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电视

作者: 李云雷

别人家的电视0

电视让我们相聚,电视也让我们分离。大约10年前,我就很少看电视了,但我时常会想起全家围坐在一起看电视的场景,以及我们去别人家看电视的时光。我们正好赶上这个时代,亲眼见证了电视的生命周期。

1

我们村刚通电的时候,时不时就会停电。那一天正好全村停电,我家里又点上了煤油灯。我在路口电线杆下等着我爹,正好明河叔骑着自行车来了。明河叔跟我家住在同一条胡同,是我家的对门,在县里的供销社上班,是我们村很少的在城里工作的人。他每天早上骑着自行车走出家门,在城里上一天班,到了黄昏时刻,下了班,就骑着自行车从西边一路走来。路上遇到村里下地回来的人,就笑着跟人打招呼。夏天的时候,明河叔头上戴一顶草帽,穿着白衬衫,脚上是明晃晃的皮鞋,自行车也是锃明瓦亮的,在我们村里人眼中,是很风光的。明河叔也很得意,在路上骑得慢悠悠的,跟这个问候一声,跟那个说笑两句,笑起来很爽朗。

这一天,明河叔仍然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着一个纸箱子,车子摇摇晃晃的,他骑得一头大汗。见到他,我喊了一声,“明河叔,你驮的这是什么呀,看着这么沉?”明河叔下了车,擦了一把汗,拍拍车后的纸箱子说,“这是电视,晚上吃了饭到我家来看电视吧。”我一脸茫然地问,“电视?什么是电视呀?”明河叔哈哈大笑着说,“这就是电视呀,就跟电影一样,能出人、能演故事,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我听了很兴奋,那时候我只看过村里的露天电影,看着那个纸箱子,我心里有点疑惑,问明河叔,“那么大的电影能装到这个箱子里去呀?”明河叔笑着说,“比电影小一点,也能看清人呢。”他说着话在前面走,我好奇地跟着他,扶着车后座上的纸箱子,拐进胡同,到了他家门口。

明河叔家有一个气派的门楼,院门和院墙都是红砖砌成的,在村里数一数二。明河叔进了大门,喊一声,“我回来了!”明河婶子正在厨房里做饭,听到声音跑了出来,她腰上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但她的眼角满带着笑意,说,“买回来了?”明河叔说,“买回来了!”说着他将车子闸在院中那棵大梨树下,动手将捆着的绳子一圈圈解开,将纸箱子抱下来,穿过院子,抱到堂屋里,放在桌子上,又找剪刀将纸箱上的透明胶布剪开,这才从箱子里面抱出一个黑色长方体的东西。他将这个东西摆在桌子上,又找到插头,插在了线路板上。

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不敢乱动,生怕一乱动弄坏了什么东西。明河婶子也在旁边看着,她看得入神,手上的面粉也没擦。插上插头后,明河叔在那个黑色长方体的按键上摁了一下,然后他离开两步,静静地等着,但那个东西却没有什么反应。明河叔检查了一下线路,把插头拔下来,重新插了一次,又走到那个东西面前,按了一下,又退后两步,静静地等着。过了一小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明河叔有点着急,明河婶子也问,“不会是坏了吧?”明河叔说,“不会,我特意让百货商店的人试了试,在那里好好的呀,回来怎么就不出人了?”说着他走过去,在那东西背后拍了拍,又退回来看,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明河叔的脸色明显变了。他又走上去察看,我也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在那东西光滑的黑色表面上摸了一下,还想再摸,明河叔扭头朝我瞪了一眼,“你!……”像是要发脾气,明河婶子赶紧把我拉到怀里,说,“你跟孩子生什么气,快想办法修修吧。”

这时我灵机一动,突然喊道,“明河叔,我知道咋回事了!”明河叔转过身来,有点生气地说,“你知道什么?……”我说,“今天停电呀,没有电,是不是它就不亮了?”明河叔听了,三步两步跨过去,去拉他家的灯绳,一拉,不亮,又一拉,还是不亮,他长舒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是停电了!哈哈,没电当然不亮了!我还以为电视坏了呢,瞧这出的一身汗!”他笑着摸摸我的头,又说,“你这个坏小子,脑袋瓜还真灵。”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明河婶子也明显松了一口气,说,“没坏就好,等来了电再试试。”说着她甩甩手,去厨房继续做饭了。

这时我听到我娘在胡同里喊,“二黑,回家吃饭了,这孩子不知又跑哪儿去了!”我连忙跑出明河叔的家门,一看,我娘已经向北走了。我喊,“娘,我在这儿呢!”边喊边追了过去。这时我娘停下来,在胡同口那棵大槐树下,跟三奶奶说话。我飞快地跑过去,她说,“叫你去接你爹,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说,“明河叔家买了一个电视,我去看了看。”我娘跟三奶奶又说了两句话,便带着我往家走,我说,“不去接我爹了?”我娘拍了一下我的小脑袋说,“你爹早回来了,在家呢。”

