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指南

作者: 朱朝敏

荒野指南0

1

坤达利尼的经典唱诵《ong namo》笃定清冽,在瑜伽室里回旋,萦绕周身,大有满天白云翻卷姿势。肉身渐被提携,只余一颗心留在原地。原地……她正带领学员练习莲花坐。

滴水声,信息来了。而唱诵垒砌醇厚的修为墙壁,瞬间摈弃一切杂音,这微弱的水滴及回声不在话下。

四十分钟后,中场休息,她拿起手机。郭鲲鹏摇摆着走来,隔着两个学员和一排瑜伽垫扬起了右手挥舞。这位唯一的男学员,一动身就会踮起脚尖,双腿岔出罗圈腿,导致身体朝前倾,仿佛偏离了地心引力而摇摇欲坠。在她仅存视力的右眼看来,他高大魁梧的身形缩小了大部分。四个月的练习后,她还是觉得,粗壮的郭先生需要激烈型运动唤醒某些沉睡的功能,尽管他满脸的木讷(或者说迟疑神情)在某些层面延拓了静气。

嗬,梅师。他偷懒,把老师简化成一个字。叫声紧贴喉咙,似乎顶在凸起的喉结上,轻而滞,稳稳地喊停拿起手机的梅云芳。我跟你说啊,那个电梯真要停摆了,你也知道,好多年的古董……

又来了,梅云芳皱起眉头。这游说式的唠叨,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她懒得厘清,毫无意义嘛,而且烦得很。但老调重弹的惯性,化他的话为泥泞黏糊到身上,再厌烦也无法拒绝。

电梯不能用了,麻烦梅师知会学员,上下楼步行吧,以防意外。不知趣的补充,伴随滑动的喉结,滚出了笨重的固执,压迫眼神。

第五遍。她猛然记起,同时下决心要甩掉这堆难堪的泥巴。于是半露微笑地回敬道,郭先生你报告五遍了——她举起右手,尽可能地岔开了五个指头,她的眼神微微移到它们上面,很快又飘忽至对面。有点遗憾,对面的眼神被施蛊似的定格在她脸上,一动不动。

但是意外呢?她放下右手,又将双手摊开,而左眼耷拉,右眼觑来无奈不乏讥讽的轻笑。郭鲲鹏没听见或者没听懂,嘟哝一句“电梯坏了”,还不够,得寸进尺,双手在嘴巴上架起喇叭喊话:哎哎,通知大家一件事……

梅云芳沉下脸,打断道,胡闹,这是小丸子瑜伽园。她的地盘,轮不到他来发号施令,何况,还是不靠谱的流言。

话被打断,心却不死,郭鲲鹏木着脸催促她快快通知学员,并强调安全问题大于天。学员围拢来,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得不说了,可那真不靠谱。她咬嘴唇,眼角朝室外的走廊扫去。一个娇小的身影忽地闪过。她不由得瞪大右眼瞧看,人影不见了。

几秒后,眼神收回,启唇说道:喏,小丸子瑜伽园租用的楼层在九楼,不算高,靠脚力也有几步,所以,电梯确实方便,却也非它不可,那电梯——据这位郭先生,先知先觉的郭先生说,有好些年了,就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排除会突发脑梗心塞什么的,建议大家,没有急事最好不用。

话音刚落,学员们哄的一下笑了。我说么子事情,原来是杞人忧天……一枚壮汉,却操碎婆婆绵柔心……不靠谱的小道消息,谁信谁享用……鬼才信他,我就坐电梯,不坐白不坐……

哄笑中,名叫熊熊的中年妇女却说道,也许、他领教、过电梯事故,预防、也好。熊熊是兔唇,儿时做了手术,后来又遇到什么事情,嘴唇裂开又缝补,上唇人中处留下明显的手术印痕,上下唇岔得远远的,说话口吃。她的结巴话有些辩解意味,却因轻弱而被哄笑声淹没。

年轻女孩房楠楠放右手于撮圆的双唇,而左手轻轻地捂在右边脖子一块树疙瘩似的皮肤上。悠长轻俏的口哨凌空响起,左右回旋,却压住梅云芳拍巴掌宣布“开练”的尾音而泯灭。

周末下午一个半小时的瑜伽课结束,梅云芳送走学员,才拿起手机。信息和三个电话均来自继父梅岚皋。他来到了宜江城,没去她的家,而是径直来到这栋楼下。不只他自己,还带来了一个人,希望不会给云芳带来麻烦。

