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生命作证

作者: 长江

我用生命作证0

引子

终有一日,朋友忍不住问:“思博,你想好了吗,真要公开切胃手术?”

刘思博:“想好了,非如此不可。糖尿病的人,如果不看到我把眼珠子给当众抠出来,谁会相信这个病能瞎眼、会死人?现如今,满大街500斤的大胖子还不多见,但200多斤的,多了去了。很少有人知道‘胖’和‘糖尿病’是一对孪生兄弟,我就是已经站到了悬崖边——这地步,再回归健康可就难了……”

半年前,刘思博的左眼突然拉黑,一开始,还是一条条地在眼前忽闪着道子,然后瀑布,慢慢加速,极富诗意。没过几个小时,“眼前黑茫茫一片”,就再也进不来半点光亮了。

怎么?失明?为什么?不应该啊?

医院的大夫既痛心又愤怒,“痛心”的是这么好的一个大姑娘,乐观、阳光,还是人见人爱的“特型演员”,怎么好生生地就没了一只眼?“愤怒”的是糖尿病已经上身有几年,人家愣是不吃药、不打针,直到“并发症”全面出击——恶魔摘走了她的一只眼,这还只是死亡对生命的最初宣战。

2020年12月,靠近岁尾的一个飘雪的日子,刘思博又去了北京同仁医院。医生在她的左眼失明时就曾经告诉她:“这只坏眼已经没法治了,得装一个硅胶球,把空了的眼井给撑起来,但如果你不立即行动,坏眼会萎缩,那时整张脸都会变形,只能装义眼,就是只能去装一只假眼了……”

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加上超级乐天,刘思博说“好,我明白了”,然后大仙儿似的又去忙她的演出——没办法,应了一个省台的春晚小品,戏比天大,咱哪能半途给人家撂挑子?没事,本姑娘去去就来,最多20天,小品录完了我就杀回北京。

然而20天下来,又晚了,“硅胶球”已经装不进去,刘思博的左眼塌方关闭,不得不去装一只假眼,不装,那里会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当然,左眼失明后,医生还有更坏的消息:“刘思博,你的另一只眼,如果不采取措施,跟着也会,对,很快……”

“啥?再瞎吗?”

“是……你作好了‘双目失明’的思想准备了吗?”

“双目失明?”

思博开始心惊肉跳,这四个字让她突然感到再无退路——狂躁的血压已不受控,低压从90猛升到170,高压从120急蹿到260(毫米汞柱),这可不行,别再来个“突发的心梗”?医生急了,赶紧急救!

左眼失明,思博的右眼其实有一段时间也不好使,此外还有肾,大量的“蛋白尿”已经出现,她全身水肿,胳膊大腿一按不见“坑”,仿佛已经“石化”。

有人给她出主意:“要不就去切胃吧?听说切了胃就能减肥。”

是吗?她不信。

但不信也没有拒绝,死马当活马医吧。

上网搜,一连数日,刘思博在北京看好了一位叫孟化的医生,中日友好医院糖尿病减重健康管理中心的,这个人手里有一把刀,据说能“减重又降糖,孟化帮你忙”——那太好了,就这样吧。

思博开始后悔自己前半生放任地吃,毫无节制。三岁半,别家的小孩儿一顿能吃1个包子,她就能吃6个。对于“胖”,她无知、不设防,加上爹妈离异,爷爷奶奶特别疼爱,思博从小就是“小胖子”,慢慢长大了,自然成为一枚肥女、胖妮子,水到渠成一般。

可切了胃,自己万一瘦下来,还能去演电影、电视剧,到哪儿都风风光光地被人捧上舞台做综艺、演小品?

“特型演员”刘思博,出彩的本钱就是“肥”。但“风光”和“保命活着”哪个更重?她耳边不断传来导演的话:“你就是胖得可爱!没了这个……”另一边又响起医生的愤怒:“再不赶快减重降糖,你真是不怕死了?”

情况怎么竟发展到这样的不可调和?

“东亚胖夫”?“大糖帝国”?——中国糖尿病患者直线蹿升!

2021年11月20日,“世界糖尿病日”当周的周六,央视老栏目《新闻调查》播出了我和编导王晓健合作的《别做“小糖人”》(播出时改为了《胖乎?》)。我们做这期节目,目的就是想警示国人——别让孩子再胖了,胖会生病!

