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街

作者: 唐呱呱

1

部队又来山沟里战斗射击。

一辆辆军绿色的大卡车,从盛夏壮烈的白杨中驶出,厉害的炮兵娃子,一个班一个班都拉来。每次实战训练,总是百发千发那样打,山沟里上上下下,迷彩兵在跃进,步战车在迅驰,炮火连天,烟尘四起。就像一颗一颗碎花银,撒落在贫瘠的土地。一发炮弹打出去,沟里的村民只是把两只耳朵尖竖起来,只是远远听声,就能掂量出炮弹头的材质、斤两。他们喜滋滋,挽着工具,狂奔着坐骑,各干各的,谁捡着就算谁的。

六月的鸟,有空就尖尖唱情歌。六月的稻谷,茁壮的穗吸吮广阔的阳光。雪这年十七,高中一年级,花儿一样,她爸偏偏把她从学校捞回来。整个壮美的六月,雪的心里风绕绕的,仿佛风在她心里一直吹,立体环绕,飘着厚厚的雪花。

“女娃娃,眼睛读瞎,还不都是给别人家绣花。”雪她爸嘴角叼着旱烟,死死盯住牌桌上的风云。一颗颗乖巧的麻将,如一颗颗游动的星辰,在他黑黑的眼珠里闪光。他不敢看他的女儿,那一片嘴,越来越像他的那个女人。那个喝掉一整瓶百草枯的女人,执拗、诱人,让人恨又让人疼,让人想要撕下来,嚼着使劲吃掉。

雪暗暗在心里说:“看看我们的拇指姑娘,这个夏天手气如何。”雪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细小,那样软绵绵。忽地她把十根手指紧紧攥住,又松开,仿佛很想看看,一个人的手掌能够变出点什么。

那时正是初夏,新绿的叶子蓬蓬长出,如一朵朵绿色的花团。雪跟着那些想要发家致富的沟里人,一起在训练场里忙活,侍弄这一片从天而降的“铁庄稼”。每一次射击结束,兵们打靶归去,山谷空旷,只有一些叽叽喳喳的人声,三三两两。人都是骑着电动车、三轮车、自行车去的。部队一说解除警备,马达发动,立马飞出去,一阵狂飙突进,早早分立山头,占据有利位置,跟着探测器一挖一个准。雪只有两条小细腿,两只小手拿来参赛。每次,弹芯金贵,早早被收罗一空,只剩下便宜的弹甲,像是被人嫌弃似的,故意遗落路边。雪就想,哪个新兵蛋子打的,这好心,故意为着让她捡。

一年之中属于夏天的日子很快过去,部队就要离开山沟,回到城里月亮街上的驻地。沟里人个个喜气洋洋,捡着一口袋“宝贝”,酒在等待他们,花生米在等待他们。只有雪,一定要去人家翻找过的地方,又费一番力气。就像去人家收割过的田地,捡拾遗落的麦穗。

“拇指姑娘,这点弹头可不行,小王子一条大腿,都买不到。看来你只好一辈子待这儿,捉蝎子玩。”雪学着老巫婆的腔调,就好像缴不上学费,上不了学,是不相干的一个姑娘的事,不是她的事。

人声稀稀拉拉,只剩远远的一线灯火,像一颗明珠,落在沟底。狼狗叫几声,夜忽然从荒山重重压下来。银亮的一块烙铁,隐隐淡淡挂树梢上。雪开始有些着慌,把身子缩成一团。远远地,走来一束晃动的光柱,她以为是鬼火。找弹头用的手电筒,吓得掉到地上。

走近,原来是一个穿迷彩的兵。兵说,一个指北针落这里,今晚必须找到。兵说,半路上一脚踢到一只蛇皮口袋,等半天无人认领。兵还说,部队有纪律,不准私自捡,发现要给处分,写检讨。

兵把手电筒捡起,顺手把口袋往地上放。他左右看看,像是对着远处说:“今天晚上,是有点黑。要不要听鬼故事?”

雪在手电筒光里,吐着舌头,小声说:“胆——小——鬼。”

雪抢在前边走,兵不去管她,只是把手电筒的光左左右右咬住她。整个一块大大的黑,就像忽然豁开一条明亮的小路。雪给兵讲她的文具盒,讲她爸,讲城里的月亮街,月亮街上的白杨,白杨中间她的学校。黑黑的远处近处,仿佛真有白杨树忽然地上冒出来,打开枝条,打开叶片,让他们从树林里穿过。

兵说:“月亮街?我们还是邻居。”

