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稻路”
作者: 周建新
引子
水稻,伴随着中华民族文明史,亘古流长。上古,神农尝百草,驯化了野生稻种,为古代先民们培育了水稻,繁育和壮大了华夏民族。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中,就有稻字,由簸箕、扬糠、舂米三个动作组成。
关于水稻的起源,争论很多。西方学者始终认为,水稻的两个亚种——细而长的籼稻和短而圆的粳稻,分别来源于印度和日本。上个世纪初,丁颖根据古籍记载,以考古发现一万年前的栽培稻为依据,以稻壳中稳定存在的植硅体为解码,从社会学和生物遗传学两个角度,论证了稻作文化在中国的系统演变,验证了种源关系,从学术上确立了水稻起源于中国野生稻。经过驯化的中国稻种,向东传入日本,向南传入东南亚,转道印度,最终传遍全世界。
从此,争论按下了暂停键。
夏商周诸朝乃至秦汉,稻米为奢侈品,只是少部分人群食用。毕竟,水稻种植,需精耕细作,下种那一刻,一场漫长的守护便开始了。草比稻子长得快,除草一刻不能停,否则前功尽弃;稻秧比公主还娇贵,热了凉了病了,处处小心,一时不慎,枯了,颗粒无收。
这种娇贵的粮食,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非一般农户所能承担。
及至两宋,越南占城稻反哺回中国,我国首次开始双季稻播种,娇贵的情形才有所改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方有“苏湖熟、天下足”之说。
所谓的“两湖熟、天下足”,是指明朝中叶以后,长江中游的湖荡洲滩,被大面积围垦成农田,稻谷产量剧增。而满足天下需求,象征则大于实际,否则大明王朝不会亡于饥饿。
事实上,人类从诞生那天起,饥饿就如影随形。翻阅人类史,饿肚子才是常态,吃饱饭反而是特殊时期。时至今日,全球的饥饿程度仍然高得惊人。《全球粮食危机年度报告》显示,2021年有53个国家1.93亿人陷入了粮食危机,比2020年达到的高点,又增加了近4000万人。
我国人口基数大,土地资源有限,属于国际粮食的采购方,并无足够的话语权和定价权。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粮食安全是‘国之大者’”,“在粮食安全这个问题上不能有丝毫麻痹大意”,“要未雨绸缪,始终绷紧粮食安全这根弦”,“必须下决心把我国种业搞上去,实现种业科技自立自强、种源自主可控”。解决吃饭问题,根本出路在科技。
党的“二十大”工作报告,习近平总书记再次强调,“全面夯实粮食安全根基,牢牢守住18亿亩耕地红线,确保中国人的饭碗牢牢地端在自己手上。”讲到此处,会场上掌声雷动,他说到了人民的心坎上。
14亿人口,不能指望别人养活。端牢饭碗,科技第一。
农为邦本,本固邦宁。
虽说我们种植水稻有万年历史,大多数进步,都在改进耕作方式和扩大耕种面积,亩产始终徘徊在二、三百斤。辛亥革命后,西方科技成果不断传入,我国才开展了一些较有影响的水稻科研活动。
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水稻科学才真正地发展起来,中国水稻科学家的不同谱系的创始人,相继出现。最典型的是我国水稻育种的先驱者丁颖,他按照水稻的亲缘关系、地理分布,把全国划出六大稻作区,并将中国水稻定名为“籼亚种”和“粳亚种”。继丁颖之后,我国水稻又形成了杨守仁谱系、杨开渠谱系。20世纪60年代初,袁隆平谱系又脱颖而出。
四大谱系中,最显著的两个代表人物,一个是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主攻南方籼稻;另一个是中国超级稻之父——杨守仁,主攻北方粳稻。两位中国水稻之父,在20世纪后半叶,分别完成了三次“水稻革命”。时至今日,中国的杂交稻和超级稻,每年增加的产量,足可以多养活一亿多人口,对全球减少饥饿,作出了卓越贡献。
对于袁隆平先生,大家早已耳熟能详,本文不再赘述。
本文的主人公杨守仁先生,对于广大读者来说,还十分陌生。可是,当我们捧起饭碗,吃起鲜香黏糯的“东北大米”,您会想到谁?有谁能知道,好吃的“东北大米”从哪里来的?
