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渡
作者: 云舒
一
平安河在我们小区的南面。这么说吧,也就一墙之隔。买这个房子时,我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尤其是听那个董大师讲了一通后,我就开始踅摸合适的房源。新建的小区太多了,不仅是我们这个城市,全国各地每天都有一批又一批的房子雨后春笋般往外冒。我望着规划图一遍又一遍地看,符合条件的还真没有。也就在我偃旗息鼓时,秘书科的小王探了探头,说北城区的杨局来了。说完小王又补充道,有可能是为了建桥的事。
这个杨局我是认识的,其实他不是局长,因为名字叫杨驹,又是局长助理,大家就杨局、杨局地叫。据说杨驹是三清博士,也就是本科、研究生、博士都是在学清大学读的,是副市长许伟招来的小师弟。我们的副市长原本是我的小师弟。哎哟,您看我,一扯,话就长了,但若不扯,还真捋不清楚。我是金城大学建筑系89级,他是92级。我是学生会主席,他是副主席。我们搭档那一年我就发现许伟很厉害,一个新人不知不觉间就把我三年才坐稳的位置架空了。好在也就一年,所以我们之间也没有产生太大的矛盾,友谊的小船只是颠簸着,并没有打翻。二十年兜兜转转后,许伟来到了金城,成了我的顶头上司。别人都说若不是年龄卡在那儿,我还能进步。这位副市长的师弟也总是激励我,咱们摽在一起好好干,面包会有的。我面带微笑点头称是,但心里也有小九九:你的年龄和级别都允许,我的胃口我自己清楚,所以当许伟去学清大学读硕士时,我放弃了陪读。杨驹就是许伟读硕士时结识的,同届不同届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每到毕业季,许伟都以大师兄的身份去学清大学相千里马。
我不是爱端官架子的人,即便是八项规定前,我也是很自律的,何况现在。但对于杨驹的造访我确实有些犹豫,虽然见过几次,但因为他头上有许伟的光环,我就不得不考虑晃眼和眩晕的事。这样说你们就明白我为什么不愿见杨驹了吧。据小王秘书说杨驹来过两次了,恰巧那两次我真的不在。于是我便让小王秘书再顺延一次不在现场。说完我继续看城市规划图,不仅看还假装皱起眉头,意思是我有比见杨驹更重要的事。
看图是我的偏好也是特长,更是我专业敬业的标签。我家夫人李晓曼有一次来办公室找我,当时几个副局长正为一件事争执,我不好表态,就站在图前面看图。我的沉思状不怒自威,尽管几位副局长情绪仍停留在刚才的话题上,但还是嘘声,一起跟着看。事后李晓曼说,你们简直就是一幅图,你就像土豪戴眼镜,假儒雅。那几位更是目光迷离,哈哈,哈哈哈。我说你懂个什么?她说,懂你的眼神,虚得很,都没对上焦距,能看出个啥呀?说完她又安慰我,好啦好啦,别那么在意,也只有我火眼金睛,别人看不出来的。你尽管虚,你尽管虚。李晓曼就是这样,你说她没啥正形吧,眼睛却毒得很;你说她一本正经吧,常常又稀里糊涂,仿佛老天就让她说半截话。更多的时候,是现在人嘴里的“佛系”中年。她这样的性格是没有什么杀伤力的,而且她对我、对这个家是毫无保留的爱。我做事时就忍不住要考虑考虑她的感受,也就是说我从心里在乎她。在乎你懂吧,就是怕。但我这怕别人不知道,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无论亲戚朋友还是同事,大家都一个腔调,李晓曼的性格真好,陈逸群这小子的日子真他妈的舒服。
此时看图目光也是虚的。每次往图前一站,我总会想起李晓曼的话,反复想几次,眼睛才能对上焦距。其实对上、对不上也无所谓,整个城市早就印在我脑子里了。对了,忘了跟您说了,我是这个城市的规划局局长,虽然我在局长位置上也就六年时间,但三年一大变样,六年您不用闭眼也能算出来是怎样的改观了。
六年呀,我就跟做梦似的,一天一个样,跟着这个城市赛跑。如今也不是跑累了,但确实没有那股冲劲了。年龄的杠杠划在那里,还有,这个不说也罢,大气候你们也是都懂的,我不敢也不愿再冲了,想得更多的是保住胜利果实,比如退休后的生活环境。那天董大师要了我和李晓曼的生辰八字,又用罗盘在我单位、在我家里摆捣半天后,捏着花白的胡须提点了我两件事,一是居所前面最好有水,一是可以养一条狗。我问是楼前还是小区前?董大师眯缝着眼说,都行,但最好是小区,最好小区前面还要有一条道。
我一听,就苦着一张脸想啥房子、啥小区能有这道行,即便有我也看不出来呀。董大师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又指点说,这个道是道,也是渡。