记得在北京协和医院采访营养科副主任陈伟教授时,我问了他一个Yes or No的问题:“如果中国肥胖人口持续推高,那再过30年,会不会影响到整体人口安全?”陈教授一通机关枪:“哪还用得着30年?20年就很危险了。我们今天不控制体重,不遏制糖尿病,到时根本就不用谁再来遏制中国,我们的壮劳力很多都出了‘糖尿病眼’‘糖尿病足’——农民举不动锄头,警察追不上小偷,谁去扛枪打仗,保家卫国?”

从2019年到2022年,我陆续接触和采访了近百位中国的“小胖墩儿”“小糖人儿”,这些孩子,胖者不一定都是糖尿病,但“胖孩子”的明天,大概率都会成为“老糖”,这是一个不争的预期。

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国刚刚结束物资匮乏,可以敞开肚皮来猛吃猛喝了,北京安贞医院心肺血管病研究所就开展了一个为期十年的跟踪调查,时任副所长的赵冬教授手里就有数据:十年间由于饮食结构的突然改变,受访者摄入高盐、高油、高糖的增加,他们血管中的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已经快速提升,这几乎立竿见影地成了一片冠心病、脑卒中,尤其是“心肌梗死”的危险因素——历史上,我们被人蔑称“东亚病夫”,现如今,您听说过“东亚胖夫”吗?公元618年,大唐帝国建立,声播四海,但公元2022年,中国有多少糖尿病的病人?1.4个亿!一种自嘲式的说法您又可曾知道——“大糖帝国”?

刘思博2020年4月就是在我采访《别做“小糖人”》时由孟化主任介绍的,她那时健康状态已经很难逆转,悲情下她产生了一个想法,用自己的例子作“反面教材”,利用微信、微博、短视频,给肥胖人群照照镜子、敲敲警钟。

我特别询问:“采访、播出,还包括以后可能的文字文章,你敢用真名?”

刘思博毫不犹豫:“当然用真名,化名没有说服力。我也不需隐私保护,我都走到这一步了——跟死亡相比,都是小事。”

第一次采访,刘思博已经入院,大脸、大眼,大身、大体,坐在病床上犹如一座小山。她的腿我按下去根本不见坑儿,硬硬的,像是触及了一块石头。

思博的“胖”不仅坐实了她的糖尿病(至少2型)是“吃出来的”,而且从“狂吃”到“不能吃”,她眼下的情形让人看了真心疼:馒头、米饭根本就不敢碰,每天只能用黄瓜青菜来充饥,除此以外,还终日离不开胰岛素,吃下去的药比饭多:“每天9种,总共有60来片。”

21世纪20年代,中国“肥胖人口”已在全球夺冠:每5个人就有一个“超重”,每3个人就有一个“肥胖”。2020年(12月23日)国务院新闻办公布了《中国居民营养与慢性病状况报告(2020年)》有权威的说法:(到)2019年,我国因(各种)慢性病导致的死亡已占去了(全民)“总死亡率”的88.5%。“肥胖”是慢性病的重要原因。成年人超重、肥胖逾50%,6-17岁的青少年近20%,6岁以下的儿童也达到了10%……

“大糖帝国”导致“东亚胖夫”,调侃的意味正被现实击中。

20年前中国的肥胖“发病率”还只有2%到4%,但到了2009年,竟然猛增到26.4%。

2008年,全国范围内开展的减重代谢手术只有117例,但2019年,已飙升至11700例——10年,增长了100倍。

“胖大人”基础在“胖孩子”,这是一个“看不见”的隐性灾难。

更要命的是,今天人们身边的“胖子”已经越来越多,人们习以为常,谁也别说谁。

学术地讲,糖尿病主要分“1型”和“2型”,“1型”只占1%,是患者体内胰岛素“绝对的缺乏”,这有遗传因素;而“2型”,多为“生活行为病”,不是患者胰岛素的“绝对缺乏”,而是“胰岛素分泌不足,并伴有胰岛素抵抗”,这一类的病患跟吃、跟肥胖都有关,要占去95%。

