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剪
作者: 垄耘
她不明白,一旦离开那三孔土窑洞,她的剪刀就格外沉重。平日里,一把小小的剪刀,在她的手里,就是大海里的一条小鱼,看到哪儿,剪到哪儿,想到哪儿,剪到哪儿。现在,坐在西安城里香格里拉酒店二十六层专门为她布置的剪纸厅里,她的思维冻僵了,不知道如何下剪,那把剪刀执起来就像掀起一扇磨盘,沉重得挪不开步。
这是怎么了?
一
三孔土窑洞在陕北乡下的双湾村,离这里有一千多里。她是坐飞机来的,俯视窗外,只见底下一层层起伏的棉花垛,飞了几个小时,从一个机场,再到一个机场,就到了这个二十六层的酒店。
她感觉像住到了山顶上,又不像,山顶是能看到山底的,这里却看不到山底,看到的是一个楼接着的一个楼,似乎还像在飞机上一样,着不了地。
雪儿就蹴在她的脚下,懒洋洋的。在土窑洞,雪儿可不是这样,几乎没有闲的时候,一会儿啃啃她的裤脚,一会儿转着圈撒欢儿,一会儿嗅嗅地上的孔洞,一会儿跑出门外朝天吠出几声。
她想走,走回那三孔土窑洞里。
她听见了外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张来说,这些人已经等候好久了,这些人听说翦婲鹄就在香格里拉酒店,一窝蜂地都涌来了。张来说,他们来自世界各地,都是亿万富豪,有的是钱,只要他们看准了,钱多少不在乎。
她想藏。藏回那三孔土窑洞里。
她不是胆怯,也不是没见过老外。这之前,就在那三孔土窑洞的炕上,她曾接待了一拨又一拨的老外。她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看见他们竖起的大拇指以及脸上洋溢出的喜色,她知道,那是喜欢。对于一个剪纸姑娘,没有比被人认可再高兴的事了。那些人手里举着明晃晃的美元、欧元,有的也举着一沓沓的人民币。她的注意力没在纸币上,在他们的大拇指和脸上。
门已经被推开,第一颗探进来的是一头金色的长发,就好像见到了钻石收藏主一样,一脸的急促、一脸的欣喜、一脸的渴望。第二个走进来的是一位儒雅的日本绅士,头未抬起,先是深深的一躬……张来站在众人前面,开口说:各位先生女士不要着急,翦婲鹄女士正在准备,当场亮剪,每人都会拿到一幅的。
一片掌声响起。
几个专门赶来的摄影记者都已准备好了姿势,他们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干脆匍匐了身体,就等着那声“咔嚓”的声音响起,他们知道,这一定是一个不容错过的“瞬间”。
翦婲鹄不得不铺开一张红纸,她抻开纸角,用右手掌慢慢地抚平纸皱。抚过一遍,再抚一遍,人们知道,那是在酝酿,酝酿构思,也酝酿情绪。
几十双眼睛探照灯似的聚焦在红纸上,也聚焦在翦婲鹄的脸上和那把已经执起的剪刀上。他们已经多次看到过翦婲鹄的剪纸了,也用昂贵的价格收获了他们心仪的作品。他们惊奇一张红纸一把剪刀就能将奇幻的世界打开……他们最想看到的就是那双手,那十个手指头,尤其执掌剪刀的那五个手指如何在红纸上行走?他们带着一脸的虔诚,就像圣徒走进教堂,大厅里一片寂静。
等待,静静地等待,墙上的挂钟声音清脆,一下,两下,三下……
张来咽了下嘴里涌上来的口水,巴巴地盯着翦婲鹄的脸和手。
只见众人的头一摆,眼睛骨碌碌睁着——终于下剪了,那把剪刀在翦婲鹄的手里一扬,像一只倒剪的燕子似的,一个扑刺就俯下身子……红纸上现出一汪鲜血,一朵鲜花盛开在红纸上。“哎哟”大叫,翦婲鹄左手攥紧右手,蹲在了地上。
一众人涌过来,想看个究竟。只听得“呼——”一声高叫,雪儿一个冲锋抢过来,挡在众人前面,叼起剪刀,歇斯底里地狂吠。
当天的微信群爆出一则信息:翦婲鹄以手指代红纸,“一朵鲜血梅花”惊飞了一群老外。
点击率直升到一百万+,同时是几十万粉丝的问候,问候翦婲鹄的手指怎样了,伤没伤到筋骨,影响不影响今后的剪纸?