我听了,拔腿就往家跑,跑到院子里,看到我爹的自行车正停在东屋窗前。我喊着爹又往堂屋里跑,我爹从门里走出来,笑吟吟地说,“急什么急?别跑那么快。”我跟着我爹进了屋,趴到缸沿捞起舀子,舀了一舀子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我爹又回到八仙桌旁坐下,问我,“你娘呢?”我说,“在后面。”这时我娘正好走进来,对我爹说,“你问问他跑哪儿去了?”没等我爹问,我就说起明河叔家买了电视,我跟着他去他家看的事,说到明河叔插上插头,电视不亮,最后还是经我提醒,他才明白是停电了,我说得眉飞色舞,我爹则哈哈大笑起来,我娘也坐在小板凳上呵呵笑着。

笑了一会儿,我娘才问我,“你刚才说的是啥?电视?啥是电视呀?”我爹也转过头来看着我,说,“是啊,电视是啥呀?”原来我爹我娘竟然也不知道电视是什么,还得问我,这下我可逮着机会卖弄了,便站起来,指手画脚地说,“明河叔跟我说,电视就跟电影一样,也能演戏,也能出人,就是小一点。”我娘瞥了我一眼,说,“别瞎说了,电影能搬到家里来?”我说,“这回我可没瞎说,就是个小机器。”我娘说,“你看见了?”我说,“看见了啊,黑色的,这么大,我还摸了摸。”说着拿手比画了一下。我娘说,“我不是说机器,是说你看见出人了?”这下我有点着急了,说,“刚才不是说停电了吗?停电了就放不了,得有电才能出人啊,反正明河叔就是这么说的,不信你到他家去看。”我娘好像终于识破骗局一样,得意地说,“我就说嘛,电影咋能搬到家里?你明河叔一定是逗你玩呢。”我白了她一眼,有点赌气地说,“你不信就拉倒!”这时我爹却说,“我倒是听果园的双喜说,好像是有这么一种东西,能出人、能说话,他那年到省里看病时见过,说是那玩意儿贵得很。”这下我更占了上风,对我娘说,“你看看,是有吧?”我娘抢白我爹,“你还帮着他瞎说,听说听说,你是亲眼见到了?那你去买一个呗。”我爹嘿嘿笑着说,“那玩意儿,见都没见过,咱这穷家破业的可买不起。”

2

正在这时,院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二哥在家吗?”我跑出去一看,原来是明河叔,我爹也走出了堂屋。明河叔说,“二哥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爹说,“刚到家一会儿,快到屋里坐。”明河叔说,“不坐了,二哥,你晚上没啥事吧?没事就到我那儿,咱哥俩好好喝点。” 我爹笑着说,“好啊,好久没一块儿坐坐了。”我娘说,“别到你那院里了,就在这儿喝吧,我给你俩炒菜。”明河叔说,“别忙了,嫂子,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和二黑也一起过去,咱们拉呱拉呱。”又说,“二黑跟你们说了吧?我今天从城里买了个电视,等会儿来电了,一起看个新鲜。”我爹说,“那好啊,刚才他说了,我们还都不信,原来你真买了啊,那得去看看。”我一听心里愈发得意,得理不让人地看着我娘,那意思是说,“你看看,还是我说得对吧?”我娘却没有看我,只是对明河叔说,“我还以为他又说瞎话呢,还真有电视呀?这电影咋还能搬到家里放,咋放的呀?”明河叔哈哈笑着说,“二嫂子,我也说不明白,等会儿你看看就知道了。”又说,“二哥,咱走吧。”我爹摸摸后脑勺说,“这样吧,你先过去,我稍微收拾收拾,随后就到。”明河叔说,“有啥好收拾的?一起过去吧。”我爹说,“你先过去,我洗把脸就来。”明河叔说,“一定来呀!”说着他走出我家院门,回去了。

回到屋里,我娘就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刚才你看我那是啥眼神啊?你胆子大了,敢笑话我了是不?”我边跑边说,“你说错了,还不让人说呀?”我娘笑着说,“不就是知道个电视吗,有啥了不起的?”我跑到院子里,回头做了个鬼脸说,“那也比你强呀!”我娘抄起笤帚疙瘩,做了个要打我的姿势,自己也气笑了。

这时我爹坐到八仙桌东边那张椅子上,点了根烟。我娘对我爹说,“你晚上又要去喝酒呀?”我爹说,“人家都到家里来叫了,要不去,显得多不好。”我娘说,“那就少喝点啊,别再喝多了。”我爹说,“我知道。”说着他去洗脸盆架子那里洗了手脸,我娘拿过毛巾,我爹接过来擦了擦,挂在那里,说,“那我走了。”我娘说,“早点回来。”我爹点点头,从床底下拿出他珍藏的一瓶酒,拿报纸包了他带回来准备给我们家里吃的一小块酱牛肉,又抓了几个石榴放在兜里,就走出家门,我蹦蹦跳跳地跟在我爹后面。

