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作者: 杜茂昌

琥珀0

琥珀是我的中学同学。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老实说,同学们毕业后风流云散各奔东西,交集圈子自然变窄了,聚的通常是那么几个人,说志趣相投也好,说狐朋狗友也罢。对于不常接触的同学渐渐生分,越行越远。以至于记忆就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里面的场景明明真切存在过,却照样架不住时间的绑劫,统统变得模糊而遥远。

提起琥珀,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怎么说呢,琥珀当年可是品学兼优,老师们眼中的香饽饽,家长们嘴里的好孩子,偏偏琥珀离群索居,喜欢独来独往,不像我们似的天天扎堆,叽叽喳喳。因而难免会成为同学们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但我对琥珀的感觉不一样,我挺欣赏她的与众不同,她的高冷有一段时间特别令我着迷,我恍惚记得自己曾向她写过一封言辞热烈的情书,表达我旺盛的荷尔蒙。琥珀收到了没有,她认真看过没有,以及她看过之后对我的态度,这些好像都没了下文,不了了之。琥珀在我的印象中,成了关于青春、关于回忆的一个特定符号。只是没人提及,终究会尘封和淡忘。

手机里,提到琥珀的人是芳华。芳华刚给我打电话时,我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本不想接听,可它竟固执地一直响着。我只好摁下接听键。语音一通,对方传来一阵好听的女声,喂,是远山吗?你总算肯接电话了,我也总算联系上你了。我一时怔住,脑子里飞快地运转起来,这是谁呢?她怎么知道我名字,会不会是电信骗子?我拿捏不准,犹豫着还是问了一句,你是?对方笑了起来,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老同学都不记得了,猜猜我是谁?我顺着对方的提醒,把有可能的同学筛查一般过了一遍,大学的、高中的、初中的,甚至是小学的,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却总是一头雾水,难辨真伪。猜不出来,我只得再次向对方求证,你是?对方不再为难我,大声说,我是芳华啊,你真不记得我了?自报家门后,对方哈哈大笑起来。我在电话里感觉出对方的奔放,记忆深处那个真实的芳华倏地蹦了出来。芳华说,你不记得我可以,但你总该记得琥珀吧,我记得那一阵子,你还追求过人家呢。像是掩藏的秘密忽然被人曝光,我不由得脸红心跳,支吾着说,哦,这都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芳华说,你别多心,我还真联系上琥珀了,我有一个想法,把咱们过去的同学都找见,建个同学群,然后再搞一个二十五年的同学聚会,你看怎么样?我说,那当然好了,这事还得你费心张罗着,别的人还真没你这组织能力呢。芳华说,哪里哪里,都是老同学,愿意为班级服务。

后来,芳华绕着弯说到了她的正事,她说她下周要给孩子办圆锁,邀请我参加。又怕我不赏脸,特意叮嘱我千万要来热闹一下,算是为同学聚会预预热。临了,告诉我,琥珀也会去的。我只能笑着答应,一定一定。

挂掉了电话,我的心里波动起来,荡起了层层涟漪。中学时代的美好光阴一幕一幕若隐若现涌上心头。男同学自不必说,吆五喝六的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即使相处不多的女同学,亦有几个特征鲜明颇让人印象深刻。芳华肯定算一个,那时候,芳华留着齐耳短发,性格泼辣,说话办事风风火火的,给人以假小子的形象。芳华自告奋勇当了体育课代表,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队伍散了,芳华再次集中整队,有几个男生不服气懒洋洋地落在后面,芳华嘟起双唇向他们娴熟地吹起口哨,又举起胳膊甩手打了一个响指,示意他们尽快归队。几个男同学依然有他们的傲慢,步履迟缓且凌乱。芳华吼了一声,怎么了,没吃饭啊!那几人朝芳华瞪着眼睛,不屑的神情。芳华说,不服,来挑战啊,100米冲刺。全班兴奋起来,起哄呐喊,唯恐天下不乱。芳华蹲在起跑线上等他们,他们在欢呼声中被迫应战。一声令下,追风而去,结果是谁也没想到,芳华硬是比第二名多出半个身位。自此,这几个男生便折服于芳华,再无二话。说完芳华,少不得还要说说琥珀,琥珀和芳华虽身处一班,可又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且把各自所在世界的精髓演绎到极致。芳华爱动,在我刚才的描述中想必大家已有所耳闻;琥珀则喜静,淡然自若,与世无争,她能够施了定身术一般呆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一整天都不与人言语。有时候个别同学憋不住,下课间隙主动过来同她攀谈,她也只是甜甜一笑,笑而不答。夏天来了,琥珀喜欢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步态轻盈地穿越校园,总能引起同学们的关注,琥珀扎着一条高耸的马尾辫,两只眼睛透着光亮,走起路来目视前方极少去旁观什么别的,她恬静的气质如同翩然飞舞的白蝴蝶,扑棱扑棱钻进不少男同学的心里。那些年,李春波的《小芳》特别流行,男同学嘴上哼着小芳,心里指不定是在想着琥珀呢,别的人不敢说,至少有一段时间我是那样想的。

