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紫苏
作者: 宋小词梅琳跪在台阶上,看着母亲的遗体被推进火化间,火化间黑漆漆的,母亲像是一下掉进了深渊。两扇铁门墓碑似的,在机械操控下缓缓闭合,轮轴滚动发出沉重的响声。母亲将要化为灰烬了。梅琳突然起身,哭喊着“妈,妈”,向前冲刺。铁门“嘭”一声合住,她的鼻子快贴着那扇铁门了,一股浓重的铁腥味,像血。丈夫算是反应敏捷,迅速伸出手去拽,但没能拉住,她转过身子看见丈夫悬在半空中的手臂正在收回,像是瞬间做好了迎接最坏结果的准备。
婆婆穿着一身乌黑,矮粗粗的,在下面瞪着眼看她,像只懵懂的熊。
好在没出什么意外,她没能冲进去。就算真的冲进去了,又有什么呢,又不是冲进焚化炉,但若被门夹住,下场可怖。想想还是有几分后怕。
一个小时后,母亲就成了一只骨灰盒,焚化炉的余温附着在骨殖上,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丝温度。她的情绪一下冷静了,连眼泪也流不出。她陷入一种巨大的时空混沌之中,腾空又下坠,失重、回旋,身与心空荡荡。
丈夫开车,道旁的植物如碧水在车窗外流淌。高德地图不时提醒:您已超速,您已超速。
婆婆在后面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不久就发出了鼾声。梅琳朝后面看了看,婆婆躺在后排座椅上,蜷曲着腿,浑身的肉像是打气筒打过,膨胀浑圆。
她想如果死去的是婆婆,丈夫开车会超速吗?灵车应缓慢行驶,缓慢才能体现挽留和不舍。缅怀,追思要有纤夫从泥泞中拉趸船的沉重,是大雨初歇屋檐残滴的节奏。而他却是如此迫不及待,竟然跑出了“超速”。
梅琳心里略微不满,但没有表达出来,她迅速地学会了隐忍。高高在上的丈母娘死了,小家庭里一股势力坍塌了,跟挪了一座山似的。女婿,没有血脉牵连,哪里会有失去至亲的肉痛感呢?梅琳宽厚又伤感地猜度。
安葬好母亲后,他们在荆州的墓地告别了亲友,然后直接上汉宜高速回了武汉。进门前,婆婆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让他们把外套脱了装里面。参加了葬礼的衣服有晦气,不能穿进门,她知道。脱下的衣服都装进袋子里,婆婆狠狠系上,打上死结,搁在门外。
门一关,母亲残留在他们身上的最后一缕气息也荡然无存了。不过,包里还有几张母亲的相片,可寄思念。
他们三人排队洗了澡。婆婆先洗,她责任重大,要备晚饭。梅琳最后洗,一般洗完后她会就着莲蓬头空放的凉水打扫卫生间,顺便清洁马桶。今天她洗完就出来了,留下一地板的水渍。随它去。
她要去汉阳把儿子接回来。儿子团团这几天寄宿在闺蜜周周家里,没有参加外婆的葬礼。婆婆说是找老家的道士算过,外婆的死日压着团团的八字,参加葬礼,会冲撞,有煞。只有避开才能化煞。这些梅琳是不信的,但梅琳还是照办了。事关儿子的平安,有的无的,她都会有所顾忌。
她真希望公婆死的那天,日子冲撞他们儿孙的八字,让他们孤魂野鬼的去登忘魂台。但一想,人死了知道个啥。就像婆婆经常说的,两手一摊,双眼一闭,那是享福去了。婆婆活成了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了。梅琳有时觉得,看似弱小的婆婆其实是强大的。
儿子坐在后排座上,一路跟她聊外婆的死亡。他问,什么是死亡?人死了会怎么样?什么是墓地?人死了为什么要埋进坟墓?这些问题,梅琳有的能回答一两句,有的回答了跟没有回答一样,儿子照样稀里糊涂。比方她说死亡就是永久地消失,一个人死了就再也不能复生,死亡代表生命的终结。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死亡的那一天,有死亡才会有新生,生无涯,死也无涯。
儿子说,妈妈,没有永久地消失啦,我的恐龙积木前两天不见了,后来我又在床下找到了,它就消失了两天。外婆也许就跟我的恐龙积木一样,过两天就会找到的。
梅琳笑了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儿子,儿子的眼睛比夜空星星还要明亮,团头团脸的,像颗浆汁饱满的果实,一看就让人生出仓廪丰足之喜。虽然只有五岁,却也天上(八大行星)、地下(七大洲四大洋)知道一大半了。他是全家人心尖上的肉。婆婆为他从农村来到城市整天拘手拘脚过日子;母亲为他放弃闲散的退休生活成天锅边灶边做营养餐;丈夫把加班应酬,对大小领导卑躬屈膝,也算在小不点身上,说要不是为他,他才不想摧眉折腰事权贵,溜须拍马装孙子;而她自己呢,每天涂脂抹粉,穿着勒人的筒裙,踩着高跟鞋提着沉重的文件袋,把自己搞得精神抖擞的,出入各个医疗场所向临床医生推销药品,谄媚、逢迎、精心准备话术和礼品,还得跟上司同事谨慎相处,躲明刀防暗箭,只为顺利拿到提成。她如此打拼,不也是为了这个家,为家说到底还是为儿子。
团团是这个家所有人的软肋,也是这个家的核心凝聚力。
妈妈,你看那片云着火啦!