正是杨守仁先生带领着团队,经过不懈的努力,生生地改写为“东北熟,天下足”,让“东北大米”带着黏糯的稻花香气,充盈进全国亿万苍生的饭碗,让东北水稻成为中国粮食安全的“压舱石”。
他们和袁隆平等科学家一道,毕尽一生之力,稻济天下苍生,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的“稻路”。
一 成长的磨砺
1912年3月5日,杨守仁出生于江苏省丹阳市皇塘镇陆家村。从懂事起,他便分担起这个穷困家庭的压力,帮助父亲插秧、收割,农闲时,才有机会读几天私塾,在水牛背上背熟了《四书》《五经》。在舅舅的资助下,仅用两年的时间,读完了小学,考入江苏省第一中学初中部。小学的恩师周晓春拿出自己的薪金,鼎力资助杨守仁读完初中。为了节省学费,1928年杨守仁考入了本校高中部的师范科,白天正常上课,晚上到南京民众夜校兼课,教失学的底层百姓,让他很早地了解到了旧中国的复杂与黑暗,体验到民众活着的艰难,促使他更早地认知社会。
师范科毕业后,杨守仁留校,在附属小学担任教师。他白天工作,晚上一心向学,自学师范没有学过的高中课程。整整用了一年时间,他从微薄的工资中攒足了一年的学费,毅然报考了最难考的浙江大学。他羡慕那里的学风,崇尚那里的教授。
在选择专业时,杨守仁几乎没有犹豫,浙大农学院,从记事起,他就看到父亲不停地劳作,听到父亲不断地告诫他,一粥一饭当思不易,学好农业,用科学的方式,解救千千万万个父亲那样的农民,让他们不再累死累活,也能吃上饱饭。
天遂人愿。1933年9月,杨守仁迈进了国立浙江大学的大门,就读于农学院农艺系。
那一届浙大的农学院总共招生57名学生,和同学们相比,杨守仁年龄偏大。毕竟是放牛娃出身,小学和初中都是断断续续念下来的,高中读的又是师范,再聪明,基础薄,也是客观现实。
最难过的是英语关,大学课程都是英文的原本,语言关过不去,所有的课程都听不懂。而他最差的一科,偏偏是英语,从小没有英语的语言环境,基础打得不牢固。浙大实行的是严格的淘汰制,入学不容易,毕业更不容易,英语跟不上,时刻面临着被淘汰。
毕竟从小就在苦难中磨炼过来的,他格外珍惜学习的机会,在繁重的学业面前,刻苦攻读,须臾不敢耽搁,尤其是满篇都是专业术语的英文。尽管杭州离他的家乡并不遥远,可四年的大学,他从未回家休过寒暑假,一味地寒窗苦读,居然没有体验到什么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时,电影业刚刚兴起,看电影,是学生中最时髦的事情,不管谁来怂恿,也不管谁来请客,从未打动过他,他没登过电影院的门。
杨守仁和别人不同,别人上学靠父母,他是自己供自己上大学,大一时还勉强,毕竟有工作一年积攒下来的钱,大二就得靠奖学金了,没有奖学金,即使每科都过关了,他也难熬到毕业,所以,他必须把每一科学到极致。
大三的时候,杨守仁接二连三地迎来了影响他一生的重要人物,先是著名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就任浙大的校长,接着在中央农业实验所担任技正一职的卢守耕博士入盟浙大,被聘为农学院院长兼农艺系教授。
卢先生醉心于水稻种子的收集,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范围内的水稻品种,只要能搜集到的都收集过来。他的水稻培育基地,就在杨守仁家乡一带,就职浙大时,已培育水稻单穗一万多个。这些都是育种的材料,用于比较鉴别,看哪些品种适合广泛育种。
杨守仁从小插秧,对水稻有着天然的感情,学生中也只有他有过多年水稻种植经验,卢先生到来,仿佛是天赐给他的,让他参破水稻的天机。锦上添花的是,植物栽培学家徐天锡也入盟浙大,成为农艺系的教授,直接辅导他。他和徐老师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并一直保持了三十余年。
越来越多的归国教授加盟浙大,使浙大的学术氛围更加浓厚,有竺可桢校长的鼓励,有这些名家教授悉心辅导,杨守仁如虎添翼,这一年,他获得了浙大品学兼优的甲种奖学金。
浙大是包容的,名家荟萃,各施所长。同时,浙大也是苛刻的,等到杨守仁拿到学士学位的毕业证时,57名同学,只剩下19名了,而杨守仁却是唯一的甲等毕业生。
由于学业特殊优异,1937年7月1日,他被中央农业实验所录用,任稻作系的助理员。刚毕业就一步到位,站在科研的制高点上,掌控全国的水稻生产情况,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稻作系主任叫赵连芳,杨守仁一到任,就被他直接领导,开展研究工作。赵连芳一直主持着水稻生理、遗传、杂交育种等方面的研究,是中国水稻遗传育种研究的先驱,当时我国稻作学界有“南丁(丁颖)北赵(赵连芳)”的美称。他是幸运的,从读大学到入职,辅导他的,全是当时中国水稻界的顶尖人物。也许这就是天道酬勤,对他寒窗苦读的回报。
到中农所没几天,“七七事变”爆发,杨守仁被赵连芳紧急派出,赶往湖南,参加湘米改进委员会的工作。走在半路上,他才知道,“八一三”淞沪抗战开始,他的家乡就在日军的大炮射程之内。刚参加工作,就奉命出差,去独当一面,这成了他终生未解之谜,除了信任,赵主任是不是有意让他躲避战火?