另一个人……自然是父亲新找的伴侣了。

不简单,他终于听从了自己的意见。多年来,她一直劝父亲找个伴。她懂得,孤单清寂实际是世俗生活的隐形杀手。作为群居动物,俗世中的人能有个伴携手走下去,终归温暖。面对女儿的郑重建议,多年独身的父亲坚决拒绝,但她不厌其烦地三申五令,还左弯右拐地牵线搭桥,促成两三个女性与他见面。那些阿姨对父亲印象很好,他呢,统统不行,一口回绝。后来,她又撮合了一个,是高中同学的姨妈,有缘分,也姓梅。她肯定不是乱介绍的,严格把了关。那位五十五岁的梅阿姨,是名图书管理员,中年丧夫后一直单身,独自抚养儿子。儿子考上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梅阿姨觉得完成了抚养任务,有心寻找合适伴侣共度人生,要求就是,对方性格好,有爱心,是知识男性,懂得人生大义。这些要求,梅岚皋都具备。而且梅阿姨本人性格和蔼温顺,长期做公益,是保护长江的资深义工。接触几次,她心里认可那位阿姨,下决心要促成这桩美缘。父亲和梅阿姨见面后,两人都承认印象不错。可惜,交往几次后,他还是拒绝了,理由是,人家条件太好,他独身惯了,以后会辜负人家的。一段合适不过的姻缘便错过。眼见他已人至暮年,梅云芳下了最后通牒,不找伴,别想只身来宜江城看望她,她不会接待。自认为这招狠辣,由不得他不重视。

这不,有了成效。带来的那个人,就是未来妈妈啰。她飞快地收拾行李,关好瑜伽园大门,挎上背包准备下楼——两三个学员正在等电梯,一起进去。

卡壳了。电梯如郭鲲鹏所愿在半路停摆。她们面面相觑,拿出无信号的手机,狂按一番,悻悻怒骂。接着,发现电梯上的紧急电话也只是摆设。怒骂再起。不到一分钟,又归于无奈的叹息,再归于沉默。

这个吊桶式的电梯没有跌坠,而是嵌在圆柱形的玻璃里面,停在半空,大致是四楼中间。不幸中的幸运。透过玻璃,她们看见,大堂里正在上演一幕默片。一群人被定格在大堂里,大多数瞪着双眼仰望,还有部分人伸出右手指指点点的。另有一两个手捏手机,嘴巴一张一合,瞟来的眼神惊诧不减。

梅云芳瞪大右眼,雷达似的扫描大堂,也没发现父亲的身影。他离开了,还是站在外面巷道里干等?想到这里,不由得着急,全身血液涌向脑门,无数蜂蝶遭遇了暖阳花海似的在脑海里狂舞,甚至她听见了嘤嗡之声。于是,抬起右手摸耳朵,却发现,耳根和双颊都在发烫。郭鲲鹏那家伙真不是乱嚼舌根,以前充耳不闻嗤之以鼻,而今天却被他逼着喊话,就该重视的……后悔和急躁扭成蛇蜷住身体,窒息感下,鼻尖的呼吸开始紊乱。

一小时过去。再一个小时。再三十五分钟。

接近晚上八点钟时,电梯解冻似的松动手脚,一阵晃荡,再安全着地。

电梯卡住算不上问题,小毛病吧,已经解决。负责物业的总管过来向梅云芳解释。这位瘦高个头的男士,皮肤有些病态的白——而在眉梢眼角经久不凋的笑容稀释下,竟衍生了朦胧的亲切感。此际,那微微上翘的轻松语调成为“小毛病”的佐证,眉梢眼角的笑意水渍般流淌于整个脸庞,要人相信他的话不容置疑。

这解释必要而及时。她本来想发几句牢骚的,却只张了张嘴。怎么说?当初为开瑜伽课租下宏通证券公司九楼大会议室,电梯是一大优势,如果优势丧失,租价自然要重议。对方肯定考虑到这层意思,及时送来了解释。小毛病的确是弊端,但要重议价钱,除非再真有事故发生,而那岂不是“拿钱买灾”?她在心里重重地呸了下。

何况,这地方她舍不得丢下,不光是难得再找到合适地方,还有个重要因素,这地方有纪念意义,她和一个人的友情见证。虽然,友情已灰飞烟灭,可是,过往能够一笔抹销?她想起刚才瑜伽课中途休息时,室外走廊上闪过的模糊背影。那背影有些眼熟,或者说,那背影兀地唤起她对那个人的记忆。是那个人?她不确定。能确定的是,那段友情结束很残酷,她忘不了,总是想起,心情万分复杂地想起。

真没事情?问话拖出的尾音,透出近乎愚蠢的天真。果然,铁打的答案及时送来:当然,能有啥子事情?

