,最后绕到了一条河边。

等后面的车子到来,文扎和彭达商量,看来是要过河,而且这河还不是一条,过去了前面不远还有一条。是一条河到这里分流了,还是原本是两条河在此相遇,到前面再分开?不得而知。

欧沙说好像是年扎河和窝曲河,在下游汇集在一起。

欧沙看了看,认定一个水浅的地方,带头先向河中冲去。

车轮溅起好大的水花。还好,过去了。接着是索尼、文扎,最后是彭达。

这里的海拔是4580米。

到了第二道河跟前,欧沙有些拿不准,他左边走走,右边看看,向水中扔了几块石头,感觉不出哪里浅。想找到原来的车辙,却是找不到了。

怎么办?只有下去试试。欧沙再看了看前轮的“加力”,他说那个加力器有点毛病,有时不起作用。

人员下来,只带着杂物轻装上阵。欧沙一脚油门下去,一阵猛冲,巨大的水花在车前扬起。从后面看,车子就像疯了一样,披头散发地往前拱。然而,还是陷在了水中。

水已没过车子半腰,眼看淹没了发动机盖子。彭达的大马力车子赶紧往回拉,索尼和多杰去挂上绳索,一阵怒吼,欧沙的车子一点点倒了回来,浑身上下都在淌水。

欧沙下来时,鞋子也进水了,脱了鞋袜晾在那里,然后看那个加力器,拧上试试,下车再摘下来,收拾了再试。这下,更是不敢造次。

最后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一处较浅的地方,怕上游下来的水猛然间大起来,几辆车子抓紧时间往河对岸冲。冲上去却是一片沼泽地,好大的一片泥草疙瘩,起先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又没有别的路可供选择,只能冲过去再说。

于是马达轰鸣,左冲右突。幸亏文扎的车子是新车,性能还可以。他不让车子有半点停留,不是往前,就是向左向右,顺着劲儿加油。车子像一只蚂蚱,胡乱地蹦跳,不停地蹦跳,一点点跳出张着巨口的沼泽地。车里的人早已晃得东倒西歪,头几次撞在顶棚上。

四辆车子,一辆车子已经陷落,那是欧沙的座驾。幸亏它已经冲出了沼泽地,陷在了边缘的泥淖里。若果陷在沼泽地,境况就惨了。

索尼的车子去拖,没想到拖上来欧沙的,索尼的又陷了下去。

两只铁锨挖断了一只,只有一只在起作用,欧沙用手挖着,要将车轮前的泥浆全挖出来。有人去找垫地的东西,周围连一块石头都没有,只能挖草皮。那些草皮的抓地能力超出想象,用尽全力,手挖脚踹好容易弄下一块。一个个就这么远远地提着抱着一块草皮过来。

欧沙把草皮狠劲地塞在轮子前面。车子开始发动,众人推的推拉的拉,一声吼叫,总算离开原地。只是一个打滑,右后轮又陷住了。此时的欧沙他们,简直成了一个泥人,汗水顺着脖子淌。最后只得将几条宿营的被子塞到车子下边去。

所有人都集中起来,不是推就是拉,欧沙半个身子跪在泥里搬轱辘。每个人都拼了命,才将车子弄出了沼泽。这时的欧沙,浑身一个泥人,连胡子都被泥糊住。

荒原上,欧沙真的是大家的信心与信念。每每有他在,都会感到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而欧沙总是说,今年的山水提前了,不少路段都冲毁了,再换路走,就失去了方向感,新路总是没有把握,说到底,还是他的问题。

又一次荒原之夜,几辆车子渐渐走散,又没有信号,相互联系不上。我们的车子油表早就报警,最后在大雪弥漫之中,停在了茫茫荒野中。吓都快吓死,加上寒冷和饥饿,车上有人哭起来,似乎感觉到世界末日。如果不是欧沙的车子赶来,真的就不好说了。那天晚上,有两个救援小组都在寻找我们,却终是没有找到。

