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人码头

作者: 王铭婵

渔人码头0

这个梦早晚得来。

连着几年,我把事业看作梦的一部分,想做大,却没有根。事业就像海上遇风的船,飘忽着,驶离海岸线。我想,也许驶离,正是为了回归。

有一天,我恍然发现,大海其实是一面尘世的凹凸镜,照见歪的斜的方的圆的丑的美的一切一切。

毛茸茸的雪舔着海面,遁形于一片汪蓝。初冬已至,半岛的码头赶着年尾,人流再一次涌入。早在凌晨两点,我把车头掉转方向,挺进车场。叮,自动落锁,迈着九分像的一字步,走出80后汽车职业经理人应有的气场。

在挺进车场之前,林董电话批我工作态度有问题,应提前几天住进渔人码头,适应环境。我像往常一样反驳他,重复着对选美的看法。“我们要的是车模的综合素质,知识含量排第一。”他说。我说,“那个夏贝贝是怎么回事?”鹅蛋脸、黑漆漆的大眼睛、饱满的嘴唇。他让我说得具体点。我竟然无言以对,勾起头,像受气的奴才,从后视镜确定这张脸的低廉后,不自觉地打开火机,蓝红色的焰苗幽幽地绽开,我又一次玩火。火烤到脸上时,我再次告诉自己你情我愿,美事一桩,后视镜里的脸瞬间高贵起来,头也不那么重了,火光把座驾照得惨红。

自林董第一次付诸行动后,我就看到了空前的销售规模,以及由此带来的声誉和金满箱银满箱。这一个月来,我等着这些车模提前给我电话。我知道来参赛的车模中早已成名的也巴望这天,比如那个叫珍妮的混血女孩儿,就算耽搁搞电影和出国游学也得来享受享受。青黄不接的嫩模更是急得提前收拾行李,恨不能插上双翅单飞港城。他们为了一举夺魁横冲直撞地把我当第一靶,瞄得我浑身不舒服,待射过几次后,又把我当宝藏挖,没完没了地问东问西。

所以快到渔人码头时,我不禁加快了步伐,希望早早接到他们,好正式进入工作流程。

林董又来电话了,脾气听起来很大,“为什么叫刘部长?”我说,“新车下线,他来助阵有脸。”这回赛格车放在港城首发,我比谁吆喝得都卖力,第一个就请了刘部长。刘部长负责亚洲本品牌营销,常各国选店巡回指导。港城建店时,他也参与了剪彩仪式,并且亲临督导过我的工作。

林董咕噜着,“以后别请这些不中用的。时代在发展,有些东西得变通。”林董对刘部长有看法,源于他们做事风格不同。林董的风格,我暂时不好讲,他是上司,能把调车优先权给到我,还给我发银子。

“那个姓桂的怎么非得半推半就,嗯?”林董在问我,我没吱声,他接着说,“装吧,装吧,装不了多久得蹦着高儿来。看他能玩出几宗大单子。”林董不用蹦着高儿来,X品牌董事长身份一直滋儿得很。

我想让林董也早些过来,省着一遍一遍地来电。林董那头哼哼哧哧,半天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我撂下电话,脚底一滑,险些摔倒。码头式的建筑抢入眼帘,这是一座用混凝土、旧砖堆砌的缩小版的码头。下三层,上八层,高端大气,引得我目光流涎,灼灼不止,这时,林董又把电话打来,风大,听不清,我摁了。转脸便见游轮朝这边慢腾腾地驶来,我翻出望远镜,对准焦距,镜头下的姑娘们,时尚拉风,挽着手,在船板上跳得像醉酒。船上的彩绸很多,呼啦啦地飞舞,在有灯塔的海上,斑斓无限,令人神往。

我的心却布满苦汁,眼眶泛着莫名的痛。放下望远镜,塞回包中,拿起手机,想拍个相片,发林董。刚才按了电话,止不定清醒过来,会怨我越来越目无领导。嘀嘀,林董的信息没谈相片,竟写着“邻市有动静,担心三年前的事情卷土重来,耽搁本次活动首发”。

他一慌,我也着慌,在钱面前,我经常代表同事先失了主心骨。此刻,恨不能耳朵里长脚,跑过去面对面地把事商量。我迅速把电话拨了过去,他却说,“翻来覆去那点事儿,推测没啥具体影响。”电话那头还亢奋一小会儿,又说,“心揣肚子里,活动结束,等拿红包。拜拜。”我刚要挂电话,他补充令人膈应的话:“他们若能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最好不过。”啪,电话挂断。我的心情突然坏到散架儿,一股无名火撑痛双肋。这时,游轮来电说临时调整两小时。唉,这群姑娘八成以为码头有记者,要在背人的地方一番“刮腻子,上染料”。

