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骆驼
作者: 苏热
那些带电火花的蛛网越过黄镇,寻着人的气息一路蔓延。挥舞的触手碰到荒漠,像是被四起的黄风刮伤,迅速蜷缩进一旁的小村子里。交织错节的电线嗞啦作响,给村子带来向下亮起的烛火,闪烁人影的黑盒,还有日夜不停的轰鸣引擎。多出来的嘈杂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远处。让他们心头长出来一块石头,就此压住金骆驼的消息,十多年没有人说起。
朝鲁不止一次地告诉别人,自己安了几年的锅子,就装上第一天,看得晃了神,就那么一下。好像是说什么油的。也没啥,就是图个新鲜。但他从来没有把心里的真实想法告诉给别人,怕人笑话,让人说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再惦记金骆驼的话。
朝鲁那天打开电视开关,学着别人的样子,把一个叫遥控的白盒子对着眼前的小黑盒子按一下,画面不停跳转,朝鲁扑哧笑出声:“也就那么回事,和我见过的没法比。”他打了一个哈欠,打算关电视时,画面中正好出现一个窈窕女人,站在沙滩上,顶着烈日,往自己身上涂抹,配着热闹的听不懂的音乐,朝鲁感觉心里被剜了一下。
朝鲁眯着眼睛,弯着腰凑到屏幕前,想使劲往里看,没过瘾,他又赶快绕到电视后面,黑漆漆的机身挡住视线。朝鲁闪回身,广告结束,朝鲁愣在原地,蹲半天,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抽几口,才看见眼前呼出的烟雾有一个大洞。
朝鲁挥挥手,一下补平虚空中的缺白。朝鲁朝窗户的方向望去,“和那荒地一样,就是有点蓝。”这是朝鲁第一次见到海的所想,之前都是听说,凭着航沙人的本能,他总觉得除了那遮天蔽日的阴黄外,还有另外的辽阔在等待着他。他虽然不再年轻,失去征服的欲望,但他始终觉得,自己的胸膛里有些东西正在慢慢变大,就是这些东西,让他拥有比肩征服的自信。
不管大海还是荒漠。那些所谓探险家的存在只是一时,但他们的盛名却穿越一个又一个的岁月。而那些像朝鲁这类生活这些无言广博身边的人,他们的脸庞却一个接一个消逝融入人眼不可及尽的辽远中。
朝鲁真正在意的并不是大海,而是远处白板子上站着的人。在他的认知里,海边也有像是他这样的人的。只是女人身旁的精美的草屋让朝鲁颇为感慨,他知道自己的身影永远不会出现在电视里,让海边的人看到,周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热闹人群。唯一的归宿就是渐渐消逝在沙漠的阵阵喘息里。
想到这里,朝鲁的眼睛一热,伸手摸了一下,黏在他眼眶下的沙粒划了一下脸,顺着周围的皱纹,簌簌落下。他像是突然惊醒一样,透过窗户,看着屋外立着的一个泛黄的黑木板,那个陪伴他多年,用来航沙的追梦工具。“你也应该老了,肯定老了。”朝鲁往门的方向叹出一口气。
自那以后,朝鲁多次回想电视里的场景,他想知道,那些海边草房子里的人是不是也和他一样,为了一个虚美的传说把自己和沙漠捆绑多年。海里面会有金鱼吗?还是说会有财宝?究竟是什么驱使他们终其一生,生活在海边的。他想问问别人,但沙漠风大,每次开口,都会不经意含进一口呼啸的风沙。
在朝鲁小的时候,他总听祖父那辈的航沙人说起金骆驼的传说。那些人蹲坐在炕上,端着银碗,抽着旱烟,双双布满年轮的眼睛发着亮光,语气坚定地说起远方沙漠的事:有人说那是祥瑞的象征,见到它,会得到庇佑;也有人说金骆驼是会带来财富的,凡是它走过的地方,蹄印之下的沙土都埋有黄金;还有人相信,金骆驼本身就是早年商队遗失的财宝所结化的精灵,只要找到它,就能找到价值连城的古董。
航沙人很多不是黄镇人。起初,他们都是为了寻找金骆驼,不知何年何月在黄镇的漫天阴黄中迷路,把根扎进这里,世代做起航沙人。渐渐地,为满足生计,他们搁置寻找金骆驼的想法,开始帮助牧民寻回无意闯入沙漠的牲畜,也会受牧民之托,用沙船运送一些水和吃喝用品。
每当黄沙呼啸的时候,朝鲁就坐在窗户边向外望去。他总能察觉到不远的阴黄里闪烁的人影,发现他们的足迹,望到他们一点点消逝在沙丘之后。当他学会辨识清楚那些缥缈的人形是谁时,这里的航沙人已经都被吹埋进厚厚实实的沙土之中,这其中也包括他的祖父。
