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门旦
作者: 文清丽
1
剧本改了三稿,还让去谈剧本,我决定给他们撂挑子。抱着这样的心理,在通知时间已过半小时后,我才懒洋洋地进了昆剧团的会议室。没想到只有两人,一人是《西施》的主演——昆剧团一级演员王小芩,也是她主动与我联系剧本的。这位姑奶奶正当盛年,扮相俊,身段美,艺术领悟已经炉火纯青。在台上是闺门旦,台下,哼,比阎王爷还催命。那个挑剔呀,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在舞台上,站位,她说还差一厘米;说本子,还差一点点让她点燃的火种,这一点点就得费我好几天工夫,还不满意,真是恨得我牙痛。坐在沙发主位上的是一个胖胖的小个子老太太,面相慈爱,像弥勒佛似的,朝我微微点点头。
王小芩一看我进来,极为罕见地跟我热情打招呼。剧本改了半年,她就没给我个好脸色,见面基本是挑毛病。这次不但站了起来,还主动沏茶,宋老师,堵车吧,快坐,喝点水,今天又下雨了,我生怕下这么大的雨你不来了。说着,把热茶递到我手里,我本来想生气,在客人面前,怎么好给人家脸子呢,接过茶杯,放在桌上,晃起腿来。
王小芩说今天好不容易请到了我的老师刘继华,今天她难得有空,我们听听她对剧本的意见。
刘继华这个名字,对我这个昆曲发烧友来说,太如雷贯耳了,国家一级演员,二度梅获得者,代表作二三十部。人也奇怪,没介绍她之前,穿着黑色裤子红毛衣,与我见到的任何一个退休老太太一样普通,可了解后,再细细打量她,果然就不一样了,把老人叫美人,可能有点过了,可俗话不是说了吗,美人在骨不在皮。是因为她头上的光环?还是她的成就?我频频地端详起她来,每看一次,都会发现她身上新的优点。老太太好像也看穿了我的心思,咧嘴一笑,依稀可见当年的芳华。她手里拿着我的剧本,改得密密麻麻。人虽温和,可一开口,我就坐直了,我一直以为王小芩已经很头牌了,可一见她老师,这位叫刘继华的老太太,就深信有其师,必有其徒。要不是王小芩,我怎么能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大师。刚才的懈怠之情立马减弱,准备洗耳恭听。
王小芩让老师说说对剧本的意见,刘老师先是身体往前倾了倾,整整衣服,然后又把面前的剧本抚摸着摆正,轻轻咳了一声。好像是面对着成千上万个观众,抑扬顿挫地开讲了:
这个剧本我反复看了不下三遍。她说着,右手伸出兰花指,比画了个“三”字,样子很是妩媚。我握着笔,看着她。她却不讲了,端起杯子慢慢品了一口。大红袍味道不错。
王小芩看我面前空荡荡的,从她本子上撕了两页纸,又拿了一支笔,放到我面前,我推至一边,继续晃着腿洗耳恭听她们的大批判。
刘老师把稿子扬了扬,说,我花了一周时间看完了三遍剧本,说实话,本子还是不错的,一个词:新颖。剧情也紧凑:相爱、拜施、分纱、寄子、采莲、情忆、泛舟。人物关系做得好。梁辰鱼的剧本在我看来,虽然没法跟《牡丹亭》《长生殿》相比,但《寄子》《泛舟》两折唱词还是经典,有让人能记得住的好唱词。新写的剧本呢,我刚才说了,弥补了原剧本的不足,把范蠡和西施当人写,写出了他们内心的纠结,我感觉不错。我一听,不由得放下了架着的腿,拿起了笔。
怎么说呢,我看得都哭了好几天。老太太好像在舞台上。我为什么哭呢?我为西施。如果我腿好着,我就要抢着饰演这个角色了,可惜那时还没有这样新颖的本子。说到这里,她看了一下王小芩,然后又看了我一眼,最后目光还是落在她的徒弟王小芩身上,又细声慢气地讲了起来:我第一喜欢的是西施对吴王的感情的处理,非常妙。过去我演时,剧本上西施对吴王的感情没有写,只写了吴王对西施宠爱,西施说她假意奉承。西施到吴国去了几年,有些资料上说三年,大家想想,三年,一棵木头也暖热了,日久生情嘛,即便是人之常情。吴王死时,西施就没一点悲伤?我觉得剧本把这写出来了,这是对昆曲事业的一大贡献。听到这里,我放下笔,看了下王小芩,她仍低头在记。