梅琳扭头看了一眼,夕阳西下的天空,云霞似染,如佳人喝醉了酒,放肆起春情来。长江夕照又逢火烧云,难得的一景,梅琳的心轻轻浩荡了一下。
下了白沙洲大桥,沿着江堤一路开,有片空旷处,梅琳将车停在一个荒废的岔路口,带着儿子走到江边。大片荻花追着江水生长,几丛地锦寻找高枝攀缘,成群结队的麻雀歇在树间,有惊无险地,咋呼一下飞走了,旋即又飞回来,叽叽喳喳。一排栾树上鹅黄色的碎花辞尽,长出一簇簇如红灯笼般的袋囊。这里没有亲水平台,反倒与江水更亲近。令儿子激动的红云、斜阳依然低垂在天幕一角,似赤金又似朱砂。
长江如器,盛着晚霞与落日。金光宽宏大量地倾泻在波面上。不时有鸥鸟从天水相接之处飞来,剪水低徊。江上有船,静静航行。微波如梭,咬着点点霞光不停编织,一缕缕浪花吞金而没,吐珠而出,一荡一漾,人的心神也跟着摇曳。
依江而居的人都喜欢这一江水,梅琳每一次来江边,江边都有人,垂钓的、估汛的,也有纯粹看江景的。长江似乎有一种独特的磁场,你只要看着“她”,许多陈年往事就会在心间沸腾,然后又慢慢沉淀。
江边一对母女,母亲不停索问一旁的女儿,这景象哪一首唐诗描写过?那女儿看起来与团团差不多大,咬着嘴唇,一副记得影影绰绰的模样。母亲性子急,提高嗓门说,唐代,白居易,暮江吟,一道残阳。女儿总算想起来了,磕磕绊绊地说,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呵,这是一个急功近利的母亲,她眼里没有风景,山川河流不过是道具,她要想方设法来利用,换取一点知识装进她女儿的脑袋里。
这对母女破坏了梅琳的思绪。她从沉思中挣脱出来,看了一眼团团,团团不知什么时候从她包里摸出了手机,正对着长江拍照。手机屏幕里一团模糊的红色和豆大一点的落日。团团笨拙的一只手,在那儿调光调色,充内行。梅琳不觉笑了笑。
儿子说,妈妈,你看太阳马上也会死亡,可是它明天又会活过来,对不对?
对的。梅琳说。
儿子将手机递给她,说,妈妈,去年清明节我们去给外公扫墓时你跟我说过,说人死亡后就会去天上,变成星星。太阳也是一颗星星,一颗巨大的恒星,我想外婆应该就在这颗恒星上,我把它拍下来送给你。
梅琳心肠一暖,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儿子,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的父母去世,人世间唯有这小小的骨肉是她的血亲了。儿子,这个小不点儿,已经能用他积累的知识宽解人了。梅琳的眼睛里涌出滚烫的泪珠。
她狠狠亲了亲儿子。脑海里闪现一句话,人生代代无穷已。以前她觉得这诗句里满含生命重复冗长的哀叹,现在却倍感安慰,一瞬间她深沉地理解了繁衍和生生不息的意义。
母亲在的时候,六人餐桌是丈夫跟婆婆坐一边,她跟母亲坐一边,团团坐当头,两位老人负责给他夹菜舀汤抹嘴。现在是丈夫跟他妈坐一边,她跟儿子坐一边,这无意中形成的局面,让梅琳觉得寻常里隐含的深意。这个家庭只有母子关系,没有夫妻关系,像是在对阵,对方母壮子强,更显出这边孤儿寡母之势。
一盘酸豆角炒肉,一盘坛子菜,一盘腊肉蒸腊鱼,全是亚硝酸盐,算讲了点周到,给团团做了两个荷包蛋。她举箸难下,但还是夹了一筷子,嚼了一下就吐出来了。母子俩望了她一下,不解,她的矫情他们永远不懂。
丈夫在饭间粗算了一下葬礼的花费,追悼会租厅、仪仗、丧席、回礼、火化、墓地一共是十多万。婆婆咂了咂舌头,表示花费过多,受到惊吓。
梅琳说,这是我妈自己的钱。
婆婆说,我是说如今城里死个人都死不起了。不过我们农村也一样,收个老也要二三四万呢。
梅琳恶毒地说,您攒够了收老钱吗?二三四万。
婆婆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我死了,山上挖个坑,把土填平就好。