朝鲁父亲从他祖父的身体下接过那个两米见长的黄木板,撑起帆,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窟窿,说这个帆只够承受一人的死去。朝鲁没有明白父亲的意思,他那时只顾金骆驼的踪迹,在黄沙漫天的日子里,使尽全力,想把自己的目光投得再深一些,他没有理由地相信——祖父看见金骆驼了。但他年岁已高,拉帆的手在狂风中不小心脱力,被忽起的大风裹挟的沙暴吹上天,又被狠狠地扔到地上。
父亲通过祖父设下的成为航沙人三道考验时,朝鲁还不记事。在日后的谈及中,祖父满脸的皱纹总是充满欣喜地抖动。祖父和他的同辈都认为父亲拥有着多年难遇的航沙人潜质,他们把寻找金骆驼的希望全部押到父亲的身上。
祖父和他友人离去后,父亲一直惦记着搬开身上的重量。在午夜风暴骤起时拉上窗帘,企图回避那些如炬般闪烁着的目光。他不明白父亲对金骆驼兴趣缺缺,只满足于搬运一些无谓的琐物补贴家用,他明明有着更好的技术,更年轻的体魄,以及更多的时间,来寻找那隐藏在沙漠深处的黄金精灵。
与祖父一辈的最后一位航沙人被风裹进沙崖那天,父亲罕见地落泪了。那一代航沙人只留下五块船帆,其中就包括父亲的那一块,在每个无风的夜晚,朝鲁被金骆驼干扰得不能入眠时,总能隔着墙壁听到父亲的叹息。“唉——嗨。”像是在费力地抓取什么,吃痛,最后不小心放开。
朝鲁听到父亲的死讯时并不意外。那段时间一到傍晚,父亲把沙帆从船上取下来,坐在门前的木槛上,拉起一个角,透过沙帆的洞窟对着沙漠里的落日望去,恍惚一阵,便掩面叹息起来,说起今天运货时,在风沙里遇到的熟人和长辈,甚至有一次,他感觉到妻子的掌纹。那些迷失在沙暴身体里的故人,已经成群结队,在等待他的到来。
朝鲁从学校请了一个月假,用来传承先辈们的航沙技巧,最后用三天时间,再通过父亲的三道考验。在向县中学老师说起请假缘由时,老师并没有听说过航沙人曾经的辉煌。朝鲁手舞足蹈地照着父亲的样子比画出航沙时的动作:装风向标,挂帆收帆,用身体的重量和倾斜来控制船头的角度。老师的惊奇转瞬即逝,朝鲁不知如何作答,也不想对这样一个外人说出航沙人的秘密。
“不是有车或者摩托吗?这样不是拉得更多?”
老师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朝鲁只是不想承认。朝鲁上初中后,支出一下变大。几个牧民从黄镇淘来摩托,依靠晴天的运输,基本上满足这片沙漠上居民的日常需求,朝鲁父亲此时显得多余起来。他学着周围牧民的样子养起羊,拿着铁锹产料,把自己的身体完全投进和周围阴黄格格不入的星点白花之中。
老师来访朝鲁家两次,身影就彻底隐在沙漠的另一头,像朝鲁这样莫名其妙退学的孩子在这片阴黄中非常常见。他只能掉转精力,把自己的心血放在渴望而且有能力逃脱阴黄束缚的孩子身上。
朝鲁在掌握挂帆系绳的技巧后,沙漠就像苏醒一样,朝着黄镇的方向喷了半个月的鼻息。
视野不好的情况下,航沙人得不到群星和太阳发来的准确讯息,第二项的方向测验只能作罢。朝鲁父亲卸下沙帆,让朝鲁举起三天,观察呼啸的风沙最后能够堵上沙帆几个窟窿。
第二天的时候,父亲接到村里的消息,说是有个大学生计划横穿沙漠,在阴黄中已经失联三天,而那些参与搜救的摩托,被风沙堵住关节和气管,愣在原地,变成废铁。眼下只有航沙人能够帮忙。而另一个航沙人据说已经搬进黄镇多年,找人的重担只能落在父亲肩上。
朝鲁一夜没有合眼,他的窟窿只被风沙堵住两个,他来到屋里的水缸前,背着身,数着墙上的虚影,只有三个,朝鲁心里不禁发慌,他又举起沙帆,对准右眼,模模糊糊的景象让他产生不好的想法。朝鲁依稀记得父亲当年经过三天三夜的磨炼,沙帆上只剩下两个窟窿。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为不好的天气,他始终坚信自己是驾驶沙船寻到金骆驼的不二人选。多年以后,朝鲁知道这和海上用的帆根本不一样。不管用什么材质来做帆,只要黄风一起,它们立刻就会千疮百孔。沙帆的航行依靠的是先祖的庇佑,而他认为自己根本就不是做航沙人的料。
朝鲁把沙帆交给父亲,并没有向他说明发生的事情。父亲匆匆固定好沙帆,乘着风,一头扎进沙漠的巨口之中。