到了明河叔家,一进屋,酒肴已在桌子上摆好了,见我爹进来,明河叔连忙让我爹坐,我爹把带来的东西放下,明河婶子看到了,说,“家里啥都有,你还拿这些东西做啥。”我爹说,“没拿什么东西,叫孩子们尝尝。”说着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一抬头看见了摆在斜对面橱柜上的电视机,我爹说:“这就是电视啊?”明河叔笑着说,“就是这玩意儿!”我爹走过去,围着电视机左看看,右看看,又伸手摸了一下,嘿嘿笑着说,“这玩意儿能放电影?”明河叔笑着说,“能放电影,还能放新闻,就跟家里的小喇叭一样。”那时候我们村里有大喇叭,家家户户也都有小喇叭,小喇叭都是有线的,直接通到每一家的屋里,挂在屋顶或墙角上,可以播放新闻、老戏和歌曲。我爹一听像小喇叭就熟悉了,不由得点了点头。明河叔又说,“跟小喇叭不一样的是,电视上能出人。”我说,“是能出真人吗?有打仗的吗?”明河叔说,“有啊,啥都有,你就等着看吧。”这时我爹走回去,又坐到椅子上,问明河叔,“这玩意儿不便宜吧?”明河叔哈哈笑着说,“可是不便宜,好几个月快半年的工资呢,关键这玩意儿太难买了,不光要钱,还要票,我托了好几个人才弄到。”

明河叔说着,从盘子里烧鸡上撕下一条鸡腿,递给我说,“快拿着,吃吧。”我接过鸡腿,坐在小板凳上,啃了起来。明河叔拧开酒瓶,倒上酒说,“好久没跟二哥喝酒了,今天正好你回来,咱哥儿俩好好聊聊。”说着端起酒杯,对我爹说,“二哥,来,碰一个。”我爹也端起酒杯,跟明河叔“啪”地碰了一下,然后嗞儿的一声,干了一杯。放下酒杯,我爹说,“好酒,劲儿真大!”明河婶子说,“快吃点菜,你们俩别喝这么急,容易醉,我再去厨房看看。”明河叔说,“不是说叫二嫂子一起过来吗?二黑,你娘怎么没来?”我啃着鸡腿,嘴里塞满了,呜呜的,来不及说话,他又转向明河婶子,说,“你再去叫叫二嫂子,剩她一个人,就别在家做饭了,过来随便吃一口吧。”明河婶子唔了一声,就走出去了。这边明河叔和我爹又喝起酒来了,他们边喝边聊,聊我爹果园里的事,明河叔供销社里的事,也聊我们村里和家里的事。

明河叔跟我爹是堂兄弟,但平日里我很少到他家里来。他家的孩子比我要大很多,玩不到一起了。那时燕姐十六七岁,中专毕业,已在县城上班了,斌哥十二三岁,也在县里读初中,他们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去匆匆,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小孩。明河叔家也比我家过得好,他家的房子修得气派,用的东西也讲究,桌子床铺都很整洁,不像我家里那么乱,我一到他家里就有点拘谨,生怕一不小心弄乱了什么。喝着酒,明河叔和我爹又说起他家的两个孩子,小燕到了说婆家的时候,最近不少人上门提亲;小斌学习不好,在学校里总跟人打架,都让人不省心。他们说着话,天色暗了下来,明河叔点亮了一盏煤油灯,继续喝酒,两人谈兴很浓。

正说着话,院子里拐进了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正是燕姐,不等她停稳,斌哥从后座上一跃而下,挎着书包飞奔进屋,边跑边喊,“电视买来了吗,买来了吗?”明河叔说,“早就买来了,你看看那不是。”说着往对面橱柜一指。斌哥飞跑到电视机前,不停地用手摸着。这时燕姐在院里闸好车子,也走进屋,说,“爸,你真买了电视呀?”明河叔笑得合不拢嘴,说,“真的啊,我还骗你不成?”燕姐转眼看到电视,眼睛一亮,她说,“你和我大爷摸着黑喝酒,怎么也不开灯呀?”明河叔说,“咱村停电了,说八点来电,现在几点了?”他的话还未说完,燕姐拉了一下灯绳,啪的一声,屋里的电灯竟然亮了。“啊,来电了!”斌哥惊呼一声。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明河叔突然说,“可以看电视了,快打开看看!”又说,“小斌,你别动!我来!”说着他快步走到电视机前,对斌哥说,“你可别乱摸,别电着你了!”他找到插头,小心翼翼地插在插线板上,又站起来,一按右下角那个按钮,电视的画面闪了闪,刺啦刺啦响着,一片雪花,他再拧上面的旋钮,突然一下跳出人影来,声音很清晰,画面上的两个人正在打斗,拳来脚去,立刻吸引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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