沉默。翦婲鹄没有回一个字的信息。她只是沉默。
第二天, 网上出现一篇文章《树小风大》。文章写得有理有据,将翦婲鹄比作一棵小树,本来土旺根正,正常发育,定能成为参天大树。遗憾的是,一股风刮来,刮来了滚滚而来的水,刮来了源源不断的化肥,不断地浇,不断地施,飘飘地扶摇而上,就收获了一树“鲜血梅花”。还预言:翦婲鹄的艺术生命将就此终结。
第三天, 又是百万点击率。
张来愤愤不平,从西安日报专门请来了两位名记,要翦婲鹄叙说自己的学艺经过,要用事实给网上这些不怀好意制造事端的人一个有力的回击。
翦婲鹄一句话也不说。只坚持要回三孔土窑洞里去。
张来说,“你知道吗?为打造这个剪纸厅,我花了五百万。”
婲鹄说,“你说过。”
张来说,“还有三年的租赁费,六百万。”
婲鹄说,“你说过。”
张来退一步说,“昨日来的那些人都是通过领事馆才来的。”
婲鹄说,“你说过。”
张来说,“也有的是我邀请来的。”
婲鹄说,“我知道。”
张来放低声音说,“这里是西安,一千多万人的大城市。”
婲鹄说,“我知道。”
张来说,“住一段适应适应再说。”
婲鹄说,“不。”
张来又退一步说,“就几天。”
婲鹄说,“不。”
二
三孔土窑洞在村子的南边。
这里离双湾村中心有一里地,偏僻。
这里的土硬,是典型的红胶土。胶土板结力强,硬度高,安全系数自然高,难度在于凿时吃力。那胶土,硬起来赛过石头,凿窑的时间又多在冬天,冬天地里活少,可冬天的胶土经了冻就成了钢板,一锛一个铁印,一锛一簇火花。为了省工翦婲鹄父亲常常在冻土下先深挖一条沟堑,然后利用重力让顶部的负土自然倾覆,他总是想挖深一些,再深一些,深着深着,负土重力突然倾塌,躲闪不及,丧身在土窑里了。人们记起,曾有风水先生路过,断言:此处土硬人硬,土硬过人,人则遭殃;人硬过土,土则养人;但硬硬得软,后人必定发达。
凿窑死了人,这窑洞也就不能再继续凿下去了。但翦婲鹄母亲“继续”拿起父亲留下的钢镢,一镢,一镢……后来增加了她,再后来,增加了雪儿——那条一色白的狗狗。
按照陕北风俗,家里死了人,当年除夕是不贴对联更不贴窗花的,因为窗花是红的,红是“喜庆”,死了人应是黑色的沉默。但母亲硬是贴了窗花,母亲亲自剪的,剪的是“瓜子娃娃”。七个瓜子娃娃手拉手站成一排,雄赳赳气昂昂的,像一道护卫站在门楣上。七个瓜子娃娃的肚子母亲没剪,母亲精心挑选了秋天里剥下的七颗南瓜子,一样样大小,一样样颜色,一样样饱满,再配上母亲剪的脸盘、双腿,尤其那一双骨碌碌圆睁的眼睛,活了一样。雪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对着七个瓜子娃娃一阵狂吠。母亲抚摸着雪儿的头,“它们是帮你的,它们的‘八叉’能把那些魑魅魍魉阻挡在门外,让我们这家没了男人的人家能平安地过一个好年。”婲鹄那时还小,才五岁,歪了脑袋问母亲,“妈妈,是真的吗?”
妈妈坚定地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瓜子娃娃打八叉。”
婲鹄叉开双腿,“妈妈,我也打八叉。”
母亲说,“不需要你打,有了这七个瓜子娃娃足够了。”
婲鹄那时还不明白“打八叉”的意旨,她只觉得新奇,瓜子、红纸、剪刀——在母亲的手里就能变成奇妙的图画。她直着眼睛,好长时间离不开那幅剪纸,她特别想知道,那七颗充当瓜子娃娃“肚子”的瓜子,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些瓜子?
