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幻觉的中介

作者: 渡澜

作为幻觉的中介0

听说这儿来了一个新医生,我也想治治自己的病,我的病在忒莫勒那儿,他让我和他为心的渴求而感到羞愧。回到家,我提起电影院的事情,想带着阿尼斯去看电影,果不其然,忒莫勒又开始跟我吵架,甚至决定搬家。咱们已经是最后一个进城的了,我当然不同意,于是他叫来了琶杰,给他加油助威。他觉得琶杰是他的儿子,理应对他忠心耿耿,但实际上琶杰另有所图;他肯服从,但半推半就的。琶杰晚上才到,他三十二岁,有着一副紧凑的身材。他是个友好的二道贩子;个子不高不矮,头发漆黑稀疏,脸上长着短短的胡子,他那高高隆起的眉骨和厚厚的眉毛叫他看起来怪可怜的。我们请他坐下,我们都握着他的手。

“他说要搬家,琶杰,让他去吧,我和阿尼斯待在家里。”我赶忙说。

“您和阿尼斯去哪儿?您让忒莫勒成了乞丐了。”琶杰说。

“快劝劝他,我们不能搬家。他要是想走……让他自己一个人走。”

“琶杰,看电影要害了她,害了咱们的阿尼斯,你不能见死不救。”忒莫勒咕哝着安慰自己。

“看电影怎么害了她?”琶杰转向忒莫勒,“关于搬家的事情,您得打听一下阿尼斯的想法,她怎么想就怎么样。”

“她待在这儿,就是待在墓地里。”忒莫勒短暂地提起自己的仇恨。

“没那么可怕。这是个安全无虞的地方。不然您一开始也不会来这儿。”

“是啊,这里暖和,你拐弯抹角,说了自己的生死观,但你要知道,坟墓不是一个埋葬我们的地方。我要找的,是一个可以埋葬她的地方——不是让她死,而是埋葬她心中所有的幻想。我想把它们全部埋葬。留下真正的她……可是多了个电影院,你们也看见了,还就在我们不远处,走几步就到了,这是屎,琶杰,是一种诅咒。荧幕上都是一张张死人脸,光鲜亮丽,你们想都不用想。”

“他快不行了。”我说。

“别听她的,儿子,她要害了我们的阿尼斯。咱们要是待在这儿,我们的第一个誓言就被毁了。我们发誓,我们对所有的家人发誓,我们要让阿尼斯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人。纳穆格,你听着,重要的是我们的誓言……对,让阿尼斯也过来,她是我们父母亲的信仰——和月亮一样!咱们的好女儿,她在我心里……”

“她睡了,”我说,“他疯了,琶杰,别听他的。”

“我知道,妈妈,咱们不能把她叫醒。咱们几个都是善良的人,听各自说各自的不容易。”琶杰说。

忒莫勒放开了他的手:“我们有个仪式,你还记得吗?我们之间有个仪式。”

“我当然记得。”琶杰说。

“这仪式能改变我们吗?就像小麦取代田野……琶杰,我们已经叫了翻译来,这个翻译就是你,狗娘养的我要冷死了,你却还在这儿吹气,相较于我们,你是个直截了当的年轻人,正因如此我们选择你。这不是一场交易,可能你认为是,你想通过仪式获得点什么,或许是钱财,或许一个新的家庭,一个集合,一个爱的洪流——一条从幻象到终极现实的道路。但这不是一场交易。你别心安理得,儿子,你生活在远离这一天的地方,还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你有点飘飘然,您觉得时势造英雄,琶杰,你觉得咱们之间没有什么仪式,你觉得我们之间只有交易,所以我一叫你来,你就反过头来支持她……”

琶杰客气道:“你约我就来,我怕你打架。”

“你还把一颗要吃奶的心,一颗要安慰的心也给带来了。我不想打架。我想……我想明天早上告诉你来着,时间不早了,你也累了。原本,她进来之前,我躺在床上,因为心跳得厉害,差点叫救护车来。现在不跳了。谁都不能带走阿尼斯……身归心儿,身体将回到心里去,儿子,它将回到心里去啊!圣徒有被称为巨人的荣誉,咱们得成为巨人。现在药箱乱糟糟的,现在大夫的药箱都乱糟糟的,咱们之间得有个清醒的人推开窗户,然后一跃而出!对,对,这才是对的!这才是清醒的!说到我们,我说的是我们,一群被吸引到窗口工作的无名小卒,一群没有勇气和远见的懒汉,我们认为我们拥有这片领土,我们负责照顾和教育每个人,我们可以奖励或惩罚任何人,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但这些都是胡扯。嫉妒与爱由什么酿制而成?由幻觉——只能由幻觉!咱们自以为是主人,但幻觉正潜心研究我们的小耳朵。咱们糊里糊涂的,我们跟着它,想过好日子,我们想和它睡在一起,用它用过的被子。琶杰、纳穆格,这些是我的心愿……我也希望她过得安静,不要动,可是那是电影院,琶杰,那是家电影院,您得为我做这件事,好好劝劝她,劝劝纳穆格,我们得搬家,材料都在这里了。我给您放桌子上了。你穿着睡衣,您得往后看!往下看!这都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外面的活苗都要灌溉两次,凭什么,纳穆格,您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最棒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急忙反驳。

“别装了,您上午才说。”

“我没说过,你少给我泼脏水!”

