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
作者: 韩东1
明月跳楼时五十岁,准确地说是四十九,五十岁的生日还没有过。他从一栋二十六层高的大楼上一跃而下。这些数字(四十九或二十六)对外人而言无关紧要,但对我们这帮人理解明月却非常关键。
至少说明了两件事。一,明月拒绝进入中年。他的青春期十分漫长,在我们的印象里这永远是一个未婚青年——虽然他有一个女儿。他自己更是这么认为和践行的,整天寻寻觅觅,文艺得不行,四十几岁时行为做派就像一个小伙子。只是容颜的苍老不可阻挡。眼看就要五十了,再也无法冒充下去,他跳楼的时间就卡在即将进入五十岁的关节点上。如果明月再不了断,就不是一个步入中年的问题了,他会直接跃入中老年。一个中老年的明月,别说是明月,就是我们这些朋友也难以想象。
现在好了,无论如何明月死于四十多岁。按照联合国世卫组织的定义,四十四岁以前都是青年。他不过是青年刚过,余音缭绕。过了五十岁明月再跳那就难听了,他也就白忙活了。
其二,二十六楼的高度(楼顶就是二十七层),说明明月是真的想死,而不是任何意义上的表演或尝试。据说事前他打出去一个电话,给警察小吴,后者在一家派出所上班,而那家派出所恰好位于明月所跳的那栋大楼的附近。
明月对小吴说,“你赶紧过来,十分钟之内,我说过的那件事马上发生。”说完他挂了电话,小吴再打过去就没人接听了。
那栋楼我去过一次,记得当时有鲁南。是一个晚上,明月回去拿一件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我忘记了)。我们也没有久坐,陪明月拿上那件东西就去了如梦令酒吧。印象里那房子里的陈设很陈旧,堆满了杂物,明月当时说,房子是他临时租住的。现在回想起房子里的气氛和感觉,不像是他租的,应该就是明月的房子,或者是他父母的房子。没准是当年他结婚的新房呢。总之是他们家的老房子。后来买了更大更新的房子,老房子就归明月使用了。跳楼以前,明月就住在这里,也有可能住在别处,为跳楼他又找回去了。
我们可以设想,明月过家门而不入(没有回老房子看看),进了那栋楼乘电梯直接上了顶层,通往楼顶天台的钥匙他早就配了一把。那是一个大白天,明月眼瞅着下面巷子里小吴骑着一辆共享单车疾奔而来(他没有打到车,事情紧急就扫了一辆单车)。一面骑小吴一面抬头看向楼顶,他是否看见了明月,这就不知道了。但明月肯定看见了小吴,这才放下心来往下跳的,就像要抄近路给他的朋友一个拥抱。明月张开双臂,瞄准小吴将自己砸下去,后者一声惊呼,扔掉了小黄车,也张开了双臂,摆出一个迎接的姿势。事情就是这样的。
说起明月最后那个电话,鲁南情绪不免复杂,表达了某种不解和遗憾。因为如果说到交情,明月和小吴也是一般化的。明月曾在南都广播电台主持过一档音乐节目,小吴是他的听众,后来发展到见面偶有来往。我们知道小吴仅仅是因为发生了明月跳楼的事,在这之前根本不知道有这号人。明月跳楼后,小吴也消失不见了。就像他是为明月跳楼专门准备的朋友。
“最后一个电话,他也没有打给家里人。”我说。
“没打给家里人是不应该,但他打给哥们儿,为什么不打给我们呢?”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但并不像听上去的那么难以理解。我说,“因为小吴是警察,因为他所在的派出所离得很近。”
“你的意思……”
“一切明月都安排好了。他肯定不想让家里人还有我们看见自己跳楼的现场,二十六楼啊,惨不忍睹!所以得尽快处理掉。还有什么人能帮明月做到这一点的呢,只有警察,只有附近的警察,一个作为粉丝的附近的警察那就更是近水楼台……”
“是啊是啊。”鲁南说,“我理解了,他这是在尽义务。尽一个父亲的义务,一个儿子的义务,一个朋友的义务,不想让自己亲近的人看见。虽然跳楼这件事是极其不负责任的,但在最后时刻明月尽力啦!”