我第二喜欢什么呢?刘老师又端起杯子,我感觉她不是喝水,而是润嗓子。或者说,她要有一种仪式感。她的手机响了,老太太礼貌地对我说,对不起呀,我接个电话。对着话筒喂了一声,然后招手,我以为她让我们安静,王小芩却心领神会地忙递给她随手写的本子及笔,老人摆摆手,说,我说,你写。然后又对话筒说,我再重复一下:兰蔻乳液、眼霜、松山棉店的内衣,记下了,什么?化妆品要在当代商城买。好好好。明白了,我正给他们说戏呢,放心,你说的话就是圣旨,我一一落实好。哈哈哈,没有,怎么会不耐烦呢。好的,我一会儿就到。刘老师放了电话,说,对了,我说到哪儿了?你说到你第二喜欢了。我忙提醒。对,我第二喜欢给范蠡加的几折戏,他跟西施是恋人,因越王选中了西施,他经过一番挣扎后,为了国家,为了建功立业,同意把自己的未婚妻贡献出去。送西施去吴时范蠡很愧疚,他让越王带文武百官给西施行礼。第三,是大功告成后,西施和大夫两人手执定情纱,虽近在咫尺,却心隔万山,处理得符合人性,这样两个人都不再标签化。
刘老师水刚喝完,电话又响了。听声音还是刚才那人打来的,女声,柔柔的。
陪你去看演出,什么?《占花魁》。他们请你又没请我,我不去。陪你去当然高兴了,一会儿到了再说好不好,我现在给他们在说《西施》剧本呢。什么,你要去做头发?好好好,我完事后就带你去,还去你喜欢的绿丝绦,明白。这当儿,我看了眼王小芩。王小芩也不理我,站起来,走过茶几,给老师加水。给我加水时,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表情。我不禁对她好感加重了。我之所以如此重视她的表情,是因为刘老师刚才说的这些细节在我原稿中是一笔带过的,是在王小芩的启发下血肉饱满的。现在经老太太这么一说,我感觉改得很有必要。看来,这师徒二人,心是相通的。
刘老师喝完水,把剧本放在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却不看,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说,现在我来说说问题。王小芩睁大了眼睛,让我感觉心里又紧张了。刘老师说,这几个加的部分,唱词不好。我查了一下,京剧,还有其他版本的,都太简单了,把西施塑造成了一个女英雄,却没有真实的感情,就一个木头,这不是好戏,人听了都睡着了。沈先生常说,要走进人物心中,小芩,这话你还记着吧。
王小芩点点头说,老师,当然记得。我刚拜你为师的第一天,你就指着沈先生的剧照说,她可是昆曲界的皇后,最美的闺门旦,是你一生没有超越的高峰。
刘老师又晃了晃我的剧本说,可我们现在的唱词太直接,没有诗的韵味。
这时,手机又响了,仍是刘老师的,她一开腔就笑着说,看来真的想我了,不就两天没去吗?马上就完。话筒里却传出一个女孩尖细的声音,刘老师没听完就大声说,彩虹,橄榄油,你不会买呀,什么,一定要特级初榨的?还有稻香村的酱牛肉、叉烧,你芩姨记下了。我现在就去买,一会儿带过去。刘老师马上起身道,真是金牌调来银牌宣,我得赶紧过去。说实话,我还真想再听她说呢。
老师,吃饭了再去吧,我在俏江南订了包间。
不了,没有橄榄油,先生估计晚饭都吃不下,人老了,真像个孩子。对了,宋老师,这是我给你带的几本书,你可参考。说着,递给我一个白色棉布袋子,上面画着顶凤冠,下面写着行小字:美是生活,美是昆曲。
王小芩忙起身道,宋老师,你的意见呢?
在艺术家面前,我只有学习的份。我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王小芩看了我一眼,说,宋老师,请你理解我们的反复修改,你看看,剧本是不是一次比一次好了?