“不不不,我不怪你,纳穆格,世上的事让人眼花缭乱,唯独世间的人是耀眼的,好妹妹,您是芸芸众生中的第一个!您是万物之首!您必须亲近心灵,所以让我犒赏一下您吧,您一定要犒劳一下自己,您是有目的的人,您得给自己一间更好的房子住,不要怕自己笑得太厉害,我们必须要搬家了,”他又看向琶杰,“别墅还是平房,哪个轻些?别说你不知道,琶杰,你在我们这儿有几间房?”

“儿童的生活更轻,忒莫勒,我们被教导要做孩子。”

忒莫勒直起了身,不知为何突然由衷地高兴起来了:“不不,我可好了,琶杰,你还在听她说话,您想从她那儿讨来老尼姑眼中的寂静,这是痴人说梦,她什么都不给你。您得叫我父亲。我还得劝劝你,你刚才问我看电影对她有什么伤害?当然是幻觉了,幻觉会让她死的。别小看了它,幻觉把她的头捣成糨糊,它让她眼皮皱起,看不清东西。不能看电影,不应为一时欢快而牺牲完好无损的心灵。没有意图,没有怜悯横亘在咱们的田野上,那儿只有隐喻,只有启示,一把隐喻的刀和一种启发可以洗涤我们的心灵,但是一场幻觉呢?一场幻觉让我们陷进泥巴里。当它下达指示的时候,就已经活了半年多——幻觉就是这么厉害!你们还不懂吗?幻觉就像一个烂摊子,一张假名片,它带来痛苦磨难,而我们哀悼这种痛苦的唯一方法是看不起它。”

“你说得有道理,忒莫勒。”琶杰点头言道。

“我们刚才聊什么来着?”

“您刚才问我,哪个房子更轻,”琶杰挠了挠眼睛,嬉笑着说,“我看没准儿样板房更轻。现成的鲜花就铺在您炕头。”

“你在讽刺什么?你这是在看不起我吗?”忒莫勒怒不可遏。

“我没有,我没。”琶杰连连摇手。

“真是丢人现眼。照你这么说整个世界都危在旦夕了不是?我都给您吓坏了。您还在这儿讥讽我,说要找个样板房……说要找样板房?我要你什么回报了?你光是从我这儿讨好处哩,你跑城里干什么?琶杰,一生中,最重要的是能看到这个世界!原原本本地……面对它,而不能是面对幻觉。我们四个人,我们总是羞于见人,但我们将接受真实。”忒莫勒咬牙切齿地说

“没他说得那么吓人。”我面向琶杰。

忒莫勒又是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逗弄我们一般说:“怎么不吓人?一个蠕动的灵魂,一条臭虫,就徘徊在她四周。这条虫的屁股上有个念头,这个念头就是让她死掉。就这么一个念头。现在,它也顺着我的腿爬……”

“爸爸,你要去哪儿?”琶杰问。

“我要爬墙了,儿子,我要爬到屋顶上,我们的妈妈让我成为一颗星星,我就对着星星大喊,我们将能为正人君子服务,也能为小人效命。她还教我用手掌心去摸河,但我害怕掉进河里,我害怕我今天的名字就是我写在坟头上的名字,我从未能令她心满意足。我得让妈妈骄傲,我……在漂泊!痛苦和悲伤必须过去,我得请咱们的母亲感动咱们的心,她得回应孩子的痛苦。琶杰,好儿子,我已经摸到树了,马上就要摸到河了,现在我不怕摔倒了,现在我在打猎,不是猎人,而是像鸟一样……我骗了自己的心,母亲送我一颗人心,但我是一具尸体!我躺在这里,都是死人的幻觉,在陶克,在我的另一所房子里,我们看到过去的死者,他们都围着一块石头躺着,我就是那块石头。尸体说,烧掉我,你得在我的胸膛上抓来抓去——胡扯!不能留下来,你们不信任我,好人创造信任,就像好人创造自己一样。阿尼斯是我们尘世之爱的终结,有她在,我就是个活人。我怎么能把她送进坟墓呢?我是一个儿子,我配得上这个世界,我有时候嫉妒……我明白了!纳穆格,还有我的儿子,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我的使命就是……”

“你怕它,因为你相信它存在,忒莫勒,你相信,所以它存在。你说的幻觉是什么,是什么?你迷失了……”我逼问忒莫勒。

“你在放屁。”

“你个屁!”