说着,他又开始落泪。
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鲁南啜泣道,“一切他都筹划好了。”
2
大约半年前,我从工作室下班回家,在一个十字路口上绿灯亮了。我横跨马路,向对面的公交汽车站而去,刚走到一半,一辆红色宝马mini从身后过来右拐,差点没撞到我。mini在我右前方停下。
“老秦!老秦!”车窗降下,我一看,后座上坐的是明月。我探头进去以便看清开车的人,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时髦的女孩,鲁南则坐在副驾上。这二人也都转过脸来,冲我嘻嘻而笑。
“你们这是去哪儿?”我问。
“看演出啊。”明月说,“左小祖咒,四方美术馆……怎么样,一起去吧!”
“都什么年头了……”
明月故意打开他那侧车门,但车门也只是开了一条缝,纯粹做做样子而已。他和鲁南知道我不会去,我也果然表示不去。三个家伙笑得更欢乐了,大有嘲笑我的意思。也许并不是嘲笑,他们只是很兴奋。
明月除了干过电台音乐节目的DJ,早年也组建过自己的乐队,和南都乃至全国的地下乐队、乐手都过从甚密。他号称南都市的“地下音乐教父”,因此刚进入我们圈子的时候总是大谈音乐、乐队、乐手、打卡碟什么的。我平生去过三五次民谣演出的现场,都是被明月鼓噪怂恿去的,总之是被裹挟而去。那会儿我们年轻呵,男男女女、音乐啤酒,黑暗局促的酒吧空间和震得人心颤肉麻的分贝……这是十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吧?可此刻仿佛昔日重来,他们开着mini裹挟美女而去,不对,是裹挟开着mini的美女而去……或许这样的日子一直没有离开过明月,我只是不知道而已。如果说这会儿他们的笑声是嘲笑,那就是嘲笑我老了。
但实际上,无论明月还是鲁南,比我也小不了几岁。我们都是已经生满白胡茬的“大叔”了。“你老啦!”他们就是这个意思。而我说,“都什么年头了?”意思是你们不知道你们也已经老了。
正琢磨间,明月带上了车门,宝马mini嗖地开了出去。明月的一条手臂伸出窗外摆动着。“拜拜,拜拜啰!”他说,语调欢快而轻浮。那条白皙的手臂像飘带一样在车后拖了很久。
这是半年以前的事。大约一个多月前,我接到明月的一个电话,当时我半躺在工作室里的一张床垫上,正在读书。
那是一张我第一次婚姻遗留下来的席梦思床垫,床架被我前妻搬走了,我只好将双人床垫直接放在地板上。这样挺好,我除了在那张床垫上睡午觉,也可以干点别的,比如放个托盘,朋友来了就脱鞋上床,坐在床垫上抽烟、喝茶(托盘里放烟缸、茶杯之类)。我的床垫类似于日本人的榻榻米或者中国北方农村的大火炕。当时我倚靠在床垫靠墙的那侧——靠墙那侧的墙上我钉了一块花布,准确地说,是钉了一圈花布,因为床垫是两边靠墙的,那块长条形的布就沿着墙角顺势拐了过来。
总之我以极其日常的姿势(平时就那样)倚靠在“床头”,明月的电话打了过来。
不免吃惊,因为明月已经有六七年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除了半年前的巧遇,我们也已经有很久没见了。他肯定有事求我,我是这么想的,因此通话时我不免警惕。我应付着明月,想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前面的那些寒暄和客套话实在大可不必。
明月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行。身体还好吧?我说就那样,毕竟不是年轻人了,精力不如以前,具体的毛病倒是没有。作为回敬,我自然也得问问对方,“你怎么样啊?”明月的回答没有我那么简略,而是说开去了。当然,这也可能是他当过电台主持人落下的毛病,就是比较苕,我也没有很在意。
明月说,他前列腺出了问题,症状就是尿频,不是一般的尿频,而是非常尿频,已经干扰到他的正常生活了。我想跟他开个玩笑,说“年轻的时候用多了吧?”但想想明月的目的不明,还是忍住了。
明月继续。说他几乎每半小时就要上一趟厕所,如此一来还怎么上班呀?去家门口的超市买个东西都心惊胆战,旅行那就更不可能了。由于尿频,他也睡不好觉,一夜得上二三十次厕所。有时候稀里糊涂睡过去了,做梦梦见的也是上厕所,因此尿了好几次床。