我说,明白,刘老师的意见很重要,我回去后好好消化,看怎么改。
老人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本子尽快改好让沈先生过目。她是整剧的艺术指导,她通过的戏就可上马。
一听这话,我又泄气了,如果说跟女人打交道好麻烦,那么跟昆曲女演员打交道,那就是麻烦的N次方,她们就像昆曲,两分钟还唱不完一句来。这么说这位沈先生又是一尊大神,否则刘继华这么有名的大牌不可能再三提及。你看她一提到沈先生,好像大臣提到了皇上,满脸肃穆庄重,就差双手握拳说圣上有旨了。
我和王小芩回到她办公室,我掏出刘老师给我的书,王小芩忽然惊叫道,糟了,老师忘了拿单子。不就个购物单吗?那是你不了解沈先生的脾气。她说着,把购物单撕下来,追了出去。
她气喘吁吁地回来,看着桌上我正翻的书,说,哇,全是沈老的书,《西厢记》《长生殿》《牡丹亭》《红梨记》等,这十几个剧本,可都是戏校老师要求我们必读的。你看,沈老读书读得好细,眉批密密麻麻的。你再看看这本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辑、中华书局出版的《浣纱记》,是稀缺的老版。
书是竖版的繁体字,扉页上写着一九五九年九月购于苏州,落款只有一个印章,除了“沈”字,其他二字我皆不认识,看字体大气古雅,的确当得先生之称。
沈老又是一位昆曲大家?比刘老师还有名?我急着问。
一会儿咱们吃饭时细聊。本子一定要精益求精。王小芩给我添上茶后,指着头上的白发说,她为了演戏,付出了很多。第一次怀孕,新戏上马,只好打掉了。第二次怀上了,又要到台湾去演出,机会难得,狠了心,又打了。然后好长时间怀不上。马上就四十了,孩子还在上幼儿园。有次演出归来天黑摔倒后脚腕骨折,为了演出,打了封闭硬是完成了任务。还有一次演出快要上场时,她忽然拉肚子,上厕所来不及了,最后带着尿不湿上场。想想如此做身段,你肯定能理解我当时做得是多么的紧张。她好像是无意中闲聊,但意思我一听就明白了,一句话:唱好是她的事,改好词是我的职责。我说,饭就免了,放心,我一定要把西施写得让你满意。
王小芩紧握着我的手,说,谢谢宋老师,有你和刘老师、沈先生坐镇,这次演出我肯定成功。在我这样的年龄,沈老已红遍全国,而我的老师刘继华,也得了梅花奖。而我现在……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放心,我一定用我的文字让你在舞台上大放光芒。我笑着说。
我花三周时间读完了《浣纱记》原剧本,又把剧本重新修改后发给了王小芩。
两天后,王小芩打来电话说,剧本已给沈老了,她一点头,戏即可上马。作家的好奇心让我一下子又兴奋了,曾经的不悦变成了期待,想到网上查查沈老是何方大神,可连姓名也不知,胡乱查了半天,也没对上号。半月后,王小芩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周日下午有空,去拜访沈先生。我忙说,正盼着呢。
2
穿过一条叫拗花的单行道胡同,走进陈旧的家属院,我心想住这么破这么小的地方,怕不是显贵之人。刚进院,我就看见提着大包小包的王小芩站在一棵大槐树下等我了。
老楼当然没电梯,楼道家家门口都堆着杂物,楼梯拐角,有儿童自行车、干成枯叶的花,倒还新鲜的大白菜。我们上到三楼,大门已开,一个二十岁左右身着一身白色运动服的姑娘含笑站在门边,一见我们就说,阿姨、叔叔,奶奶等你们多时了,快请进。说着,小跑着过来接我们的东西,模样俊,人看着机灵,让我想起了李清照的一句词来:眼波才动被人猜。
奶奶?不是先生吗?我狐疑着进门,三室一厅的房间,红木家具有些年头了,但品相质地颇佳,书架上有书有剧照,一看就是艺术家之宅。似有似无的昆曲满屋回荡着,满头白发的主人半躺在阳台的摇椅上,年纪约摸有七八十岁,穿着一件中式毛裙,颈上系着条几何图案的彩色丝巾。王小芩叫她时,她应答着,想起身,王小芩忙坐到她旁边,给老人介绍说,这是作家宋刊。宋老师,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先生,著名昆曲家沈继芗,沈先生。
先生好。我轻轻叫了声。我没想到沈老是个女的,一时有些发愣。
沈老伸出枯瘦修长的手指,慵懒地指着身旁的藤椅,说,坐,你俩快坐。咱们就坐在这儿说话,人老了,晒晒太阳蛮好。看看我这茶室,还说得过去吧。
好地方,有阳光,有绿植,有美景,还有好茶。我坐在两边花架上放着郁郁葱葱绿植的茶几前,看着窗外银杏树上渐黄的叶子,赞不绝口。
先生,最近身体挺好吧。我给你买了套保暖衣和羽绒服,天冷了,你要注意身体。试试,看合适不?王小芩说着,把一件紫色斜襟的半长棉服从上面写着上品佳服的袋子里取出来。这衣服布料是棉布的,那身保暖衣是宽松版的,不知先生是否喜欢?她说着,帮老人试穿。老人说,芩呀,让你破费了。棉布的我喜欢,不像羽绒服,那面料穿在人身上像刺猬,咯得人脖子在冬天凉飕飕的,羽绒一洗,像冬天的雪地,这一块那一块,没羽绒的地方,就像没穿衣服,周身都冷。你们年轻人不懂,人老了,穿紧身的内衣,那叫不合时宜。接彩虹的话说,人老了,啥都不要再讲究,不让我洗澡,怕我感冒;不让我下楼散步,怕我摔倒。人家是家里领导,我不能不听。老人嘴噘着,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好听、舒服、温柔,显然是江南人。字面上是责怪,语气却好像小孩跟大人撒娇,说着、笑着,神态甚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