我只得朝建筑走去。暗光烘照,“渔人码头”四个魔幻大字轮番扑向我,音乐与海潮杂糅,耳朵仿佛住进交响乐团。我对五光十色烦透了,更喜见百搭的灰色。我灰着脸走进电梯,光闪的数字键一灭,负一层到了。一路的绿色格子甬道,一边是大规模的咖啡厅,一边是装束室。我往装束室走,濑口水、盐膏、发油、香水、饰品、假发,一应俱全。含住盐膏,从舌尖滚到舌根,厚垢掉了不少,口气比平时芬芳,精神也振奋多了。我往七楼姑娘们房间去了一趟,房间里什么都有,她们也不怎么挑剔,毕竟随身箱子里应有尽有。

从七楼下来时,林董最后说的那些话在心里已然凉了半截,双肋不再胀气,也许室内的温度好。随后,我化了淡妆,把夏贝贝的简历默背一遍。有人敲门,我立起身子,来人是侍者。

我问他,“什么时候到的?”他说,“早来了。”我问他,“有事吗?”他说,“没事儿。”我继续看简历,他凑过来跟着我的节奏一起看。我有些厌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渔人码头,他就是个助手,更确切地讲不过一个后勤类人物。他看出我的不耐烦后,不自觉地往后避了避,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片刻,林董电话说,“你休息吧,让侍者去接。”我转告后,他迅速照镜简单整理,气息积极而努力,连声招呼也没打,像风一样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知所措,合上简历,微叹一口气。

当听到嚓嚓声、耳语声、阵阵踢踏声,我便护着职业裙微翘的圆边儿,奔往负三层。这里是活动场地,有数十座形状各异的花岗岩台面。平均每座长五十米、宽三米、高一米,英气十足。两旁是海神话艺术镜面。以海洋生物生成的镜面,每回都令林董振奋,说,“美!真美!”他摩拳擦掌,特像打了氧的鱼。

“三个泳池放上水嘛。”他说。

他用大手抚摸着一处造景峭壁,身后是巨幅写意的汪洋大海图,有帆船,海鸥,阳光下如指肚儿大小的螃蟹,鱼儿蹦跳,贝唇紧闭,各种渤海生物在图景中各谋其位。若是三个泳池注上水,与海洋镜面映像,这幅图就“活”了。

“头天晚上注水,更新鲜。”我说。

“真美哇。”他又赞叹。

我飞出一枚响指,以眼神对答,心中暗忖:还他妈的泳池,跳到水里不清不浑,泛起的水纹是最好的胶片。林董略颔首,颇为踌躇样儿,一看又是装出来的。我更要装得滴水不漏,毕竟承受了恩泽。我指向球形台,展示台,锦鲤池,玫瑰塘,水滴湾,絮叨个没完。

一时想起大人物桂总给出的意见:“烂果园子算什么,野猴子待的地方。”他的意思我懂,人造果园搞不好就成了花果山,没了兴致是小,影响签单就大了。这话还是林董转述的,我没见过桂总。桂总是南方搞油业的,大买卖人。不让造就不造。先砌几个泳池是费钱,可也大气,视觉效果更能翻倍。方案由我重改的,正反,一笔不菲的收入要进账,不想别的。

在侍者的指挥下,姑娘们已排好队。个个面带喜悦,笑得很甜。刚才一番捯饬,真是光彩照人。

“一律按照合同履行义务,现在想离队的请走开!”我严厉地向前一扫,刮着每张面孔。和电话里聊天的声音,截然不同。

姑娘们听罢,瞳孔快速收放,鼻翼微微震颤,依旧喜笑颜开。于她们这话没有生硬感,没有居高临下的阵势,反倒像拥有一张王牌,袭了自以为是的身份。尤其在林董的微笑中,她们淋漓展示腰肢的弧度,似变形的抛物线,差一步就可以取点做题了。唉,凡这行当,没一个不认为自个儿漂亮地可以冲出亚洲,没能出人头地是老天闭眼睡着了。一番骨头到皮的打磨,就算不出精品,那赝品也是精品,一般人难识真假。

林董为了他们,今夜无眠,正恰到好处地扫描着。吓我一跳,这是谁的声音?林董背着人可见下了功夫,会把声带挤得磁性十足,说,“认真走台,创新pose。”

还没出名的姑娘,弱得像群嫩鸡崽儿,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是。”她们看似目光坚定,可再细一看,会发现手心倒汗,抻搓衣角,不断吁气,个别人没控制好气息,竟发出属于自个儿的声音。一瞬间,我起了彷徨,深吸一口气,再次扫视她们。