我又想开玩笑,想问他是不是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得在阳台上晾被子?没想到明月自己说了,动不动就要洗床单、晒被子,即便如此房子里仍然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儿,“我家现在就像一只兽笼。”
明月说了半天他尿频、尿床的事,就像在不断地露出破绽,等待我的嘲弄。这就更坚定了我的想法,这哥们儿肯定有事求我,而且肯定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否则他不会这样。这件事只有当我们说话的方式回到隔膜以前的当初,可以肆无忌惮地互相嘲笑,他才能说得出口。或者,即使被我拒绝了,他也不至于难堪。我们相隔的时间毕竟太长了。
这么一想,我越发正经起来,告诉明月,一定要去医院检查。无论前列腺还是尿频都不是什么大毛病,又不是癌症,有病看病,严遵医嘱,那就没有问题。明月说,“知道了,我一定去看。实际上我已经去医院看过了,也正在吃药。但我还是不会辜负朋友们的嘱咐的,会再去看病,再去检查。”
这是什么意思?我正想开口问个明白,明月话锋一转说,“谢谢你呀,老秦!”
“谢什么谢?有什么好谢的?”
“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帮助,我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就请你担待了,请你原谅!”
这叫什么话?不等我反应过来,明月说了句“再见!”就挂断了电话。那声“再见”说得异乎寻常的郑重,明月没有说“拜拜,拜拜啰”。
拿着手机,我愣了半天,的确也想过是否打回给明月问个究竟。但最终也没有打。我也想过,是不是有时间去看一下明月,后来也没有去。去探望一下明月的想法有段时间一直在心里盘旋,后来也渐渐淡忘了。
如果说我有什么预感的话,就是没有把这件事(明月给我打电话)告诉彭燕。半年前巧遇明月、鲁南的事我对她说过,但这件事我始终没说,没说的原因——后来我想,并不是明月给我打了一个蹊跷的电话,而是我觉得蹊跷却没有深究。因为我没有深究,就没有对彭燕提起,万一,真的发生一点什么呢?
3
的确真的发生了一点什么。噩耗传来的那天晚上,我终于对彭燕说了明月一个月以前给我打过电话,我是将路遇明月、鲁南的那件事一起说的。彭燕说,“前面这件事你已经说过了,后面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对我提?”她也真是一个超级敏感的女人。
“为什么?”我问。
彭燕没搭理我,只是抹泪道,“那是他在和你道别呵。”
“当然,我知道了,现在知道了。”
“你要是当时就知道了那就好了,你可以去找他。”
“那也没有用吧,据说抑郁症这玩意儿……”
“不,”彭燕断然说道,“如果你去找他他就不会那样,不会死。”
“不会吧,”我顿时心虚得不行,“明月肯定给很多人打过电话,肯定也有人去找过他了。”
“你不一样!”彭燕说得斩钉截铁,说完用泪光闪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这让我觉得我的确是不一样的。在彭燕的逼视下我默认了这一点,但就道理而言却仍然没有着落。也就是说,彭燕此说毫不讲理,正因为不讲理,听上去好像是那么回事。
某种自豪感此时油然而生,你想呀,明月总不可能给每个朋友都打告别电话吧?他这人朋友遍天下,如果给每一个朋友都打电话告别那得打到今天,那到今天他就不会死了。显然明月是有选择的。他选择了我,这让我欣喜,更令我悲伤……我设想了一下,如果是我决意去死,死前要和朋友道别,就算选三十个人道别也可能轮不到明月。这里的不对等让我深深悲伤,更让我歉疚,总之难受极了。彭燕还在一边絮叨,“他没打电话给我,如果打给我,我肯定会追究的……”
没错,我辜负了明月。
彭燕还说,“当然了,就算他打给了我,我追究了,也无济于事,”——这大概是在安慰我,她接着说,“但你不一样,你和我们不一样。”就又把我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