梅琳说,开明。然后撂下筷子就离席了。
她不止一次说过,她不吃紫苏,不吃紫苏。紫苏奇怪又强烈的气味,每次都刺激得她嗅觉和味觉毛炸炸的,遍体不适,像是一只手伸进了她的喉咙,令人作呕。但三碗菜里碗碗都搁了紫苏。婆婆从来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她儿子不吃香菜,不吃八角,却记得跟粘鼠胶似的。这是故意的,这是绵里藏针的手段。她母亲生前就说过,别看表面上老实巴交的,阴坏着呢。她跟丈夫交流过几次,丈夫哭笑不得,跟她解释说,你这是肠子发毛,这是老家人的生活习惯,长年养成的,我们那儿的人打从出娘胎里出来就闻紫苏、吃紫苏,房前屋后到处都是紫苏,紫苏是菜也是药,当地人信奉紫苏有神奇的功效,解毒顺气,宽中解郁,隔三岔五吃吃紫苏就不会得病。我妈绝对是一番好意。他们都有道理,但她并不领情,撂下碗就走了。
团团说,妈妈,你不吃了吗?这么大人还剩饭。然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后,团团又说,妈妈,浪费粮食要遭雷打的。
这又是婆婆在背后教团团说的。什么浪费粮食要遭雷打,这是婆婆见不惯她的行为,假孙子之口来教训她的。她从里屋走了出来,将剩饭拨进了丈夫的碗里。说,吃!吃了就不遭天谴了。丈夫什么话也没说。筷子在碗中顿了顿,便朝嘴里扒拉。
婆婆却替儿子嫌弃起来,说,咦呀,锅里还有,捡别人剩下的……
梅琳胸中忽然蹿出一盆火,她夺过丈夫的碗,转身将饭菜倒进垃圾桶里。这口恶气她已经忍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不是靠吃紫苏就顺得了的,今天非要发泄出来不可。她要把这表里不一、鬼精鬼诈的老太婆的真面目撕破。
什么叫捡别人的?谁是别人?梅琳将碗摔在水池里,质问婆婆。梅琳说,你没做过人家儿媳?你在你婆婆面前,你也是你男人的别人?
婆婆顿时眼泪肆意流淌,却又讲不出任何话来,只一味捶胸顿足,表示自己受到了莫大冤屈,却辩解不得。
丈夫拍桌而起。团团“哇”地大哭。儿子那张惊慌恐惧的面孔令梅琳的心如刮宫一般疼痛。她奔向儿子,将儿子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她不再说话,只用自己的双眼盯着对面的母子。她的眼里似飞出千万把刀子。
婆婆气冲冲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表明败下了阵,但内心不甘。
丈夫说,你他妈的真行,你真行。这些年我妈给你们母女俩当牛做马还不够吗?你想怎样?然后摔摔打打一路走到阳台,重重关上梭拉门,抽起了烟。
梭拉门愤怒地合上时,梅琳的心如玻璃炸裂一样,脏腑间一地碎片。母亲撒手人寰,这个家就像乱世君主驾崩后的王朝,江山社稷开始在风雨中飘摇。
婆婆的房门不一会儿打开了,她走了出来,满面秋霜,背上背着双肩包,手里拎着个行李袋。
最坏的结局来了,她要回老家。梅琳一时怒火中烧又惊慌失措。她迅速考量了没有婆婆这个家庭将要面对的困难。他们夫妻上班,团团无人照看。以前她有母亲,天塌了,有人给她撑腰,有势可仗,泰山崩于前也好崩于后也罢都没关系,但现在母亲不在了,永远的不在了,婆婆要是一去不复返,以她的力量,就算把丈夫包括进来,也无法让这个家庭正常运转。
这个可恶的老太婆!她知道这是这个家庭的七寸,她是拿捏准了才采取行动的。果然阴坏,梅琳心里对她的恨又增加了一分,但审时度势后,又不得不把气焰收敛几分。她戳了戳儿子的胳膊。儿子鬼精鬼精的,奶声奶气地问,奶奶,您这是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