朝鲁再也没有见到父亲,供他怀念的只是一个失踪的信息。父亲也没有找到那个大学生,等阴黄渐淡的时候,村民们在沙漠中寻见一个涡旋的痕迹,还有一些衣物碎布,没有一点人的气息。
等人们默认最后一个航沙人魂归沙漠,准备离去时,涡旋的中心缓慢浮起一个点。又过几分钟,整个沙船从沙漠里浮了上来。人们意识到,最后一艘沙船还要在这片荒野上行驶一段路。
朝鲁从梦中惊醒,窗外的人声顺着沙子的路径钻进家里。他梦到沙暴把他的家吹垮,所有的门窗吹到天上,垒墙和垒炕的砖块在沙粒的快速捶打下变成齑粉。他在风暴里挥舞手臂,大喊,想要抓住点什么,失重带来的绝望笼罩着他,他的身体被风沙一点点击中,出现裂纹。不知何处飘来的布裹挟住他的全身,他在空中调整方向,着地时,脚趾并没有传来沙粒的触感,他低头一看,是一个黑色的木板接住了他。
人们拖动着沙船,连同父亲的死讯从沙漠深处一同带给朝鲁。朝鲁跌跌撞撞冲向沙船,用脸抚过沙船木板的每一寸黑纹,没有一点温度,也没有任何熟悉的气味。
朝鲁想到父亲曾讲起自己名字的寓意,看向沙漠。人们围站在他的身边,像一堆无言的沙块,他们那些带有同情的注视,在烈风中转瞬即逝。等人们走后,朝鲁抹干眼泪,看着帆上多出来的一个新洞,拍拍手,爬上杆,卸下船帆,带回家里。
父亲离世不到一个星期,村里就买了两辆结实的皮卡,以防大风天里出现意外。朝鲁记得祖父曾谈到过去带着父亲,挨家挨户上门说起接过衣钵的样子。眼下,他已然成为最后一名航沙人,这个要有什么纪念?还是要有什么仪式?朝鲁想不明白,他只能不停地朝着沙漠的方向看去。
没有人见证朝鲁通过航沙人的三次考验,更没有人向他投以尊敬的目光。要在以前,这是他们村子里的大事,甚至要专门从黄镇请一些唱歌跳舞的人前来祝场,庆贺新一代沙漠守护人的到来。
朝鲁步行几公里叩开一户人家的门,见到的只有不解与疑惑。关门声停歇一会儿,几公里之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像是发问。整个村子几十户人家,得不到一个答案。在他们的眼里,自己的存在已是多余,不如回去好好学习,长大以后干点别的事。朝鲁不知如何作答,在每一户人家的门口呆愣愣站一下就离去。朝鲁突然想到自家引以为傲的三次考验,已然成为往日黄风的一部分,而自己朝思暮想的金骆驼,更是成为生怕别人知道的笑话。
想要得到父亲的技术完全不可能。人身上最为珍贵的东西是教不了、体会不到的。朝鲁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养羊身上,航沙比起养羊简单多了。漫天的黄风里,又多出来一阵咀嚼草料的声响。
自那以后,朝鲁的身体在夜里再也没有传出生长的声音。沙漠里日夜不息的沙尘,把他的身形雕刻得精瘦、硬棒,两个眼睛像是沙漠里迎着光亮的石头,手指的关节突出,长成红柳树瘤的模样。固定船帆的线绳经年累月地摩擦,把他的掌纹磨平,在上面留下整齐的线段,让即使不懂手相的人,也能一眼就从朝鲁的手上看出,他拥有整个航沙人的命运。
朝鲁从父亲那里接过的羊,开始还能一年下几个羔,四五年以后,数量就稳定在四十只。大羊出掉小羊才活,不然下的都是死羔。为此朝鲁没少往村里跑,到处问人,得到答复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话,含糊不清。他到县里,花钱找兽医站的人去接生,最后降下来的还是死羔。
村里开始还派人过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病,还是水草有问题?几圈下来,没有看出一点问题。有些老人背后嚼舌根:“航沙人一共四十个人,还不算朝鲁。”话传一圈,到朝鲁这儿,已经成为诅咒,有人更是直言不讳,说怎么也得四十一只,朝鲁肯定不是航沙人。
朝鲁不信邪,把自己的羊分出去五只,寄养在邻居家的羊圈里,自己每天航沙几里路,往过送料子,看这样自己的羊圈里能不能下新羔。不到一个星期,邻居就让朝鲁把羊带回去。说他的羊来以后,每晚都能听见羊圈里面的说话声,絮絮叨叨个不停,有点吵人。朝鲁只能把羊又弄出去,告诉它们该回家了,让它们自己先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