时光一去不回头。现在回想起来,过去的一切是那样的撩人心弦与遥不可及。毕业之后,好些人包括琥珀便处于失联状态,这些年匆匆而过,压根儿就没再见过面。难得芳华有心,攒了这样一个局,对于这一次的聚会,对于有可能见到的琥珀,我的心头竟平添了一丝痒痒的期待。

这期间,芳华果真建了一个微信群,东拉西拽把同学们邀了个遍。几个爱说话的同学旧习难改,在群里你一句我一句遥相呼应,好不热闹,一下子有了当年同窗时活跃的气氛。我浏览着群里的成员,发现琥珀也在其中,内心便有股小小的激动。二话不说,对其发出请求,欲添加为好友。然而琥珀那边似乎是设置了什么,我一连加了几遍,几遍皆无法通过。我略显失落,不知琥珀是如何想的,本计划群里向她留句言,一想不几日即将碰面,还是见面再说吧。要加琥珀的念头只好搁置在一旁。

群里非常喧闹,久别盼重逢,同学们时不时冒出几句,一个人起头十个人跟腔,有时半夜三更还有人在闲聊。几天下来,信息不断,提示声音此起彼伏。我翻着看了看,除了没来由的怀旧和没底线的开玩笑,正经的事没有一件。琥珀终究异于常人,仍然同从前一样,一言不发静观其变,我想着琥珀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为避开烦恼,我只有更改成消息免打扰,图一个耳根清净。屏蔽了信息,排山倒海的工作立马把我淹没,我忙得一塌糊涂,甚至把芳华办事的正日子都给疏忽掉。那一天,我接连接起两三个关系要好男同学的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来,现在到哪里了。把我问得直蒙圈。我问什么情况,他们说,芳华办事啊,你不来?我一拍脑袋,咋把这事给忘了,赶紧问在什么地方,具体地址?他们说,群里芳华发的有位置,你自己看。我这才停下手边的活计,匆忙往酒店赶去。

起身显迟,路上又堵,在酒店跟前找了找车位,到达酒店门口时已过正午。芳华和她男人还在左顾右盼迎接最后一拨客人。尽管阔别多年,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芳华,芳华烫了发波浪卷盖过肩头,穿着一件紧致的旗袍,光洁的小腿下露着黑亮的高跟鞋,脖子上,手腕处,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看得出来,芳华精心修饰了一番,与她少女时代的样子大相径庭,但终归抵不过岁月的磨蚀,富态的旗袍下裹不住身体的发福,满脸的脂粉掩不平眼角的鱼尾纹。芳华还夸张地在脸上布局,浓黑的眼影,火红的双唇,妖魔鬼怪的扮相,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今天的主角。反观她男人则简单多了,西装笔挺,笑容可掬,机械地散着烟,迎着客。我朝他俩走去,热情地打着招呼。芳华认出我,握着我的手直摇,说,你是远山,一点没变,你现在是全市有名的大记者,报纸上常见你名字呢!我出于礼貌,违心地奉承一句,你也是啊,一点没变,还是那样漂亮。芳华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男人借机向我散烟,安排我进酒店入座。

酒店的宴客大厅,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密密麻麻十几桌人,有亲戚朋友,有同学同事,众人无遮无拦交流着,到处乱哄哄的。我穿行其间,先找见账房交了份子钱,想象中同学聚会的美妙场景没有出现,体验到的只不过常见的世俗烟火。男同学那一桌人瞧见我,喊我过去坐,我一看人数已满,站着不动四处观望,他们说,挤一挤嘛。我再看已然挤进去两人,再挤实在难以加塞,只好说,算了算了,哪里也一样。我在相邻一桌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来,这一桌女宾居多,大部分是生面孔,我晃了一眼,不敢多言,略显拘谨地坐着。我的右手边,是一个身形消瘦的女性,上身穿着白色的半袖衫,脸上没像芳华似的乱搽乱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给人文文静静、干干净净的感觉。嘈杂的环境、浑浊的声浪,她坐在我的身旁,却能够不受其他事务的干扰,散发出一种优雅的宁静,这样的气息仿佛梦境里遇到过,可又说不清楚。我瞄了她一眼,她气定神闲,不像其他人在交头接耳或者是自顾自地低头玩手机,她就那么静静地端坐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想心事,本想同她搭讪一下,想了想,终究忍住了。酒宴很快开始,花花绿绿的菜肴一盘接着一盘上,众人等不及,拿起筷子纷纷下手,一时之间吃相百种。我再次偷瞄右边的女人,她似乎不怎么饿,基本上没怎样动筷子,眼睛专注地盯着桌上的菜盘,倒好像是在鉴宝一般。我真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有种无法言说的陌生的熟悉感。

