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课桌

作者: 王雪茜

1

起初,他的座位空着,并没引起我注意。

他的座位在教室北边最后一排,靠后门,独座。三四天后,我随口问班主任他是否病了,班主任皱了下眉,“政教处开条,让家长签字领回家反省一周。”“反省什么?”“看课外书。”班主任瞥了一眼他的空座,叹了口气,“都高三了,还不务正业。”

他的名签号是124310935。12代表2012年入学,43是我们学校的代号,1代表理科班,9代表班级,35是他在班级的学号。在学校,老师上课提问啊、扣分板公布违纪情况啊,一般都是直接用学号代替名字。

作为35号的语文老师,我跟他的交集屈指可数。通常,接手一个新班级,班主任会通告任课教师需要小心接触的学生名单,以免批评失措惹来麻烦。他即其中之一。

十几年前,任课班里有个男生暑假回来不交作业,我唤他到办公室询问情由,未料他出言不逊,反质问我,“你管得着吗?”我当然管得着。罚他在办公室面壁思过,他竟夺门而出。翌日,他带着父亲踢开办公室门,他父亲先破口大骂,痛陈封闭式高中管理的非人性,学业负担的沉重,以及,老师的不宽容。后扑上来作势要教训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的同事几乎拦不住暴怒的家长,直到几名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闻声赶来,家长才冷静下来,说他的孩子厌学,此前三四天执意要辍学,家长不允,孩子已临崩溃边缘,赌气说,再逼就去死。偏这节骨眼上,挨了我的批评。闹完之后,家长终究还是希望孩子能继续学业,便要跟我握手道歉,让我对他孩子不计前嫌一如既往。彼时,我既惊且怒,耻辱感像墨水一般蔓延,言和与承诺自不可能,还暗自发狠,除非喝毒药了,再不会管那孩子。芥川龙之介说,嫌恶机智的念头产生于人类的疲劳。罗素认为,“一切的恐惧产生疲劳。因为不敢正视,每种恐惧越变得严重。”对我而言,恐惧加深了职业倦怠感,智慧被扭曲化,责任被变态化,良善被粗鄙化。我果断放弃了他,不批他作业,提问他周围所有学生,唯独绕过他。一个老师对学生最大的暴力就是完全视他为空气,而这也是毁掉一个学生的捷径。正处在成长期心智还不够成熟的学生,不可能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来应对老师的“撕票”。对,这种报复行为无异于“撕票”。他在我的课堂上不抬头、不听课,没多久就退了学。

我常想,若我不滥用教师权利,不睚眦必报,他也许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吧。可惜经验和反思的教育意义只能在未来发挥指导作用。

35号是个沉默的学生,他上课从不发言。班主任说他从高一起开始服用抗抑郁药阿米替林和助眠药悠乐丁。他酷爱读与升学无关的书,读学校不允许读的与课业无关的书。政教干事们不定期在间操时间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抽查学生课桌,搜查闲书。他其实是有特权的,班级后门玻璃贴着一张提示干事的纸条,“北排最后一座35号因病可睡觉”。模糊化的纸条是他的护身符,扣分板自动“屏蔽”了他。

学校图书室只为应付上级检查,对学生而言形同虚设。学生的阅读量可怜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在讲《林黛玉进贾府》一课时,学生连宝黛的结局都讲不清楚。高考指挥棒下,哪怕一周安排一两节阅读课亦是奢望。我也曾是个爱偷看闲书的学生。念初中时,学校是平房,每到冬天,值日的学生要早到生炉子。我的座位离炉子很近,这是老师对所谓好学生的优待。看闲书不能鬼鬼祟祟把书放腿上偷瞄,那样极容易暴露。把闲书包上书皮,最好再写上“数学”“语文”或其他什么学科的字样,放桌上大大方方看,倒可屡试不爽。我一个同学迷恋金庸小说,愣是把字典抠了个四四方方的洞,小说安然地躺在洞里,很久没被发现,他甚是得意。我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某天上数学课,我忍不住掏出了小说,看至入迷处,连老师何时奔到身边都没发觉。班主任一把扯了书去,一言不发走到炉边。我的书刹那间变成了一簇火,烧疼了青春期少女敏感的自尊心,那少许灰烬变成了我学生时代巨大的阴影。整个下午,我被孤零零丢在操场罚站,铺天盖地的孤独像一场瓢泼大雨淋湿了我。下课时各种各样的目光检阅,使我像个在公判大会上被迫接受指指点点的被判了死刑的杀人犯。我想过离家出走,也想过从桥上跳到河里,只是想想罢了,并没真寻死的勇气。现在回忆起来,还真是一种与幸福很相似的孤独。当时觉得比天还大的事故,不过换来日后一阵轻笑。这听起来的确像一个启示。