怀着“解天下民生之忧”的使命,杨守仁善于沟通,勤勉工作,努力推进湘米改进,屡获嘉许。嗣后,他兼任湖南第二农事试验场衡阳稻场主任,负责“南特号”的繁殖和推广。“南特号”是早籼稻,最早在江西培育成功,在全国优秀的稻种比较中,表现最突出,其茎秆粗硬,根系发达,适应性广,产量高,抗病性强,特别适宜湖南的土壤和气候。
本来是出差到的湖南,没想到落地生根了,因为整个中农所跟随在杨守仁的身后,集体“出差”,搬迁至长沙。原因是淞沪抗战爆发,南京危在旦夕,开始了大撤退。中农所随着大撤退,整体搬迁,来到了长沙。
1937年12月中旬,传来了坏消息,南京沦陷,日军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南京大屠杀”。随即,侵略者的铁蹄踏入中原,肆意践踏祖国的大好河山,徐州会战,国军失败,战火迅速烧向武汉,长沙成了抗日前线。中农所只好继续“出差”,西迁至四川。
因为割舍不掉水稻良种“南特号”,杨守仁留在了长沙。这批种子,总共有两千斤,是赵连芳主任从江西调来的,冒着战火,好不容易抵达长沙,第二年春天,即将在湖南广泛育种。如果因为恐惧战争,自己一走了之,就没人能推广良种了,他能跟着中农所,进入四川这个安全的大后方,可湖南的稻农能跟着一起走吗?前方的将士正在用鲜血捍卫国土,他相信自己能等到“南特号”丰收的时刻。
将士们的鲜血换来了时间,1938年早春,“南特号”在杨守仁的指导下,播种、育苗、插秧,在湖南的土地争分夺秒地生长了一百零几天,迅速地成熟了,他收获了大量的良种。
10月下旬,武汉沦陷,次月中旬,长沙大火,五万余房屋全毁,大批灾民无家可归。杨守仁侥幸逃过一劫,因保护得当,收获的稻种完好无损,他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长沙作为全国四大米市之一,一把大火,却把190多家碾米厂和粮栈,烧得仅幸存12家半。看着一堆堆烧焦了的粮食,杨守仁心疼至极,一粥一饭他都格外珍惜,成吨成吨的粮食就这样化为灰烬,痛苦的程度可想而知。
粮食储存一下子减少了这么多,粮价肯定暴涨,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忍饥挨饿。没有别的办法,普及“南特号”,提高明年早稻的产量,是唯一的补救措施。日军离长沙越来越近,长沙陷入战火已不可避免,就像鸡蛋不能放进一个篮子,种子集中存放,一旦遭遇战火,就会损失殆尽。最好的办法,分散保管,杨守仁决定,提前把“南特号”良种发给稻农。
妥善地分发完种子,处理完一些事务,杨守仁也该撤离长沙了,他带着两大箱单据,随着逃难的人流,赶往湘西的沅陵,交账的时候,改进所以推广人员全部遣散了为由,拒绝报销已发的工资。他没时间耗在沅陵,索性向别人借钱,全部由他一人赔付。逆着逃难的人流,他星夜赶往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