狗叫声越来越近,他们走进村子里稀稀拉拉的灯光。雪放下心来,只管往家的方向走大步,又忽然记起什么,扯着嗓子问兵,指北针找见没有?只有左左右右的狗叫声回答她。

雪很想把远去的背影抓住似的,大声喊:“喂,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叫林的兵,没有听见似的,依然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只是一只右手举起,手电筒向着天上的云,荧光棒一样扫动。雪还想再问点什么,那颗远星,已折到房子后边去。

2

沟是三省交界的一条穷山沟。这里的土特产,只是一种海浪一样的千层岩,低低高高挪到城里,就是风景,可以拿来攀登、远眺、吹凉风。还有一种小蝎,加点乌梢蛇、川乌头、红花、青风藤泡酒,乌黑一坛,祛风散寒。要说这里的庄稼,细胳膊细腿,千年万年没长开的样子。就像这里的人,清瘦坚强,活在各自的日子里。

雪她爸,早些年也是这样一个庄稼汉,早晨扛着锄头出门,傍晚扛着落日回家。自从雪她妈赌气喝农药,偷偷死掉,雪他爸天天抱酒瓶,二晕二晕才回家。刚刚清醒,又赶紧往人堆里跑,他好像很怕一个人在家似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的那些月份,只有麻将馆还有一些人气。

雪她妈留给女儿的金耳坠、金戒指、金项链,一件一件,出现在山沟里其他女人的耳朵上、手指上、脖子上。雪他爸脚底抹油,一件一件往外拿,又输掉粮食柜里播种用的稻谷、衣柜、饭桌、他亲手给雪做的小板凳。他差点把顶梁柱抽下来一根,他一用力,房顶掉灰,他只好让它乖乖待头顶上。

这天,他很晚才决定回,喝了酒走路二甩二甩(摇摇晃晃),把一颗头磕在石头上,一把血。他号叫,没人管他。人都忙着去捡弹头,连村子里的狗,也少几条似的。他气鼓鼓拉开电灯泡,忽然看到雪她妈。他眨眨眼,雪她妈还好好在那里,依然鼓着鱼眼珠盯住他看。

他很想找点东西躲起来,屋里空荡荡,只有四堵墙。他一屁股坐地上,早上醒来,他僵硬、昏沉,依然记得昨晚那一双锋利的眼睛。他把一面墙这边看到那边,那边看到这边。满满一墙奖状,只看到一个空,想是搬东西的时候,没留意给碰掉。露出底下的港台女星,一脸阳光看着他。

早些年,每一次他都亲自熬糨糊,他女人在远处看。一年一年,他顺一个方向贴去。雪她爸想着,总有一天,所有的墙都贴上奖状,房顶也贴上,地面也贴上。这种感觉很美,就像站在金灿灿的水稻田。

雪她爸说:“马上就成黄金屋啦!”

雪她爸借来板板车,好些日子没有再去麻将馆。他费心费力,把山上的千层岩先分出大料,再打成小料,一大块一大块抱到车上。他紧紧捉住两只车把手,人像一片薄薄的刹车皮,向后用力仰着,慢慢把车放到山下。别人一天一车,他上午一车,下午一车。如果山上有灯,吃过晚饭他一定再来一车。

山下收石头的老K,一边数钱,一边说:“老哥,日子多滋润。”

“这个地上,到处都是钱。就怕你腰杆挺太直,懒得弯。”雪她爸一边数钱,一边笑嘿嘿。就好像好运气会一直奖赏一个勤快的人。雪她爸把一千元交给雪,让她追赶八月的末班车,背着书包去城里继续上学。

雪站在学校宿舍的阳台,惊奇地注视着,去过山沟里的那些军用卡车,一辆一辆返回城里,那一个个厉害的炮兵娃子,车里神气地跳下来。雪这才发现,月亮街的另一头,是高高的围墙,炮兵营就在那里。雪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在一堆迷彩兵里,认出像一束光一样的林。

往后的日子,雪经常做一个梦。她一个人黑夜里走着,怎么也走不到明亮里来。忽然,是炮声一个接一个,落花,流水。再一看,原来是林在放礼花,把天空照亮,把山谷照亮。礼花触到地面,变成一颗颗星星,银光闪闪一片,围住他们跳舞。

林捉住她惊慌的右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打开,像编竹席一样,给她手指缠上红绳。中间穿着一个弹壳,红铜色,正好落在她手心。林握住她的手轻轻说,吹一声,意思是喂,吹两声,意思是站住,吹三声,意思是逗你玩,吹四声意思是我喜欢你。

