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汤的距离
作者: 纪静蓉一
六十岁生日这一天,泥瓦匠陈旺盛要退休,这是他的人生目标。
城里人六十岁退休,陈旺盛也要六十岁退休。虽然他只是一个泥瓦匠,不是公家人,但他有两儿两女,全部受过教育。儿女就是陈旺盛夫妻的退休金,他有权利退休。
陈旺盛两儿一女都大学毕业,大儿子大女儿在地级市安家,二儿子在县一中教书。小女儿陈敏上了中专,中专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学历,好歹也比村里那些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的女孩子强。比如陈敏就因此找到了县城最大的超市收银员的工作,有五险。也就是说,如果她在这里一直干下去,她也会像个公家人一样有退休金。实在是份正儿八经的好工作,与街边那些鞋店、烧烤店里打工的人,不可同日而语。
陈旺盛十八岁和老伴儿结婚,十九岁就生下了大儿子陈聪,二十一岁生下了大女儿陈丽。三十二岁时老伴儿上环避孕失败,又怀孕了。周围人都在超生,陈旺盛便也顺水推舟违反了计划生育,接着生了二儿子陈辉,交了五千块钱罚款。镇里的计生干部给老伴儿做了结扎手术,没想到三十六岁时老伴儿又怀孕了,原来结扎手术没做利落。气得计生干部大骂“你是人还是猪,这么能生?”计生干部把老伴儿带去医院流产,一检查,发现她贫血很严重,心脏也有点问题。医生踌躇了,说什么也不敢动手。陈旺盛带着老伴儿扭头就走,计生干部急了,扯住陈旺盛。陈旺盛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上环失败,本身就是你们公家的错。谁要是敢给我老婆做流产,她有一点闪失,我杀他全家!”医生在一旁和稀泥,说不然回去养养,等血色素上来了再说。这么着,今天拖明天,这月拖下月,陈敏呱呱坠地后,陈旺盛交了五千块钱罚款,此事不了了之。时代变了,物价膨胀,这罚款还是老价格,也算良心。不过也有可能因为是女儿,可以便宜一点。
村里人笑话陈旺盛,为儿子掏钱还能理解,为女儿不划算。他心里想你们懂个屁,一儿一女是个好,两儿两女,就是两个好,好上加好。儿子是顶梁柱,女儿是小棉袄,他有两根顶梁柱、两件小棉袄,谁有他阔绰?
本来陈旺盛确实可以过得阔绰,他手艺好,赶上这几十年来农村自建房热,他的活儿多得干不过来。但奇怪的是,家家户户都盖三层小洋楼的时候,陈旺盛在村头的房还是臊眉耷眼的三间平房,非常碍眼。他的钱都哪儿去了呢?全拿去让儿女念书了。
陈旺盛家,祖上并没有读书的传统。他对教育的重视,大概源于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一帮知青。知青们夜夜聚在油灯下看书,陈旺盛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总是喜欢跑到知青屋里待着,好奇地瞪着这帮文雅秀气的男男女女,待到睡眼惺忪也舍不得走。他们带来了许多书,一本本摞在桌上。他胆怯地触碰着那些书,他上小学二年级了,认得封皮上的字是《包法利夫人》《红楼梦》。他给他们放哨,大队书记——知青们管他叫阿狗——特别讨厌知青看书,第一嫌费灯油,第二他们早晨起来上工没精神。阿狗总是趴在窗户外突然大喊一声“又看书?给我关灯睡觉!”知青们就打发陈旺盛坐在门外,看阿狗从远处走过来,就进来报信儿。
知青们在灯下写信,字娟秀工整地一粒粒排布在信纸上,开头写“爸爸”。陈旺盛从来不这样叫自己的父亲,他叫他阿爸。他们有整盒的凤尾鱼罐头和大块黄桃罐头吃,有的人家里捎来金黄的炒肉松,一开盒满屋肉香。男的有白球鞋,女的有簇新的的确良。陈旺盛懵懂地得出一个结论:再穷的知青,也过得比农村人好。知青的意思就是知识青年,读书,就能过上好日子。陈旺盛看到,这人间的确有那样的好日子。那样的日子里,孩子管父母叫爸爸、妈妈,父母不打孩子,孩子们只管坐在书桌前读书,腿上没泥,脚下有鞋,桌角会摆上各种好的吃食,供他们读累了补充营养。
可是陈旺盛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村里的学校后来停课闹革命,上学一事不了了之。等到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时,陈旺盛已经和老伴儿订婚了。高考这种事对于许多知青来说都遥不可及,对于泥瓦匠学徒陈旺盛来说,更像是梦中的桃花源了。
读书就是靠近桃花源的摆渡船,几个儿女像是捕捉到陈旺盛心中的执念般,书都读得很好。陈旺盛便一心一意挣钱,供他们一个个上县一中去读书。村里的三四层小洋楼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时候,陈旺盛的房矮小寒碜,或者说不动声色。村里人开始先是疑惑,为陈家三个孩子在县一中读书这个名声所震慑,觉得陈旺盛在下一盘大棋,到时陈家不定怎么个富贵法。待到见他大儿子大女儿市里上班,二儿子省师大读书,小女儿市里读中专,陈家也没有起高楼,只是把三间平房粉刷了一下,装了个铝合金门,村里人终于看透陈旺盛了。老傻子陈老根吼了一句,直指真相:“一家子读书读傻了!”
