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纸闲笔
作者: 文河鼻子
我到陌生的地方,记不住路,容易茫然。到了应酬的场合,记不住陌生人的脸。有的人,见了几面,努力想记住,过后相遇,还是认不清,很尴尬。被人说是目中无人,也没有办法。但有一个人,和我有过一面之缘,好多年过去了,前几天过马路等绿灯,我偶然看到他,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因为他长着一个特别大的鼻子。
赞美一个人的五官,尤其是女性,多是赞美眼睛、眉毛、嘴,甚至牙齿,相对来说,对鼻子的关注就比较少。但美是在一种整体性的平衡协调关系中才能得以体现。
帕斯卡尔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如果科莉奥佩特拉的鼻子稍微短些的话,世界历史的容貌就要改变了。
可见鼻子的美学价值也是很重要的。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有篇小说《鼻子》,写一个叫禅智的老和尚,他的鼻子足有五六寸长,从嘴唇上方一直垂到下巴。鼻子稍短一些,不好看。如果太长的话,就有点恐怖了。恐怖不属于美,属于刺激。真正的美应该不带有任何刺激性。惊艳,是美的强烈冲击,但那也不是刺激。
我读芥川的这篇《鼻子》,有种很怪异的感觉,不太舒服。川端康成的小说《一只胳膊》《睡美人》,也让我感到某种怪异。可能我的文学趣味太狭隘了。我喜欢日本文学,但对日本文学中的某种幽微之处,又不太能接受。年龄越大,越喜欢平易正大的文学风格。入佛界易,入魔界难。入魔界,当然值得敬佩,但一个作家在魔界的幽暗里,内心深处更应该带着一盏灯火。
汪曾祺说沈从文曾在小说里写过夏日甲壳虫的气味。俄罗斯作家布宁嗅觉敏锐,在他的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气味的描写特别丰富,整部小说简直是一支充满了各种气味的交响乐。俄罗斯人的鼻子本来就大。托尔斯泰就自嘲过自己有个庞大的鼻子。
秋收之后,农事结束,天气凉爽,夜晚也渐渐变长了。在旧时代,会有背着大鼓的艺人到村里来说书。吃过晚饭,选个亮敞的地方,先来擂鼓一通。一阵咚咚咚,直打得月光四溅,天地低昂。千古的忠烈遗恨,到最后也都化作了月下闲话。说书人说的是《精忠说岳》,说到金兀术的军师哈迷蚩被宋军割去鼻子,回去向自己的主帅哭诉,团团围坐的听书人便哈哈大笑起来。第二天,我想到这个没有鼻子的番邦人的狼狈形象,还会忍不住笑起来。鼻孔朝天,是形容一个人的傲慢,但如果鼻子没有了,鼻孔朝天,就会显得滑稽。
在外面,冬天的鼻子,冻得冰凉。摸一下冰凉的鼻尖,有种怪异的感觉。属于身体的东西,分散独立了,就会立即显得怪异、陌生。甚至剪掉的指甲,也是这样。齿如瓠犀,是形容牙齿的好看,整齐洁白。但牙科医院架子上摆放的义齿就很怪异。
有句俗话,鼻子大压嘴。鼻子高高在上,压习惯了,嘴又无处可躲,在人的心理中,就成了一种思维定式,由此产生了社会规则的种种设定。贾琏拈花惹草,贾母就用这种思维定势来开导王熙凤,哪个猫儿不偷腥,世人打小就是这么过来的。这话再扯远一点,就扯到了人类学和政治哲学的范畴,就此打住。
垂帘
宝玉到了潇湘馆,黛玉正生宝玉的气,便故意不理睬他,自己转身往外走,却又回头吩咐紫鹃,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
帘子垂下,是收,是敛,是遮,是留,是容,是纳。湘帘如烟,珠帘如雨,晴天落白雨,绵绵无尽,落了又落,落了又落,阶前的芭蕉绿叶初舒,却又一直静着。
垂帘留香,一个多么幽雅的空间。《花间词》里篆香袅袅,绣帘却始终垂着。真正的香艳和私密,不是封闭式的,而是有一种隐隐的香气透出来。过去的中国,处处被帘子和罗帷遮着,一重又一重,那么含蓄,那么深远。
帘子卷起,内外无隔。日本人偏爱阴翳、纤细、幽微,但感觉还是太幽暗了,只听得一阵木屐声从廊外橐橐橐地响过,然后,消失了。中国的就不是,即便在夜里,也是绣帘卷,一点明月窥人。好像在想着一个人,又好像不知道是想谁。中国的是富有想象力的思忆朦胧。
绣帘卷,明月窥人。其实人卷起绣帘,也是为了看月。中国的人和自然万物,向来是息息相通的。这就追求不隔。庾信在《小园赋》中写道,“落叶半床,狂花满屋”,这哪儿有一点室内的感觉,简直是整个人都融入了天地自然之中。