在这海拔5000米的地方,大家从后车窗终于看到一星点儿的光点。光点越来越大。来的真就是救苦救难的欧沙!他的皮卡车上装着汽油、食物、帐篷、药品各种物资,而哪怕只是欧沙一个壮汉,我们也会信心倍增。加了油,吃了东西,重新上路时,几个人的泪水,还含在眼里。

欧沙还是个摄影好手,遇到好的景色,大家都在狂拍一气时,他会想法找个更好的角度,不声不响地拍到好风景,然后晒给众人看,听到夸奖就哈哈地笑。他的相机里有好多好画面。而他也会成为大家的一道风景,我就偷偷抓拍下来好多他的镜头,他看了,也高兴地笑。那些画面,题一个《高原风》,完全可以参加比赛。

欧沙还是一位勤快的操心人,他乐于助人,什么事都帮助别人做,而自己总是在后面。到一个地方,都是他先忙,比如天快黑了,要先找地方扎帐篷,他就会带上一个人先去,找到了就先清理平整,然后打钉子,拴绳子。

等大家到了,也差不多好了,而后他就提着桶找水,打气炉子烧火做饭。他找的地方,必然是离水源不远,而且远离塌方及风口。烧好了水,做好了饭,众人吃喝说笑而后休息,他还在忙着,包括整他的车或别人的车。难道就没有疲累的时候,没有忧烦的时候?偶尔会有人发现,有时他会坐在自己的驾驶室里睡得天昏地暗。

不了解欧沙的,以为他很严肃,那个架势就把人拒之千里。实际上他性格开朗,很好接近,并且诙谐幽默,喜欢开玩笑。欧沙渐渐受到了大家的喜欢和爱戴。

我同欧沙认识,是他在机场迎接我们,当时他站在文扎旁边,两个大胡子尤其引人注意。当时还以为他是什么领导或者住持。后来知道他是文扎找来的向导兼总务助理。

平时欧沙就在三江源一带开车,拉着一两个单个来的人,或摄影或探险,或就是玩。他也会给一些团队或车友带带路,很得人们的认可。认可有两种,一种是这个人对这一带熟悉,没有他没有到过的地方,闯荡得多,知道得也多,找他就是找到了活地图。二是这个人实在,好相处,不拿大,真心真意,乐于帮你,还不会多收你的钱。

此次三江源之行,玉树州很重视,安排专人加入我们的考察团队,还配了医生,找了有经验的向导和后勤。

考察出发仪式结束,人们开始绕着巨大的玛尼堆转圈子,我转完出来,一时找不到上车的地方。欧沙远远地站在一排车子中间,开着车门冲我招手。

其时我们刚见面不久,而且我不是乘的他的车,不知道他怎么记住了我。我看他确实是向我打招呼,就知道他是我们一起的,便走了过去。

我后来才知道,欧沙就是我们团队专门找来的向导,他的车是皮卡车,可以装载路上的一应物品,包括睡袋、被褥、氧气和救援工具。

看看别人还没有回来,就站在车前同欧沙聊起来。

没有想到欧沙很健谈,而且能够听懂我的话,也能够用汉语回答我。由此知道欧沙是治多县人,治多离玉树还有将近200公里的距离。欧沙说,听到这个数字,千万不能按照高速公路的概念去想,那可是翻山越岭的数字。

我是从欧沙的口中先了解治多的。治多海拔4300米,比玉树的海拔高1000米,比西宁的海拔高2000米。欧沙就长期生活在这高海拔的地方,而他常去的地方,比治多的海拔更高,往往会到5000米以上。