董大师是我们这个城市周易研究会的会长,虽然是民间组织,却声名鹊起。哪个企业盖楼选址,哪个开发商拿地,包括店铺开张也要让他给看一看才踏实。但我不找他,我说我做规划、批规划遵循的是理性标准。李晓曼说,不招惹董老三是对的。别人不清楚,我可是知道他的老底。我说,咱们不找他是因为咱们不信那些,和人家的老底没关系,毕竟他是你叔的发小,三步没有两步近,别老董老三、董老三地叫,你叔叫人家董老三时,人家都不抬眼皮的。李晓曼说,知道了,这不是在家嘛,你不是也总那个副主席、副主席地说,那你以后也叫许市长,免得说秃噜嘴了。
我嘴里应着,心里却想,我怎么敢秃噜嘴。许伟副市长来后,虽然对我客气有加,但我还是有些不自在。越想保持平常心,就越是不自在。许副市长应该也察觉到了,就有意无意点我。秘书小王悄悄说了几次,让我找董大师指点一下。我本来也起这个心了,可小王一说反而又灭了这个念头,我是不愿让一个小秘书牵着走。我对小王秘书说随缘吧。
不久这缘分就真来了。那天和许副市长陪一个客人,没想到在饭桌上竟然和董大师偶遇,他也不客气地送上了箴言。我当时也没太当真,谁知后来就应验了,若不是及时校正,那次还真是差一点就惹出大乱子。再后来我就半推半就听一句。
前些天我遇见一点小麻烦,但这小麻烦我没敢跟李晓曼说,就偷偷找了董大师,董大师倒是很给我面子,还没等我开口,就送了锦囊。道也好、渡也好,遇见事了,就不由得不信其有。我还在云里雾里纠结这个道、抑或这个渡时,董大师点化我,道,可以看成规划中的道,道前面就是河,流动的河水,你懂得。我当下就茅塞顿开了,与这个情况沾边的已建、在建小区,当即就在我脑子里哗哗流过。
李晓曼也来了兴趣,但她不关心水的问题,她关心养什么狗好,是大型犬还是小型犬?董大师眼睛睁开,微微向上挑了一下,嘴角也跟着扯了扯,像老师夸奖他的得意门生一样说,问到点子上了。大狗不好,容易生是非;小狗,小狗是旺财又护家的。然后又友情赠送一句,比熊、泰迪、博美都好。李晓曼听后就像个傻白甜,和平常的佛系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她激动地拍着手说,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养狗了。然后扔下我和董大师就直奔了狗市。等她带着白色的小比熊回家时,邻居家的菜香正好飘进来。我说你听风就是雨,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她说,这不正如你所愿,是你请的董大师,我这是在外人面前给你撑足面子呀。
我当然知道她喜欢小动物。三十年前搞对象时,见到猫猫狗狗,她就会停下来,把手里的零食递过去贿赂一下小动物,然后换取摸一摸人家的权利。如果人家高兴,还能额外享受被舔的幸福。等她再挎我胳膊时,我总会皱皱眉。我说那些小动物再干净也有细菌,也有病毒。结婚后,她曾经抱回来一只猫,那只猫其实也是挺乖的,长得也妖艳,玻璃球似的眼睛总是滴溜溜围着我俩转,但我不喜欢猫,甚至害怕猫,总觉得一不小心它就会挠我。而且我还有神经性鼻炎,一紧张,就犯。在我的哧溜、哧溜擤鼻涕声中,李晓曼把猫咪送给了闺蜜。有了女儿后,李晓曼带着女儿去市场看小动物,看看猫,看看我,看看狗,再看看我。我呢,任由她看,就是不表态。等女儿哭着要买时,李晓曼就许诺,如果女儿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就给她买。女儿咂摸咂摸嘴,仿佛尝到了糖棒的滋味,学习上也没费什么劲,就稳稳地成了别的家长口中的孩子。也有家长说,比不了,比不了,人家基因好。但我知道这其中有糖棒高悬的功劳。反正李晓曼一竿子支到了大学,我也就乐见其成。其中也是有反复的,比如女儿看到隔壁迪迪家养了一只茶杯泰迪,就开始不淡定了。不仅女儿不淡定,李晓曼也心旌摇荡,支着耳朵听隔壁的门响,只要听到隔壁带着小泰迪出门,就会以倒垃圾、散步等各种理由偶遇,然后摸一摸、逗一逗,夸几句可爱,甚至有一次还扯下金凤扒鸡的大腿去讨好小泰迪。泰迪高兴地上蹿下跳、摇头摆尾,但主人不乐意了。主人抱起茶杯泰迪就逃,一边逃一边说,宝宝不吃那个,那个太咸了,对肾脏不好。李晓曼和女儿蔫头耷脑回来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也养一只。就这么说着说着,李晓曼居然就被女儿绕了进去,信誓旦旦说“养”,直到把鸡腿扔到垃圾桶时才有些缓过神来。缓过神来的李晓曼向我讨主意,我当然不上她的当,看着女儿渴望的眼神,用一句“你做主”,把球踢了回去。有了之前的经验,我不跟她讨论狗狗,因为一说到狗狗,李晓曼出的招我都接不住。