高中毕业的志愿填报,雪光光地只写着一个大学的名字,就好像非得是它,一定能考上一样。这个大学,也在月亮街,中间隔着雪的高中,与另一头的兵营远远相望。雪如愿考上大学,如愿地又将四年的时光留在月亮街。大学里,雪读的是美术系。大白天,雪背上画板,带着颜料和调色盘,到处去写生,画各种各样的白杨树。白白的树干上,大大小小的眼睛,像是在等待什么。一到晚上,雪总是留在宿舍,很负责任地给室友当好接线员。雪接到这室友的姨妈,这室友的老爸打来的电话,接到那室友,那室友的男朋友的闺蜜打来的电话,一直没有接听到她等待的那个声线。雪看着月亮街上漂漂亮亮的人,一对一对,这地方那地方忽然冒出来,仿佛故意让她看到似的。猛一抬头,又走到街的尽头。大铁门只管站着一个迷彩兵,直挺挺,拿着枪戴着钢盔。

一个人的夜里,雪总是自言自语。“我们这位小王子,坐骑想是坏了。说不定,他需要公主快递过去一些修理工具,或者……好在路途不算很远。”

清冷的夜里,部队训练的哨音,常常在女生宿舍外的夜空响起。雪把长长的头发卧在枕上,总是最认真听的那一个。哨音隐隐远远,更比高中那会儿淡些,也更动听一些。

3

又一年战斗射击。一次执行任务,地面忽然塌陷,车辆剧烈颠簸,林一只左手受伤。林不喜欢待在医院,像一个废人。他看看天上的白云,看看窗外奔驰的步战车,看看绕着绷带的左手,就好像被施了魔法,变成石膏。他很想挣脱出来,仿佛挣脱出来,就又是一只完好的手。

林对大拇指说:“老大,一直是你厉害。”林对自己竖大拇指。翘翘的大拇指,用中性笔画一个戴迷彩帽的小兵。

林对食指说:“二哥,退休还早,指着你干大事啦。”食指上的小兵,不说话,只是弯弯腰,点点头。

林对中指说,对无名指说,对小指说:“兄弟们,紧急集合,现在开始训练。”中指还动动,无名指上的小兵一脸茫然,小指不理他。

他无数次想象,重新驾驶步战车,把身体在一堆铁疙瘩中间调整好,像之前一样呼吸,像之前一样搜索、瞄准、射击。恢复有一段时间,他试着也像之前一样,轻松跳上步战车。只听咔嚓一声,明明有一股劲,死活传不到左手指节,就好像大臂的某个部位忽然断裂。他看着身体从步战车上滑落,身前这个铁疙瘩,他的坐骑,他的战友,他的荣耀,曾与他烽火驰骋,忽然变成一匹烈马,和他生疏,和他不相干。他把一只好手,拍拍它的额头,它的鬃毛,挠挠它的颈项。黄昏,他眼睛里蒙一层灰,看着步战车被战友牵走。

林的老班长,找来当地的一个老中医,给他针灸。老班长握住林的一只好手,说:“坏的先医着,好的先练。”

林眼前一亮,认出老班长往手掌心里放着的,是他新兵连打过的第一发炮弹,因为打得偏,被老班长狠狠骂过。林发狠,休息的时间,愣是把弹头从石头缝里刨出来。他扒开乱石一堆,一只蝎子卧在旁边,对他亮明武器。

林说:“小东西,看不把你一刀两断。”

物资点验的时候,老班长发现藏在床板缝里的小东西。林写下人生中最长的一个检讨,就差把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器官,一个个排出来,好好教训一顿。一转眼几年过去,林用右手拿起弹头,对着月光仔细瞧,就好像忽然找回的老朋友,一定要看看有没有磕碰。

林看着光里的弹头,看着拿弹头的一只右手,忽然惊奇地说:“这家伙,不是还好好的吗?”

往后的日子,林喜欢蹲在训练场边。他试着捉住一双筷子,就像小鸡啄米,捡拾大大小小的石子,锻炼手部肌肉。一段时间,林手上的创伤慢慢收拢,只剩圆圆的一个疤。当初那一只手,又健壮地充满力量。他忽然调皮地笑起来,他想到雪,想到国际军事比武。猛一抬头,已是又一个晚上。圆圆的月亮,像一枚军功章。那么闪亮,又那么遥远。林很想把它摘下来,穿一根细细的红绳,婚礼那一天,亲手戴在心上人颈子上。

林开始偷偷“加餐”。酷热的中午,其他人都在午睡。林一个人,只有操作台陪着他。这是一种铁架子,模拟步战车内部结构,用于平时训练。林两只手就像铁铲,精巧地烹饪着操作台上的每一个机关,一次一次校正动作精度。他的背影刚毅、果断、沉着、灼烫,就好像整个地面都跟着他动作。就好像他已经通过层层选拔,代表中国出战俄罗斯。就好像一辆一辆步战车真的开动,他就驾驶其中一辆。就好像飞沙走石,大漠孤烟,他身穿铠甲,亮剑疆场。发动机轰鸣,涉水场,过雷区,穿封锁线,进入射击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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