就这样,我们熟悉起来,一路上相伴,会不时地在各种场合聊天。

长期的摸爬滚打、风吹日晒,使得欧沙的脸膛成了黑紫色。一看就是典型的藏民,夜晚坐在那里,即使有月光也根本看不出他的面孔。他人很壮实,说话声音低沉宏阔,吼一声能吓住一头熊。他有着宽厚的肩膀和胸膛,一副彪形大汉的架子,加上留着恩格斯样的大胡子,让人不免产生一种敬畏感,或者说安全感。

他的眼睛是深奥的,看你的目光,似乎是想照到你的心底去。而他自己先把心底给你打开。

你没有听过他的笑,那是带有重音的笑,笑声都是从胸腔巨大的音箱里发出。一听这笑你就会感到他是能够让人信赖的,让人依赖的。不知道他那位藏家妻子是否一开始就是这种感觉。而且你会想到他唱歌一定很好听,音声饱满而洪亮。我后来看到他跳舞,像一个日本相扑的赛前预热,挓挲着架子,手上似举着一个巨大的鼎左右摇晃。

欧沙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烦心事,没有什么能让他为难的。但你同他深聊起来,他的目光会望向远方的雪山,现出沉郁与苍茫。

欧沙家里有老母亲,72岁了,身体还好。一个女儿,28了,大专毕业在县计委上临时班,一个月拿3000左右工资,勉强顾住自己。还有个儿子。说到儿子,欧沙的神情有些变化。儿子19岁了,小脑有些问题,跑了不少医院,都不能让人满意,这成了他的心病,孩子越大越是问题。妻子没有什么正事,做个饼啥的卖卖,自己挣点小钱。家庭的重担,主要还是欧沙担着。

欧沙说,只有开车出来,一跑上漫无边际的高原,才会忘掉一切。

再深聊,欧沙的经历还真丰富,他在贡萨寺做过喇嘛。贡萨寺我们后来去了,是方圆十分古老而出名的大寺庙,层层叠叠在山坡上像一座小城市,周围是起伏的雪山峻岭,而面对着的,是一片辽阔的草原。

不知道为什么,他后来还俗了。他没说,我也没好意思问。他先是当了乡党委书记的司机,这个乡是索加乡,十分偏远又十分艰苦的一个乡。地处可可西里,是藏羚羊的故乡,草原英雄索南达杰为保护藏羚羊就牺牲在那里。而这个乡党委书记,正是我们这次考察团的领队文扎,这时文扎是玉树州的文联副主席,当然熟悉和了解欧沙。

欧沙再后来去了治多县的肉联厂当职工,肉联厂倒闭,便干起了个体。那时没钱,买不起车,随便干点喜欢干的,有时就帮人开开车、修修车什么的。

欧沙喜欢车,这么多年了,他有了3辆车。我一听,说不简单啊。欧沙笑了,说都是不值钱的老爷车,买人家二手的,像开的这辆“黄海”,就是从西宁二手车市买的。

我打量过这辆皮卡,竟然有些担心,说这车你敢开着跑三江源?欧沙说,怎么不敢,只要是四驱就可以,不是四驱不敢进高原,只能跑跑公路,就是公路一遇到下雪也跑不了。我说人家敢坐?坏到半路怎么办?欧沙说,怎么不敢坐,跑得欢着呢,自己会修车,经常整一整,完全能凑合。

我这时已经知道欧沙的职业,就问他一般会是什么人找他,如何找到他?他说大都是凭着口碑,再就是网上,有人要来高原闯荡,又不愿走旅游团,当然旅游团也不会到他们想去的地方。而知道自己的人多了,有了名气,加上自己像个真正的草原人,所以拉的人,大部分还都是年轻的女游客。

我说我们也喜欢你,愿意听你唠嗑,跟你照相。欧沙说,是,那些小青年都叫我“野耗牛”。有些小情侣,让我还兼保镖呢,他们玩得可欢实。这样还会介绍别人来找我,我这个人,开始人家有点担心害怕。我说为什么?欧沙说,块头大,皮肤黑,一脸大胡子,给人感觉有点儿野性,人家怕半路上被我打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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