家里没有图纸可看,但家里有地球仪,我就看地球仪,看那些沟壑山川、岛屿湖泊,想象着那些沟壑山川之间的桥梁道路,想象着那些岛屿土地上的建筑。这是我上大学时,老师开题前分享的。老师当时就是转了一下地球仪说,学建筑规划的,要先学会看地球。顺便再说一句,李晓曼是我的师妹,也是学建筑设计的,但她毕业后去了市政府。园林管理局成立时,她自告奋勇去了园林管理局,她说她就不愿看地球,地球都被人类戳得千疮百孔了,她还是去栽花种草吧。
那时我看图、看地球仪都是能看进去的,眼睛一扫,就能聚光,那些高山大河就在脑子里啪啪啪闪现出来。波涛汹涌后我一点点收缩,目光就落在我们金城。金城是省会城市,但因为年轻,就总让人轻视。金城人自己也不反驳,反而自豪地说我们是火车拉来的城市,把没有历史的短处又带了出来。每次开会时,周边那些地级市的人就说,这个项目你们别争了,你们没有什么非遗。邯州的、磁州的说我们历史短;兴城、燕门的说我们经济不如人家;镜门、山庄的说他们是首都后花园。人家说这些时,我就只是笑笑。您说这笑是长处也好,是心虚也罢,反正我是不和他们争口舌之快的。不是常说吗,一张白纸才可以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事实证明,我个人和我的城市发展空间都比他们大。
女儿上大学后,李晓曼也不知怎么就翻出了当年的旧账,说要兑现养狗的承诺。女儿忙着买电脑、换手机,一心都在新生活上,对李晓曼的守信不置可否。正巧那几天我跟着市长去小月河调研,泛着绿浮萍的水确实有点臭,去了一次我的鼻炎就犯了。我鼻炎一发作,养狗的事就不了了之了。李晓曼确实喜欢狗,但与一家人的平安健康比起来,她还是能分出孰轻孰重的。
话说引起我鼻炎的那次小月河调研,真是糗大了。回来后我就把城调处长叫来训了一通。你知道我这个人,轻易不做得罪人的事,即便是下级,我也不说伤人的话。但那天我囔囔着鼻子伤他,让他到小月河边住一周,如果忙,住一晚也行。我还说,你可以住北岸荷塘月色,吃住我都给你报销。
城调处长虽然把小月河的信息漏报了,但对我和市长的行踪却了如指掌,当然也就知道在荷塘月色吃住的出处是市长那里。他厚着脸皮检讨说,其实他的提案里有,只不过让……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咽了几口吐沫,终于还是把其实的细节咽了回去。缓了缓又说,提案就在文档里,一分钟后就提交我。虽然他没说出后面“让”的缘由,但我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只是如今这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挽回这失误的一局。我一贯认为杀人不过头点地,一起亡羊补牢才是上策。于是当晚我们召开紧急会议,天明不过宿就把规划放在了市长办公桌上。
一年后的春暖花开时节,小月河就摇身一变为幸福河。幸福河的名字是那些文人墨客起的,河道刚疏通完,两边的树木花草还没配齐,就有人拿着相机去咔嚓、咔嚓。也有人背着画板去写生,荷塘月色的老板更是请了一群诗人搞了个幸福生活诗歌大赛,幸福河就呼之欲出了。我跟城调处长说,打个签报,就叫幸福河吧。其实叫什么名字不重要,让市长看到幸福,能会心一笑,才是我的初衷。果然签报上去,市长的脸色又恢复了以往,只是市长把“幸福”圈了个圈,然后引出一个蝌蚪,蝌蚪肚子里写了两个字“平安”。面对带着问号的平安,我不得其解。问那些平常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的大神们,他们也都抓耳挠腮,“平安?”“幸福?”“幸福?”“平安?”车轱辘在那儿转磨磨,就是停不下来。晚上我转着地球仪时眼睛就是虚的,李晓曼看出我和以往不一样,我就把批示跟她秃噜了。她说我,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先平安,再幸福。市长改造这条河的初衷是啥?还不是周边居民反映这条河影响了他们的健康,还天天学习呢,初心,同志,保持初心,要不人家咋是市长呢。我恍然大悟,真是这么个道理,只有平安才有幸福呀。于是,我们城北三环外的小月河就有了学名平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