村里人大悟。这世间所有的事,归根结底都得能挣钱不是?大学生又怎么样?大学生也没见他们给自己的爹买辆车开开,把楼盖起来呀。盖楼,盖四层高、外墙贴瓷砖、枣红色烤漆对开大铁门的小洋楼,是陈家村的成人礼——不,是全中国随便一个村的成人礼。任何一个人,哪怕他像陈旺盛活到这个年纪了,只要没有盖楼,他就没有成人。连老傻子陈老根都在捡建筑垃圾,一心一意想垒出个三层楼来,他陈旺盛还配叫个人?在宅基地上盖房,是你对生养你的这方热土的终极认可,是要把子孙后代的命运与之捆绑的一锤定音。你不盖房,要么就是无能,要么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无情。不管是无能还是无情,总之不是人。
没成人的陈旺盛也并不自卑,还是腰板挺直,提着那个装着大铲、刨锛、线坠、卷尺的大黑包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一家子都是读书人,让他行为举止也变得秀气。不像一般的泥瓦匠那样胡乱套件破衣烂衫,一身泥,蓬头垢面,陈旺盛头发理成短短的寸头,干活的工装上身是件灰白色夹克,下身是条宽大的牛仔裤,看着居然有点潇洒劲儿。休息时,主家敬上一支烟,端上一杯茶,言过其实地夸他,或者说揶揄:“你是不是攒老多金条了,都埋地里了吧?”他徐徐吐出一口烟,笑道:“没错,等开春儿,它们就从地底下长出来,我就提着蛇皮袋去一条条摘下来,这就叫发财树。”大家笑了起来,说不清是嘲笑还是敬佩。陈旺盛也笑着,眼神穿过烟雾,越过这一群乡亲,望向远方,那神情说不出的淡漠。你可以看出他根本没有和他们活在同一个当下,他的思绪早已不知飞到哪个阔大的地方了。大家笑容渐淡,讪讪离开,心中又狐疑地觉得,陈旺盛有可能真的在下一盘大棋。
陈旺盛一块块砌着砖,心里想,这些人,盖五十万的楼,要负债四十万。砖头是赊的,门窗是赊的,水泥沙子……除了工钱,几乎全是赊账。他们在干什么?在这种污水遍地、生活垃圾乱堆、小卖部充斥着“康帅傅”“六个核桃”“粤力奥”等山寨品的乡村,他们一心一意做着天长地久的打算,用巨债把自己永远埋葬在这里?太蠢了。
楼一天天长高,阳光下陈旺盛眯着眼睛打量着它。别人以为他在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其实他是想:未来三十年内,这样的楼全部要炸掉。因为没有年轻人会回来住。
这是大儿子陈聪告诉他的。
陈旺盛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他就是不想在这里住,才不盖楼的。六十岁那一年,他会退休,去城里定居,像个城里人一样。
二
六十岁生日过后,陈旺盛把发黑的铝合金门一锁,带着老伴儿去了市里。一起带去的,还有一张三十万的存折。他这辈子的积蓄加上把父亲留给他的二十亩果园卖了二十万,居然有这么大一笔钱。陈旺盛揣着存折,像揣着颗定心丸那么踏实。此行他有件大事,就是在城里买房。
这三十万他还要留十万给二儿子当彩礼,所以陈旺盛是来与大儿子商量,看能不能给他二十万,在本小区里置换个大房子,老夫妻和他们一起住。大儿子这两年一直想换个大房,他两口子都是领死工资的公务员,这笔钱对他们来说可谓雪中送炭。
在陈聪的那套两居室里,饭后,陈旺盛和陈聪夫妻商量此事。他很坦荡,把存折往桌上一摆。本地风俗,大儿子负责给父母养老。且陈旺盛并不是双手空空,拿出父亲的威严来压制陈聪的,所以他觉得不算冒犯。谁得财产,谁养老,这公平合理。
陈聪夫妻面面相觑。陈聪从老婆的眼神中感受到一股冰冷,心里暗暗叫苦。多年前他的确和父亲随口这么一说,当时父亲说要在县城买个房养老,陈聪不以为然,说还不如来市里买呢。未来县城这一类区域人口会慢慢萎缩,因为年轻人要么上省城,要么上市里,没有年轻人的地方就没有希望。他当年一腔热血,满心要孝敬父母,的确想过换套大房和他们同住。父母是这一代老人里无可挑剔的典范,通情达理,眼光长远。在村里人早早打发儿女去打工挣钱的时候,他们坚定地支持儿女念书。想到操劳一辈子的老父母在公园散步、打太极拳,像城里的退休老人一样,陈聪就喜悦到心里发颤,眼睛发热。但为何今日这一幕即将成真时,他只感到沉重甚至轻微的厌恶呢?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七岁的女儿蹦跳着出来,拿起桌上的存折好奇地看着,问这是什么。老伴儿搂着孙女,要去亲孙女白嫩的脸。孙女往后微微仰着,躲过亲吻。她从小是姥姥带大的,和奶奶并不亲近。老伴儿说这是钱,给宝贝的钱。孙女数着那上面数字后的零,惊奇地说:“五个零,这么多钱?”