一帘之隔,是隔花阴人远天涯近,虽然隔,其实又是不隔。《诗经》里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李白的诗,美人如花隔云端。吴文英的词,隔江人在雨声中。刘备送徐庶,凝泪而望,却被一片树林隔住。这种隔反而很好。说是隔,其实并没有隔,只不过是远。只要有心意相通,虽远而无隔。还有一种不隔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发生,像一阵无来由的轻吹拂过春天的池塘,那么轻柔,以至于波纹不生,涟漪未起,然而却又有着一种奇妙的意味深长的感觉,仿佛已经有了一个什么故事。阳光融融,云影淡淡,一池春水还是那么一池春水,一池春水又似乎不再是那么一池春水。
王国维论词,从艺术的角度,有隔与不隔之说。写景言情,艺术的表现不隔才好。不隔,并不是直白,直白意味着仓促、粗糙、乏味。不隔是物我相通、相融、相亲。艺术的隔便不好,对此,张爱玲有个妙喻,她形容这种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艺术的不隔呢?如果还以蝴蝶为喻,那应该是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帘子和门不同,帘子介于有与无之间,虚与实之间,隔与不隔之间。门关上就关上了,锁上就锁上了,界限分明。只要心里想隔绝,心门一关,也就真的隔绝了。人与人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有时想一想,也很悲哀。人世间有一种最大的隔,不是声息不通,不是音问断绝,而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是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漠不相关。
帘卷西风,天涯人远。那帘内独坐的人,忽然就听到碧空里响了一声两声雁鸣。雁影渐远、渐小,消失了,仿佛没曾来过。而案上那盏清茶,不知何时,早已凉了。
古国已经很遥远很遥远了。想向时光深处,写一封信,又不知寄给谁。
《牡丹亭》闲话
去年四月,暮春天气,又读了汤显祖的《牡丹亭》。
还写了一首绝句:雨似袈裟云似衫,大千世界一情缘。无凭幻梦难寻觅,石畔春风看牡丹。第一句化用了废名小说《桥》中的一个句子,“雨是一件袈裟”。
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北京陶然亭公园,绿树阴浓,蝉鸣如织,外面的马路上车声如潮,一刻不息,听得让人惊心。我想觅一份工作,觅而不得,在陶然亭却并不陶然,落寂中想到了牡丹亭。春天早已过去了,光阴如流。
骚客伤春,美人迟暮,这里面都有一颗千古寂寞的诗心。生命中那种最美好的东西,你此刻正拥有着它,但你知道它又正在失去。你虽百般珍惜,但它还是一去不复回了。
花开过,就开过了。一朵花,不能开了又开。爱一次,心就老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真是生命的大美,然而,这大美里又有着大无奈和大悲哀。古代中国人的时间观念是感性的,带着生命的温度。时间有明亮的色泽,便是时光。是一种人世的悠久恒常,所以称岁月。
真正的生活讲究情理。情理兼顾,合情合理才好。过于强调理,理便成了生命的禁锢,扼杀了性灵。只讲理的生活,是生硬的、机械的。这时,对情的赞美,就成了对理的一种反拨,甚至反抗。情是人性的张扬,可以突破常理。但一味深陷于情,必然又受困于情。情感就成了一种生命的泥沼。情又总是和欲联系着的,没有情,只有欲,那又成了《金瓶梅》的世界。
安娜·卡列尼娜的自杀悲剧中,沃伦斯基负有某种责任吗?有,也没有。没有人能够长久承受另一个人的激情。或者说,没有人能够长久承受一种充满激情的生活。这种生活自我消耗太多,其实更容易厌倦。杜丽娘和柳梦梅,历尽波折,喜结连理,终得团圆,但到后来他们也只是世俗生活中的一对寻常夫妻,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琐琐碎碎。
游园惊梦,这种情调是晚唐五代诗词里的情调。是李商隐的诗意,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李璟的词境,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世界如此美好,你在着,与一切无隔,然而,又有诸多无奈和身不由己。花影婆娑如梦,世界如此美好,你在着,却留下一声深沉的喟叹。在梦中,爱而不得,只是一种惘然。在现实,没有完成的爱,往往会转化成一种恨。恨得说不清了,也是一种恨意。刻骨铭心的情感,被迫中断了,怎么可能不留下疼痛的伤痕呢?恨意,是爱的疤痕。