2

不见父亲梅岚皋人影,更别说他带来的惊喜了。

手机贴着耳朵,走遍大堂又走出。嘟滴声结束又拨打,再结束再打……嘟滴声弹跳耳膜,弹出一片空漠。

他也不接听电话。

站在大楼前巷道里的梅云芳,有些怅然,放长眼线前后看。初夏黄昏时分,灯影朦胧的巷道凉湿,略显寂寥。因为自己没有接听他的电话而孩子气地仿造回敬?不会,他绝不会。这不是一个父亲的作为。何况,他那么像一个父亲。那么……出现意外?毕竟年近七十了,眼睛老花,况且下午还下了雨,狭长的巷道又因两旁高大的建筑尤显光线晦暗。

她走出巷道,朝开阔的马路看去,又折回来走。巷道走了两三遍,焦虑中,父亲打来了电话。

我们在医院里,我带来的人……说到这里,父亲清了下喉咙才接着说,突然心梗,我就送她去了医院,现在基本没事了。

心梗。急救室。两个词语石头般撞来,大脑一时短路,她不知如何回答,半张嘴巴啊了声,再也无话。怔忡中,父亲问道:你要来医院?那试探性的询问,小心翼翼。不等梅云芳回答,父亲沉下声喉,改口道,别来了,她……需要情绪稳定,心梗嘛,就怕激动,现在情况不错,明天转回我们县医院去。

通话中断。再拨号,发现父亲关了手机。

父亲多年单身,一个人住在洲岛上(长江中下游江心中的一座沙洲)好多年了。以前没上年纪,身体不错,一个人生活也过得去,但暮年已至,独自枯守在那地方,要是摔着怎么办?要是病了怎么办?要是冷不丁发生意外怎么办?那个四围环水的孤岛,出入都大受限制。交通闭塞下,孤岛自有一种亘古不变的生活方式,听上去蛮诗意,实际却是种种不便。她不能不假设,除非她没长眼睛没有心灵。总之,她比同龄人要更早更深刻地体会“老来伴”的意义,所以,她锲而不舍地建议:找个伴彼此照应,我这个女儿也放心了。建议在年复一年的反复中虽然发展为强行命令,实质仍只是建议。采纳与否,还要他说了算。而这么多年过去,答案始终唯一,一个“否”字。哪知这次他来她这里,还真带来另一个人……她却错过。

在巷道的尽头找了一家快餐店,半个小时就解决了晚餐,回家。再次联系父亲,还是关机。他关了手机,为何?也许并非他主动关闭,而是手机没有电了。但这些年来,他始终如一的细心从未随年岁增长而递减一分,“手机没电”的情况不大可能。莫非发生了不测?还是陡然反悔……思虑万千,波浪般此起彼伏,令身体忽冷忽热。但她只能枯坐。两大杯温水后,心绪还在翻江倒海,各种猜测再次发酵繁衍,万花筒一般炸裂。

心焦火辣下,她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开车去找。

市中心医院、中医医院、二医院……车驶进驶出,人累得浑身冒汗。茫然焦虑中,手机响起滴水声。惊喜袭来,薄荷一般镇定了情绪。谢天谢地,父亲总算开了手机。

真是他的信息。他们已经离开了宜江市,正在回江城县医院的高速上。她吁出一口长气。真是固执,无非就是怕麻烦自己,上了返程高速才开机。当然,他眼中的自己也是执拗得无话可说。

翌日早餐时,父亲来了电话,告知,他们已顺利返回,等安顿好,再通知云芳回家商量重要事情。

得令。云芳边答应边点头,似乎父亲就在身边。心情霎时轻松。情况摆着,父亲找的老伴身体无大碍,还等着自己回老家宣布重要事情。嗨,重要事情,就是他们俩牵手组合家庭啰。她忍不住笑了,又眯起眼睛痴痴想了一会儿。想什么?杂乱无章。总之,父亲晚年有人陪了,她的心愿也达成,那种皆大欢喜铺成的日常细节,想啥有啥。她揪起鼻子哼了哼。因为她似乎看见父亲朝自己招手,然后板起面孔重申他命令似的建议:你都三十四了,还不着急找对象,真把自个惯成了老姑娘,不行,看看,我依顺你找了老伴,你也要听话,赶快了我的心结。

找人成家,四个字,草书一笔到底。看似轻巧实则艰难。一个人不会因为独身就被生活清场吧,尤其还是未上年纪的“独身”——非但不,还保持一份警醒。这看法,并非执拗,而是年龄下的醒悟。那么,她也给自己留了后路——就像父亲梅岚皋,他的“独身”能随着苍老终结,获得尘世的温暖时,也增添一份抗衡衰朽的能量。某一天,自己年纪大了,肉身速朽,伴侣等同于搀扶时,另一半的出现,自会彻底消融“独身”。不过,那还很遥远,现在她更习惯“独身”。一个人的生活,从十四岁那年开始练习,二十年了,不习惯就是假话。

你服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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