看着陈聪闪烁的眼神,陈旺盛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来之前他不是没有做过被拒绝的心理准备。现在年轻人不愿意和老人一起住,他知道。但他抱了点侥幸,还想试一试。陈聪是他最爱的长子,背负着他全部的希望,是他“读书改变命运”的头一个试验品。在城里人都很少请补习老师的年代,陈旺盛花了很多钱,给当年读高中的陈聪请了几门主课的补习老师到家里来给他补课。他如此苦心栽培,大儿子才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的中文系,又读了研究生,有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虽然工资不高,但社会地位高,而且工作非常清闲,福利也好。是,好的父母不该跟儿女算账。但这笔账,好的儿女心中难道不该心里有数?
陈聪看着女儿,有点悟到自己为什么对于和父母同住没那么热心,因为他有自己的家庭了。他当年没成家,远未明白,对于一个成年人而言,人生重心不是父母,而是自己的家庭。他当年许下诺言,要给父母尽孝,膝前承欢,亲尝汤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想法渐渐消失了。女儿在他心中,一天比一天重要起来。这不是他的错,人类一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但为何他如此心虚?也许他错了?陈聪求饶似的看着老婆,要她原谅自己当年浮夸的孝心,要她说句话,好把自己从这尴尬中解救出来。
陈聪老婆说:“今年房价涨得厉害,想置换恐怕没那么容易。”
陈聪如释重负,道:“对对,一平米涨了一千钱呢。”
陈旺盛不动声色:“你是怕钱不够?不行的话,我把家里那套房卖了。咱村陈志国一直想买块宅基地,我估计卖个二十万没问题。”
陈聪踌躇道:“那也行。”
陈聪老婆道:“现在土地值钱,卖一块少一块。那是祖宅,卖了太可惜了。”
陈聪又立刻道:“说得也是。”
陈旺盛道:“有什么可惜的?你们四个都不可能回去住了,我也不想在村里住。”
陈聪老婆道:“为什么呢?我表姨就在村里起了四层楼,山清水秀的,房子又大。我都想老了回农村租个楼住呢。”
陈旺盛笑了两声,不知是敷衍的附和,还是冷笑的反驳。屋里一时沉寂。
这些年,陈聪回去时,总把家乡说得一无是处。他嫌弃村里的垃圾处理太原始,垃圾点就是电线杆子,村民都把垃圾堆在这里,蝇虫乱飞,像什么话?他鄙夷村里自建房可怕的审美:有的像座庙,屋顶耸着宝塔尖;有的模仿欧式建筑,门前两根罗马柱不伦不类;有的是座山寨皇宫,屋脊盘着龙,飞檐刷成浮夸的金色。大家一味朝钱看,人心非常浮躁。反映在审美上,就是这类肤浅、恶俗的趣味大行其道……
陈聪叉着双腿,站在村后的山上,俯视着陈家村,痛心疾首,像是看到自己不堪的前世一般。他居然是这个乱糟糟的小村子走出来的?幸好走出来了。他指指点点,口若悬河,断言中国楼市最大的房地产泡沫就是这些形状各异的自建房。未来三十年内,这些楼全部要炸掉,因为没有年轻人会回来住。
“沉没成本……价值观……凋敝……”陈聪正慷慨激昂,一扭头,陈老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腿边靠着一个装得满满的蛇皮袋,不由得吓了一大跳。陈老根半疯癫半清醒,终年穿一件辨不清本色的厚夹克,无父母无手足,只有一个住在县城的表妹。陈聪有记忆起,陈老根就这么老了,那年他三十五岁了,陈老根还那么老。仿佛因为没有参与人世间的柴米油盐婚丧嫁娶,新陈代谢的规则对他也就失去了作用,岁月啃不动他污硬如老树皮一样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