有天下课,我在讲台边关电子白板,35号凑到讲桌边,递给我一本书,是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集《蓝狗的眼睛》。他的眼神像遥远群山的晨雾,语气羞怯犹疑,“老师,这本书里的小说我一篇也没看懂,你能看看吗?”我扫了一眼封面,深蓝的底色中间是一只眼白夸张的眼睛,旁边是一个黑褐色溺水的人形。腰封上白色大字触目——马尔克斯的14种孤独。死亡与孤独是马尔克斯小说中一以贯之的永恒主题,而写这部作品时的马尔克斯正是弱冠到而立的青春时代,除了魔幻,他还迷恋着死亡。我大学时粗粗读过《百年孤独》和《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彼时,那种弥漫在小说字里行间的疾病、死亡、孤独、腐烂的气息并不为我喜欢。勉强读完了《蓝狗的眼睛》,还书给35号时,我跟他说,我也没有完全读懂这些小说。以马尔克斯不适合高中生阅读,建议读读村上春树、托尔斯泰之类的含混话敷衍了他。他不久迷恋上里尔克的诗歌,听说我也写诗歌,曾试图跟我探讨里尔克,而我避讳与他人谈论诗歌。诗歌在我心里,就像午夜时的月亮,只适合一个人啜饮它落雪般的孤独。有谁会不爱里尔克那隽永忧伤的诗句——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里尔克《秋日》)高空翱翔的鹰,注定孤独无伴,而腾跃蓬蒿之间成群结队的不过是麻雀。我不知道年轻的35号读到里尔克这些诗句时到底想了些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想。

后来听说他不仅自己读闲书,还把一堆闲书借给了同班很多同学,政教处认为他带坏了班级高考前的学习氛围,索性让他回家自己复习。我无从揣测他的心理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到底是什么让他选择决绝一跳?是失眠带来的绝望?高考带来的压力?抑或是别的什么?怎样的无力感使得他明知自己死后会失去一切,却毫不留恋、毫不动情?我也没有机会对他说,没人跟你过不去,生活本身矛盾密布。大自然系统下,脆弱性无处不在,生活的核心错觉即认为变化和意外是有风险的,是破坏秩序刺激心理的一桩坏事,消除变化性,消除意外性,就是消除异常消除风险。日常生活中出现的细微裂纹,都有可能引发内心的地震。殊不知,风可以吹灭蜡烛,也可以使其烧得更旺。父母、老师、社会眼中所谓好学生的标准到底是否标准?玻璃石头是死的东西,只有活的东西才有波动性和不确定性,也才有可塑性和可能性,我们放弃了大自然赋予人类本身的灵动性,将自己龟缩于人为营造的所谓稳定、所谓安全之中,规避侵袭了我们大脑的脆弱价值观带来的伤害。

新的一周,传来了35号的死讯。说是从16楼跳了下去。

究竟是何时跳的楼,众说纷纭。有说是上午跳的,有说是下午。不知道他是吃过午饭走的,还是空着肚子走的。那么坚硬的水泥地,他离开这个世界的一瞬间该有多疼!

很长一段时间,上课预铃响过之后,我会在教室门口稍作停顿,没办法果决地一步跨到讲台。并且,我对高楼有了莫名的敌意和恐惧,常会自觉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刺入天空的楼顶,担心上面徘徊着某个满怀心事的少年。那些用来吸引阳光的窗口,在阳光下却如同楼体上长出的一个个黑色霉点,冷漠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我喜欢电影《我与塞尚》中为了艺术理想与世界为敌地活着时不得志的画家塞尚。浮生如画,灰烬之后,无法熄灭的只有他心中那团火。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会把里尔克所说的这段话告诉我的35号学生:“塞尚晚年,他苍茫,穿着破损的衣服。当他去画室时,孩子成群在他背后追跑,丢石头,好像在赶一只丧家之犬,可是在他心灵深处,却藏着一个可爱的人,或者在某些被激怒的时间里,仍向罕有的访客掷出他深湛的意念。”

35号的桌椅很快就被撤走了,像从来不曾有过一样。只是,当我站在讲台上注视着我的学生们时,我心里确实有什么东西碎了,那个空洞无法填补。

2

我们都叫她文文。下课铃响过没两分钟,她准会如一只鬼鬼祟祟的猫低着头溜进语文组。她的双肩总是向内侧耸起,令人想到雨天收敛翅膀的鸟。她的容貌也着实让人喜欢不起来:偏胖,眼白多,眼神习惯性斜向左边,嘴唇紧紧抿着,像数学老师随手画出的弧线。

我对桌娜娜只要余光瞥见她身影,便会立即翻开学生作业本或打开学案,装出很忙碌的样子。她扭扭捏捏站在她语文老师身边,有时拿着一张卷子随意指着某一道题,眼神却偷偷逡巡办公室各个角落;有时索性连卷子也不拿,磨磨蹭蹭扯东扯西。如果两天没看见她进办公室,准会有老师问娜娜一句,“这两天怎么没见‘你家’文文呀?”