“好,立正!一点要求,把嘴巴闭紧。”我击掌三下说了这些。

夏贝贝朝我丢来一个眼色,我反倒冷冷的,开始调整队形,据通话及刚才的观察、简历特色,把几个能献殷勤的,此类人常乱方寸,挪后面。神态无所谓的,此类人厚积薄发,放前面。这样搭排,队伍不会失重。行内规矩多,没有谁手把手教,懂得哪个赛道都不亏才能把场子撑下去,姑娘们心中有数,一阵嬉笑,又相互认识一遍。她们几乎对通往彼岸有绝对的敏感度,最怕熟路的钻了空子,憧憬落空。

有备而来的夏贝贝不怕熟路的,却怕桂总的行当后劲儿没指望。有一次她说,“想攀个行当稳妥的大买卖人,将来才不至于穷酸。”女人的靶子,始终瞄准银子,名表名包名钻名车,配着心情搭,场合用。再说了,凡与艺术沾点边的,哪个不想国际化,代言品牌,参与大片拍摄,前期众星捧月,后期警车护航,羽化在银子和掌声中。

她也算勤奋,把临场发挥的题目,熟背在心,比如,赛格车始于哪个年代,最早的设计者是谁,油泵的工作原理……另外,她要展示舞蹈《湘雨》,刘部长爱看。她是在某财经杂志的个人访谈栏中找到这则消息。“访谈不可信。”我对她说。她急了,把带子扔了一地,左踢一脚,右踢一脚,发起精神质。我怕烧了情绪,连忙改口说,“看客能乐得直鼓巴掌,指不准还得备上药棉和纱布,鼻血这玩意儿,何时光临谁也没谱儿。”姑娘们都爱听这话儿,恨不得这些金满箱银满箱的男人为他们神魂颠倒,要月亮不摘星星,要什么给什么。只是夏贝贝的样子,不受林董待见。

码头钟声轰鸣八下,姑娘们缩着头,用眼睛和耳畔寻着余音,样子蛮可爱的。

“当初设计者吃啥长大,非得闹海啸才算罢。”混血女孩珍妮的中文很标准。我瞟她一眼,她神气未变,却闭上嘴巴。确定我没下文后,又朝我噘着小嘴巴撒娇,像我多喜欢她似的。

事实上,我对所有的姑娘都不严厉。虽然,我从心底厌弃,不愿理睬,可我不想毁了她们的心情。她们是踩着路来的,我们又是铺路人,哪好给人脸色,说该说的,做该做的,有些必要的时候还得给她们打气。

从一早到现在,站了两个多小时,姑娘们累得眼神暗下来,微笑却依旧,可比哭还难看。有的脸上开始掉妆,有的因整容急于回去打营养,我想让她们回去。我看了林董一眼,他正等着我这一眼。

“花出多少银子包场子哪,便宜这个女人。二十一世纪还审这种美?”林董因夏贝贝不是锥子脸,而大为恼火。看起来也像装出的火气。

网红脸没啥稀罕,我替夏贝贝平反,“上回,有个车模刚做了下颌来培训,睡觉磕回原位,醒来尖叫,拇指食指上下左右齐开动,葵花子儿小脸蛋立马呈现。”林董扑哧一笑,他恨不得这些女人整得符合快餐世道。笑罢,我突然发现林董的眼神柔情万种,原是抓人眼球的好鞍晃来晃去,现在穿这么惹眼,待桂总来,她要怎样搭配。夏贝贝一身几何式布条乱搭的透视装,超前打造着理性的性感。

估量话训得差不多,我擅自做主分了房卡,让她们回去休息,并再次叮嘱十天内不许离开渔人码头,否则,费用清零。

侍者把姑娘们送到七层后,回来站在电梯口向我赔礼。礼节性的道歉,多此一举。想想我也不烦他,他有好处,尤其是看到的搁心里,听到的闷脑子里,唯独不放口中乱嚼。

他双手递来配餐表,我浏览一遍,说,“龙虾换对虾,贝类不要,参鲍替上,二两肉熬粥,水果酸奶,其余的全不要,越简单越好。”侍者立马用手台出单,我签了字。侍者躬身退下。

午后,夏贝贝输送一条短信:“蓝总好!我是夏贝贝。桂总让您照顾我。”

“负一层咖啡厅见。”我回信。

她来了,低胸羽毛衫无缘无故地萌生野性,巴掌大的黑格子裙齐着臀垂儿,湿漉漉的发卷儿,擎一支腮红棒,口中打着轻哨儿,两团红晕乍一看像晚霞。我们相视一笑,贝贝就问,“你看刘部长会不会喜欢我?”在她心里,我已然是信人。我哪里了解他,但我可以肯定一点,他欣赏我的工作作风,更爱港城风光。我无所谓地摇摇头,说,“我不了解。”贝贝把嘴唇咬成半月牙状,眼神暗淡无光,刚才那团霞光也失色不少。我有些过意不去,让她喝咖啡。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