2021年刚放暑假,我们《别做“小糖人”》摄制组就来到了北京儿童医院“蹲守”采访。每至寒暑假,家长带孩子前来就诊的就特别多。

内分泌与遗传代谢科主任巩纯秀通俗地讲:“人体有很多器官、组织,任何一个都有寿命,‘胰岛素’一生也是有定量的。而我们的‘胰腺’本身有一种β细胞,是可以分泌出‘胰岛素’的,这就好比消防员。但如果你拼命吃,营养过剩,发胖了,身体里的‘糖’就多了,‘消防员’也不可能有无穷的力量去‘灭火’,‘胰岛素’分泌不足,你就会得糖尿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2型糖尿病’大多是‘行为习惯病’,就是‘吃’出来的。过去,‘2型’多发于中年和老年,但现在儿童青少年的发病趋势也越来越明显……”

一天在医院走廊的一角,我看到一位母亲和她的胖儿子双双疲惫地席地而坐,他们是来自内蒙古,儿子好儿(化名)只有8岁,因为胖,近来又喝水喝得特别凶,妈妈就害怕,拉他利用暑假来北京做系统的检查。

我跟好儿妈妈随便唠嗑:“您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发胖的?”

好儿妈妈:“月子里就胖。一出生,7斤2两;出了满月,涨了10斤;再往后就一天涨一两、一天涨一两;到了‘百天’的时候,我儿子的体重就已经是24.8公斤,人人见了都忍不住上前摸摸,赞美地说——这‘大胖小子’!”

但是现在,“大胖小子”的情况令人担忧了。胖,让好儿的体重才8岁就超过了100斤,但这样,他在班里还排不上老大,我问“老大啥样?”好儿站起来模仿:“空中悠人,颤颤巍巍,走路都好像要飘起来一样……”

思博证词(1)

不知为什么,我妈生下我,费了那么大劲,差点把命都搭上,但她却不爱我。爱,为啥要跟我爸闹离婚?

当时中国最大的婴儿才12斤,我,11斤!因为是超大儿,剖腹产,我妈干脆就被抢救了。这事在我家县城人民医院都被震惊。至今,如果我回家,医院有人看到我还会想起:“哦哦,就是她,就是她。”

大人们之间的情感,我说不清,不过爸妈的离婚,弄得我幼时生活里的爱变得很单一,只有来自祖父母。我爷爷奶奶把我当成心尖,他们要把父母缺我的关怀、心疼都加倍地补偿给我,尤其是吃——“思博已经够可怜的了,这孩子能吃,就让她多吃几口吧。”每天爷爷带着我在早点铺坐着看我饕餮,一边看还一边抿着嘴儿笑,那时候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多吃无益,多吃了不仅会胖,还会生病?至于什么是胰岛素,什么是胰岛素抵抗,他更不知,也不想知道。

上了学,我也没有因为“胖”而感到过自卑。

一年级,别人四五十斤,我就七十多斤,个子又高,因此开学了,学校发校服,我胳膊腿一伸,根本穿不了,能把最大号的给撑爆。可即使是这样,同学们也不歧视,最多有人跑过来摸摸我的脸、捏捏我的肥胳膊,我嘎嘎笑,大家也都跟着笑。

我们家门前那条街上的小卖部,就像给我家开的。别的孩子一礼拜才去一次,我一天就得去两三次,糖、虾条、果冻、巧克力、麦力素、膨化食品……我兜里什么时候都能掏出一大堆。大一点了还特别爱吃方便面,越吃越馋,一包泡上,我先把面搁一边,先喝汤,就这样在我的印象里“方便面”也只能算是个“零食”。再往后我爸开了个饭馆,专卖羊蝎子,我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有段时间我变本加厉,身高、体重、肩宽都噌噌噌地往上长,至于甜水饮料,那就更别提了。可乐,2升一瓶的,我一边看电视,一会儿的工夫就都给喝光了。

糖尿病,当然像医生说的,不是一上来就跟我索命的。我是胖到了高中,身体都还挺好。就是这个时候出了自助餐,这可坏了,我更加疯狂。最爱的就是日料自助,铁板烧,三文鱼我一顿能吃三斤,虾无数。后来一次大家一起去吃饭,所有人都吃饱了,服务员上前悄悄问:“您呢?还用吗?如果不用了我们就下班了。”我又让她上点甜虾,说“溜缝儿”。结果80多只,嗑瓜子一样,转眼又进了肚,同饭局的人都说:“像你这样的吃法,能把人家的自助餐给吃垮!”哈哈哈,大家一起笑得天旋地转、花枝乱颤。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