芳华同她男人挨桌敬酒。敬到邻桌男同学时,男同学们兴致高昂,嚷着非要芳华一个一个碰酒,芳华架不住热情,一杯接一杯喝了个双颊通红。芳华转到我们这桌,眼神便多少有点迷离。可芳华看到我和我身旁的女人,立马两眼放光,露出惊讶的神情,说,你俩这是商量好的吧,来来,共同举杯,走一个。我还在困惑之中,推辞说开车不喝酒,以茶代酒吧。芳华推了我一把,笑着说,喝什么都行,你陪好琥珀就成。

我的心咯噔一下,如同一枚石子跌落湖面,溅起阵阵水花。这是什么情况?我身侧的人竟然是琥珀,而我竟然没有认出她来。芳华离开后,我重新审视坐在一旁的琥珀,琥珀朝我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我怕她有仍未记起我的尴尬,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琥珀接在手中,低首扫了一眼,然后款款放入她背后的包里,这才扭头看我,问了一句,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好吧?琥珀的态度,琥珀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凝稳,使人琢磨不透她潜藏的台词与意蕴。这还是从前那个让人迷恋的女神吗?直觉告诉我,这就是琥珀,多少年了,她的行事风格一点也没变,我友好地报以一笑,说,我很好。想象中与琥珀见面的激越没有出现,过程索然无味,我几乎认不得她,及至相认,有的也只是理智的克制,生分的疏离,我像那个好龙的叶公一般,见到真正的龙反而畏缩不前。没话找话地反问一句,你呢,你也好吧。琥珀说,还行吧。她的话语明显有个闪烁的停顿,仿佛三个字之间阻隔着迢迢的山水,又或者藏匿着太多的故事。接下来,我和琥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有些僵硬,反衬得周遭的宾朋更为缭乱。宴会渐近尾声,客人陆续离场,琥珀与我说声再见,起身告别而去。那一时刻,我的心里有种隐隐的忧伤,看着琥珀的背影,看着她浅蓝色的牛仔裤,在她一双运动小白鞋的驱使下渐行渐远,一刹那觉得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我很有可能又一次与她处于长期的失联状态,就像我写过的那封去向不明的情书。

晚上的时候,芳华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今天心情怎么样?我隐约知晓她有所指,却故意打岔,说,你今天办的事挺红火啊,这么多人给你捧场。芳华呵呵而笑,说,人挺多,乱七八糟的,劝酒都把我劝蒙了,少睡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不等我接话,芳华话锋一转,又说,我见琥珀和你在一桌,跟你说实话,琥珀人家现在是单身,你要想追人家,还是大有机会的。我说,琥珀什么情况?芳华说,离了,和她男人离了,据说是她男人外面搞小三,被她察觉到,她这人你还不知道,心高气傲的,接受不了非要离。我说,原来是这样啊。芳华说,好多人劝她也不济事,琥珀挺有志气的,硬是不要她男人的财产,只要了孩子独自带,你不太了解,她结婚早,孩子比我家的大好几岁呢。我听了这些情况,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不免感慨,问道,她后来没再找一个?芳华说,琥珀这人有点怪,与一般人想法不太一样,可能向往纯真的爱情吧,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狗屁爱情,谁不是将就着过日子。我愣了一下,无言以对。芳华继续说,不过我看好你呀,你对琥珀有意思,琥珀对你也还行,说不定你们真有戏,你们男人嘛,不就是想把女人搞到床上,搞到床上琥珀不就是你的人了?我听着这些火辣辣的话,疑心芳华还在说醉话,只好说,你说的都是啥啊。芳华笑了,说,别装了,你若真有这心,我可以帮你,改天把她叫出来,约着一起吃个饭,然后趁机开个房,圆一下你们年轻时候的梦。芳华极力开导我,倒让我想起撺掇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王婆,我心里乱糟糟的,推说有事挂了芳华的电话。

神仙也挡不住人想人。自从听闻琥珀的遭遇后,我满脑子都是琥珀的样子,真想替她分担一下生活的忧愁,和她共同扛起日子的艰辛。但我又清醒地意识到,我算哪根葱,我该拿哪一种身份靠近琥珀呢?同学?朋友?老熟人?仰慕者?抑或是芳华描述的那种赤裸裸的性伴侣。我左右为难,不敢多想,觉得往后余生能同琥珀很随便地聊聊家常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我忍不住又有几次在群里私加琥珀,无一例外俱以失败告终,我甚至都想借助芳华的力量,让她帮着说服琥珀加我,可到底还是忍住了,就这样保留一份默默的牵挂,而不去刻意打扰琥珀自身设定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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