文文绝对是高二年级的“教科书级”人物。上至校长下至舍务老师、门卫,无人不认识她。高一时,政教老师流动检查时发现她在教室睡觉,扣了她0.5分。这下政教老师像被苍耳粘了身,下课她若不去厕所就直奔政教处,在政教老师桌上扔下一瓶饮料或几袋小食品转身就走。若碰巧逮着政教老师在办公室,她必定双手扯住他衣襟,身体左右摇晃,哼哼唧唧请求政教老师把电子扣分板的0.5分删掉,撒娇被她技术化过滤得失去了羞涩度和美感度,就像一件礼服穿在村姑身上。她像甩不掉的尾巴,政教老师去哪儿她跟到哪儿。政教老师不胜其烦,状告到班主任那儿,班主任自然要“请”家长,未料她离婚的父母一个也没有“请”到。她三岁左右父母离婚,双方都担心她成为他们再婚的累赘,幼小的她像一件喜欢够了的玩具被丢给了奶奶。

再婚的父亲表示她归她母亲管,她母亲表示有病在床无暇他顾。最终是拉扯她长大的奶奶被“请”到学校,拿了张医院证明来做她的护身符。我们不知道那张医院证明上究竟写了什么,据她班主任透露她的确是长期吃一种精神类药物。

0.5分事件的后遗症是晚自习时她趁政教老师上厕所,把政教老师锁在厕所里,关了厕所的灯,扬言要吓死政教老师。政教老师当然是吓不死的,不过那以后,政教老师即视她为空气,任课教师也不敢搭理她。她不以为意,到处宣扬政教老师是她干哥哥,无论她如何违纪,都不会扣她分。

每次迎上文文倾斜中带点挑衅、似笑非笑,又夹杂孤独、自卑、自傲等不确定因素的颠簸目光,仿佛电影闪回,我眼前会突然浮现我小时候的邻居大壮那与他年龄极不吻合的眼神。我们的院子类似发了福的四合院,从南面入口进去,右手边就是我家,大壮家在西北角。天井阔大,靠近大壮家有一口深井,是院子里十几户人家的饮用水源。母亲病故,五六岁的大壮和两三岁的弟弟与他们的酒鬼父亲相依为命,兄弟俩像两条流浪狗,在别人家的草垛里、豆角秧里、黄瓜架里四处流窜。有时,兄弟俩也会在井沿边安静地看别人的妈妈洗菜、别人的爸爸挑水。我家有一棵白樱桃树,七月份满树星星般的樱桃引得院里的小孩子们流连不去,我妈会用一张张宽大的橡树叶子圈成圆锥状,装上樱桃,送给大院里的小孩子们。唯大壮对“嗟来之食”充满敌意,实际上,他对任何邻居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怜悯和善意都回以愤怒。你若拉住他胳膊,想送他点什么吃的,他小小的身体会立刻绷紧,像上紧的发条一样又冷又硬,边挣脱边会甩过来仇恨的目光。他就像被坚硬的表皮紧紧包裹着的柔嫩小种子,任何一点光线的刺激都会使他痛苦战栗。

他被大院里所有人包括他的酒鬼父亲厌弃。父亲喝得醉醺醺时喜欢捏住他脖颈解闷,像捏一只蟑螂似的。他从不哀号不告饶,等他父亲失去戏弄他的耐心,他便像一只苍蝇似的被父亲赶出门。在别人家的草垛里睡觉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心中燃着一团野火,靠近他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灼伤。被抛弃的忧虑、被忽视的孤独,跬步不离。他“强迫性重复”了他父亲对他的虐待,毫无缘由就会对弟弟拳打脚踢,他眼中流露的凶光倔强又真实,你很难相信一个孩子会有那样让人一见发冷的鹰隼般的眼神。我们搬家以后,听说大壮被甩断的电线打掉了双臂,拿到几万块赔偿款许诺给孩子安假肢的父亲并未守信,大壮离家出走不知所终。

失去疼爱的小孩子的心就像被一块墨涂黑,再难渗进别的颜色。

任何释放自己无措和恐惧的情感形式——畏缩、讨好、祈求、冷漠、愤怒、暴力……都无法成为缺爱心灵的软猬甲。体验和生存环境的变异,安全氛围的退隐,都会造成思维的畸变。

小时候,我爸在外市工作,我和弟弟的学前时光几乎都在姥姥家度过。姥姥家成分太高被下放到一个四面环山的偏僻农村。大姨跟随在铁路工作的姨夫去了黑龙江,我的两个表兄弟也只好寄养在姥姥家。彼时我的两个太姥爷还健在,我的四个舅舅都还没有结婚。大太姥爷是一家之主,只有他可以常常坐在堂屋的后门喝小酒,一个小木头桌上放着下酒菜,大多是一碟花生米,有时是几个小辣椒,间或还能看到一小碟猪头肉(那是我妈来看我们时用省下的肉票给他买的)。大太姥爷不大喜欢小孩子,独对表哥有点偏爱,他的目光只在看表哥时才会流露出一点绵羊般的柔软,偶尔还会夹一粒花生米或是一块猪头肉给表哥,对一边的表弟则视若无睹。表弟也有他的抗议方式,瞅着没人时故意捏着鼻子在堂屋大便,虽每次都会招致姥爷一顿狠揍,他仍旧毫无悔意。大太姥爷越发讨厌他了,逮着他就往死里拧他的屁股。我想表弟必定是宁愿挨揍也不愿意别人对他不闻不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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