忒莫勒既震惊又高兴:“我不这么认为。我什么都不怕!还有你,琶杰,你想死。我叫你来帮我,你却总是向着她。我们不是老师,我们是傻子,我们不会教书,我们必须翻过山,翻过山,我们是自愿来的,你知道吗?我们和那群迷迷糊糊不得不来的人不一样,咱们是自愿来的,我们心里清楚着呢,什么都限制不了我们,我们都是解悟的人,我们不是堕落的人,因为咱们的手靠在咱们的孩子身上。琶杰,风停了,什么都停了,可我们还在为爱旋转,但这是好事一桩,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拥有她,我会照顾好她,不仅是她,我也喜欢你,我也尊重你,我想看的是你,琶杰,好儿子,你是个聪明人,你把手头的事情办得多好,你不亵渎大地,也不回避夏天的戏剧。”

“您得和阿尼斯商量一下。”琶杰说。

“她喜欢纳穆格,她们总说悄悄话,要是纳穆格说不走,她就也不走了。我说什么我妹都反对,她总是向妈妈告我的状,谁都觉得她有理,有时候我弄皱她衣服,我妈都要打我一顿。她是我们家的骨干,所有人都在问她的意见——包括阿尼斯。我们的阿尼斯也是,这我受不了,因为阿尼斯是给我们的,不是单给你一个人的,我也有权说我自己的意见,今天我要说服你,有时候我想撕你,纳穆格,小时候,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想掐死你然后把你扔掉。”他终于坦白他的不满。

“不能搬家,忒莫勒。”

“你反倒觉得是我想害了阿尼斯,是吗?你觉得我是个下流的人,对吗?这就是您衡量人的方法?”

“我知道,忒莫勒,哥,我知道你是为了她……”

“我能为了她死了,这你也知道?”

他声音哽咽,上气不接下气,充血的眼皮衬托出他的古旧俊朗,合拢的手掌透着庄重的气息,这些似乎都在暗示着甜蜜的停顿,这不能不令我想起未来的一年,以及它迟来的原因。“我能为她死了,我心甘情愿,我是个当爸爸的人,我能为她死了,这你也明白?”他哭着说。

“我知道,哥,我知道,我知道你爱她,咱们的阿尼斯也爱你。”

“她现在不爱我了,因为你跟她说我的坏话。咱们得走。”

“您要是觉得阿尼斯能被区区一个电影院给害了,那是您小瞧了她。”琶杰突然插嘴。

“不,儿子,你不懂,”他又慌了,急切地笑着,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高兴,充满激情,仍然大胆而新鲜。此时此刻,披在他肩头的宽敞丝绸发出一股腥臭味,他正盯着对面角落里的那朵莲花,那种惬意的感觉令他得以继续说下去,“你们都不懂。她心里……她想的,她想的不是无忧无虑的梦想,她想的是我们,你明白吗?她不像你想的那样是个孩子,她比你成熟,她想的很多,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但阿尼斯不听他们的。我们不是说:春天,你会知道,世界上没有与你不相干的灵魂,请倾听我们的声音,在这一天中,我们无法照顾自己——我想把春天换成阿尼斯。阿尼斯,您会知道,世界上没有与您不相干的灵魂,请倾听我们的声音,在这一生中,我们无法照顾自己。她是来照看我们的,她出生,她降临,她来到这里……为了照看我们,但所有的幻觉,所有的幻觉都在折磨着她的心,每一个奇迹,每一个念头都充斥着她的心,那景象就像斧头劈开了一池碧水。我怎么忍心……嗯,你们怎么忍心,纳穆格,你怎么忍心再给她心上添幻觉呢?”他开始贪恋感觉,晚风缓缓吹动窗帘,我闻到谷香,味精厂刺鼻的味道,鸣禽的臭味,升腾起泡的爱情的味道……它们立刻消失在黑暗中,紧随其后的是影子,它像一匹小马驹一样向我走来,两肋温暖柔软。哪里传来的气味?外面吗?还是屋子里的?我问他,他说他鼻塞,什么都闻不到。可他给我一种特殊的感觉,他在疲惫中出奇地焦虑,他抚摸我的手肘,我们着迷地看着他,我又问了一次,我问他有没有闻到香味?他勉强带笑,收回了手,他病了吗?他好像在琢磨什么,他一次只干一件事情,而且全神贯注。他能在这一小会儿里研究出好多东西,我希望问出来点什么,我想问出他的研究成果,但我忽略了他陶醉的神采,我问了好多次,他都眯着眼昏睡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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