三
正月里,翦婲鹄嚷着要学剪纸。
母亲拿出了一把剪刀,剪柄上缠了许多布绺,多处布绺磨出了孔洞,油腻腻地沾满了汗液。母亲说,“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剪刀。”
母亲搬出一张炕桌,炕桌上放着十二张剪纸,有老鼠、有老虎、有马、有羊……又抱来一沓发黄的旧报纸。然后,拿起剪刀说,“看着,看我怎么剪。”母亲拿起一只“羊”,开始下剪。母亲说,“这样剪,这样剪,再这样,再这样……”同样一只“羊”,母亲连着重复剪了三次,婲鹄连着看了三次。母亲放下剪,“自己剪吧。”转身走了。
婲鹄不想在旧报纸上剪,旧报纸发黄了,也发脆了,一剪刀下去,豁啦啦裂开一片。她和母亲要红纸。母亲说,“红纸是留着过年才剪的。我刚学那会儿,哪里有报纸,是拣了树叶剪的。”
就在旧报纸上剪。
纸不好,剪刀也不好,好像专门和婲鹄作对。看母亲手里的剪刀,就像一只泥鳅,出溜一下,滑到了这里,出溜一下,又滑到了那里,就像在红纸上钻窟窿,一剪子钻到了左边,一剪子又钻到了右边。可一到她的手里,剪刀就成了生锈的老锄头,该剪苗的时候剪了草,该剪草的时候剪了苗。问母亲,母亲说,“锄亮靠土磨,犁快靠草磨,磨着磨着就不生锈了。”
就剪。剪过十二生肖,她要母亲再换剪样。母亲不换,说,“继续剪。”继续有多长,继续竟然长达了三年时间。三年中,翦婲鹄几次摔了剪刀,不想剪了。她原来是好奇,现在好奇没了,剩下的全是枯燥。剪刀生硬,它本来就是铁,铁着面孔,铁着心肠,握在手里,冰凉冰凉地心里发哂。报纸更是平板一块,里面是不认识的一大堆字儿,一行行,一道道,像烧过的炭渣,又像烧焦的锅巴,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她想吐,但只是干呕,吐不出去,就憋在心里。再看那些十二生肖,尤其那只羊,越看越不顺眼,那羊一副慵懒的样子,似站非站,似卧非卧,四只蹄子似乎承受不住身体的压力,摇摇欲倒。她甚至闻到了一股羊屎味,酸臭腐溽,直逼鼻孔。她想躲,可躲不开,她走在哪儿,腥臊味跟在哪儿。她拿起剪刀,三剪两剪就将那幅生肖羊剪成了一堆碎纸。还不解恨,抬起脚,狠狠地跺上去,一下、两下……跺完,她抱住头哭了,哭得一塌糊涂。雪儿看她心绪不好,就绕着圈儿扯她的裤脚,希望减轻她的烦躁。她飞起一脚,踢开了雪儿……这时,张来来了,张来把她引到河滩里,河滩里清浅处,是一嘟噜一嘟噜小蝌蚪,小蝌蚪的尾巴特好看,它们自由自在地游着,也就一汪水潭,不起丝毫波澜,它们却游得乐趣无穷。它们好像不知道累,不知道枯燥,只知道继续……翦婲鹄想起了妈妈曾经说过的“继续”,她回转身子就往家走,走向家中炕上的那个书桌,拾起剪刀,在旧报纸上开始“继续”。
这样继续了多长时间,她已记不清了。她只记得,第一次感觉剪刀轻松了,剪刀就像小蝌蚪的尾巴,想摆到哪里就摆到哪里,报纸就是那一汪水潭,虽然看起来纹丝不动,但剪刀在动。报纸随着剪刀的运动也在运动,原来枯燥的在她眼里永远不变的“十二生肖”也在变化,而且一次和一次不一样,每一次都是一个新面孔。就说那只“羊”,好像两只角会动了似的,眼睛一眨一眨,毛发张扬,四肢也在奔跑,向着前方的草地狂奔而去……
她将自己的感觉向妈妈说,妈妈笑了。妈妈说,“那是你的心,你的心不动,铰的花花也不动。你的心动了,铰的花花也就动了。”妈妈说剪是“铰”,说剪纸是“花花”。
四
“替样”“熏样”,是陕北剪纸一代代传承的“模子”。
第一个“模子”是谁创造的,已经说不清楚了,她们都说是自己奶奶的奶奶、外婆的外婆传下来的。靠什么传,就靠“模子”。
最好的模子是“熏样”。方法也倒简单,取一张白纸,纸要白净,舒展,还要厚实。将“奶奶的剪纸”铺于纸上,以口含水,雾状地喷于剪纸部分,然后以艾烟熏蒸。干透,揭去原样,白纸上豁然现出一幅和原样一模一样的“纹样”。照此纹样小心地剪了,就是一幅分毫不差的复制剪纸。多少代过去了,多少年过去了,陕北的剪纸能“不走样”地传下来,就是靠了这种“模子”。民间的智慧是神授的,这些陕北妇女在她们最熟悉的“烟火”环境中,用她们在厨间最拿手的“熏蒸”技艺创造了世界上最早的“复制”技术,用现在非遗时髦的词语,叫“原样保留”,叫“时代传承”。
“替样”则更简单一些,它是将“奶奶的剪纸”缝缀在红纸上,然后照着原样一剪一剪地剪出来,拆去针线,揭去原样,就是一幅复制的剪纸。当然,这样的“替”就有了一些误差,误差在铺的纸平不平,缝的线直不直,刀的剪熟不熟,差之毫厘就可能谬以千里。但,不仔细看,不内行看,是看不出来的。因为这样的“替”较之“熏”操作容易了些,就复制家多了些,大多数剪纸家就是这样你“替”我、我“替”你地传之一代又一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