林黛玉喜欢杜丽娘,但杜丽娘只是一个单纯的世俗女子,也更宜于现实生活。说她勇敢,说她勇于反抗礼教,是后来特殊意识形态语境中的阐释。只有单纯,才能更加持久、专注。单纯的心灵,爱得如此有力,静水流深,让自己整个地毫无保留地涌流向所爱的对象。她不懂得规划、节制、审视,想不到给自己留下退让的余地。有一些人,即便在爱得最强烈的时候,爱也只是他们生命中的一种点缀,是锦上添花。
《牡丹亭》达到了情的极致,生而可死,死而可生。凡事达到了极致,便会陷入缠缚魅惑,要么随之沉溺,要么从中解脱。果然,接下来,汤显祖所写的《南柯记》和《邯郸记》,就归于佛。什么是真的?情就一定是真的吗?情最难恒久,所以人们才赞美忠贞。参透了情,也就参透了人生。一切抛下,廓然无物。
相对于《牡丹亭》而言,《南柯记》和《邯郸记》的艺术冲击力不是太高。但从创作心理的角度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同时也是最自然的事。
《西厢记》闲话
年轻的时候,喜读《西厢记》。有两年时间,曾集中精力写过一些小说,有个夏天,在北京的公交车上,去看一个朋友,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想用张生自叙的方式,从男性的角度,侧重于更细腻复杂的心理刻画,写篇小说。当时文思飞扬,凝神构想,以至于坐过了两站路。后来写了几个片段,自觉缺乏新意,不了了之。
《西厢记》的剧情是很单纯的,就是一个一见钟情、私通款曲的故事。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见钟情是古典男女情缘的常态。古代的岁月很长,生命却又很短,忽然之间,人就老了。爱情的短暂花期里总是留下很多心不由己的惘然。
男欢女爱的故事发生在佛寺里,却没有丝毫违和亵渎之感。月光花影,普救寺倒更像是一个后花园。中国的佛寺是通于世情的,《金刚经》说,一切世间法皆是佛法。而佛法也可以说是世间法,所以佛法庄严,却又可亲。我们对观音就有一种情,超越于男女之情,但还是情,类似于男女之间的那么一种亲情。
相对于《牡丹亭》里的流离漂泊,《桃花扇》里的国破家亡,《长恨歌》里的山河巨变,《西厢记》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戏剧背景。它言情,就单纯言情。
莺莺有她的美,她有着传统深闺小姐的矜持,她那种女性的温柔矜持,也可以说是一种女性的自尊。她心有所爱,只是为身份所拘,她的被动中又有主动的迎合。一个人心有所感,有感而发,发而无应,是会感到寂寞的。她对张生的爱有一触即发的回应。
孔子读诗,“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评说道:“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孔子深刻洞悉常人的心理。情到深处,自会流露,自有行动,很多外在的因素,并不能成为一个人自我妥协的借口。张生的情感是诚挚的,因相思而成病。相思是爱,又大于爱,它的强度一点也不比爱的强度小。相思比爱更容易持久,它是浸润式的,爱太浓烈,有时候反而变成了一种占有。爱变成了爱欲,爱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种赤祼祼的动物性的占有。
有学者分析,红娘穿针引线,从中撮合,是有投机心理因素的。张生和莺莺若姻缘有成,那么自己居功甚高,在以后的生活中,可以挟以自重。若不成,身败名裂的后果,有莺莺一身承担,自己则毫发无损。我不反对过度阐释,但这种观点,初听虽觉新颖,稍想又不赞成。这种观点,是以现在资本社会的狭隘眼光来看待红娘这个人物形象的,所以把这个形象想得过于阴暗复杂了。红娘就是一个非常淳朴的人,热情仗义,在过去的民间,并不少见。这种人处事不拘一格,泼辣大方,不为常理所拘。假若身为男儿,为时势所造,自可成为一位英伟有为的人物,所以,她的光彩甚至盖过了莺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