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海

作者: 张翎

归海0

在中国的历史叙事中,八年抗战构成了20世纪历史叙事最重要的一环。《归海》从女儿寓居加拿大的中年女性袁凤的视角出发,探寻其母亲袁春雨的一生,洋洋20万字,从1940年代一直写到21世纪,书写了战争的创伤以及人对这一创伤的克服和超越。著名评论家杨庆祥认为,“这部作品既延续了张翎细腻沉稳的写实主义风格,又在形式和内容上有了突破和深化。”“通过两条线索的交叉并置,母亲的创伤故事被置于一种跨文化的视野里得到观察和认知——这是中国(创伤)故事世界化的前提。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创伤溢出了民族国家的边界,变成了对人性的拷问和救赎。这是《归海》的一个突出贡献。”

第一章:一次死亡,一个百宝箱,以及一只藏着珍珠的蚌

1

乔治 ·怀勒的丈母娘蕾恩十天前死了,死得有点突然。

没错,她是病了很久,她的病症写出来是一张长长的单子:肾盂肾炎、糖尿病、胃溃疡、风湿性关节炎,还有已经发展到无可救药地步的阿尔兹海默症,如此等等。不过那些病,哪一样也不是说挂就挂了的急症。“心脏病发作。”医生跟家属解释。家属不信。她的心脏可是她五脏六腑里最强壮的,从来没有闹过事。“到了她这把年纪,身上的器官说犯浑就犯浑,不会提早通知你的。”医生说。这把年纪?天哪,她不过才八十三岁。在世界上有的地方,人一不小心就活到了一百二十岁。往那些人身边一站,蕾恩还是只嫩鸡仔。

无语。什么个庸医。

蕾恩当然不是她的真名。除非你是摇滚明星,或者是白雪公主的娘(亲娘,不是那个歹毒的后妈),要不是脑子进水,谁会给自己起个名字叫蕾恩呢?蕾恩是Rain的音译,在英文里是 “雨” 的意思。她护照上的正式名字是Chunyu Yuan。Chunyu是 “春雨” 的汉语拼音,所以就有了英文的蕾恩。

一个人若娶了个中国女人进门,你就等于娶了她的全家。乔治偏偏就娶了个名叫菲妮丝的中国老婆,幸好菲妮丝的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疏远的疏远,凋零得只剩下一个妈和一个姨妈。姨妈住在千山万水之外的上海,想惹事也够不着。

所以这家剩下的人,实际上就只有菲妮丝和她的寡母,两人的关系自然就很是密切。“密切” 用在这里多少有点轻浮。岂止是密切,她们母女俩除了几次不得已的小分离,一辈子都住在一起。菲妮丝结婚的时候,把她的母亲像连体婴儿似的带进了她的婚姻,三个人住在一爿屋檐下,一直住到蕾恩搬进了养老院。蕾恩突然一撒手,菲妮丝整个人就散了架。最要命的不是菲妮丝的状况有多糟糕,而是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糟糕。

这天乔治比平常稍早下班。他和菲妮丝说好了要早点吃晚饭,然后开车去“松林”,赶在前台八点关门之前,取回蕾恩留在那里的东西。“松林”是蕾恩去世时住的养老院的名字。

这会儿是2011年4月20日下午4点零9分。

沿着博渠蒙路往南开,一路都没塞车。在多伦多这样的城市,这个时段里能遇上这样的路况,真可算是千载难逢。乔治风也似的开到了家,竟比平日快了许多。

进了门,他把手提包放到实木地板上,在门边的脚凳上坐下来,自然而然地脱下皮鞋,换上廉价的塑料拖鞋。这个习惯是六年前他和菲妮丝结婚后,丈母娘蕾恩把他训练出来的。蕾恩逼着他学会的,可不止这一样。最初他也是半心半意地跟她较过劲的,后来就算了。蕾恩是一台不知疲乏的打磨机,总有法子把脚下的坑坑洼洼磨得平滑,一半靠耐心,一半靠母亲的淫威。

他换上拖鞋,朝客厅走去,半道上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发现菲妮丝站在凸窗前。他以为她至少还要再过一个小时才能到家。她在一家移民安置中心教英语,周三下午有两堂课。等她下课坐上地铁,再倒一趟公共汽车,然后再步行一小段路到家,通常都得六点一刻左右。

这会儿她正透过两爿窗帘的缝隙往街上张望,两只手交叠在胸前,双肩收得紧紧的,像是怕冷。他们的住宅坐落在士嘉堡中区一个相对清静的街区,几乎看不见孩子,除了偶尔经过的几辆自行车,或是两人结伴行动、挨家敲门推销上帝的耶和华见证会成员,这条街上一天到晚也没什么大动静。

她到底在这儿站了多久?她肯定是看着他把那辆灰色的日产天籁开进车道,从车门里钻出来,一只手在口袋里掏来掏去,在烟盒、皱巴巴的手帕和揉成一团的加油收据中间,摸摸索索地寻找着家门钥匙。他抽烟,但抽得不凶,只是在社交场合偶一为之。

“你怎么回来得……” 他刚说了半句,突然又缩了回去,因为他看见了摆在客厅白皮沙发边上的那只箱子。箱子是件老古董,诞生在滚轮还没问世的年代,粗帆布的面料,说不上是灰还是黄,正是积攒了二十年的灰尘该有的那种颜色。尽管锁座已经局部毁坏,箱身上有几处刮痕和破损,但稀奇得很,这块千年化石居然还没有散架。

他认出来那是蕾恩的箱子。蕾恩当年从中国千山万水带过来的旧物,如今没剩下几件了,这个箱子正是幸存下来的一件。有一回他实在看不下去,就说要给她换个新款的箱子,她却死也不肯。后来还是菲妮丝劝住了他:“由她去吧,这是她的百宝箱,她的念心儿。”

看来菲妮丝已经去过“松林”了,没带上他,也没事先告诉他。

菲妮丝转过身来,朝他茫然一笑,模模糊糊地 “嗯” 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眼神里的那丝疑问。

“她的东西,你都……?” 他斟酌着字眼和语气,那副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她是一件一口气都能吹裂的大明官瓷。谁也不愿意失去母亲,天下人丧母都疼,可是菲妮丝的疼看着似乎比旁人的更扎心。旁人的疼若是针,菲妮丝的疼就是锥子。

“嗯。”她简洁地打断了他。又一个单音节的路障,活生生地挡在了对话的路上。

“今天我们吃意大利面吧,肉汁是现成的,就在冰箱里。”他换了个话题,发觉自己还是在小心地衡量着声音和语气,生怕一句话说歪了,把她蹭伤。

他开了炉子烧水煮面。周三是他掌厨的日子——这是他们刚结婚不久就定下的规矩。在向她求婚之前,他已经把他们共同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各样磕磕碰碰都想到了。两样肤色往一块儿凑,就够磨合一阵子了,中间再插进一个丈母娘,实在算不上爱情童话的标配场景。可他没想到他们迎面撞上的第一个大障碍,竟然是一日三餐。虽然谈不上热爱,他至少可以容忍她们的中国餐。无论是一屋子油烟的煎炸爆炒,黑黢黢的酱油,还是刺鼻的葱姜蒜,他都认下了。可是他爱吃的奶油和干酪,到了他丈母娘蕾恩口中,就成了致命的毒药。

几顿郁闷的晚饭之后,他们终于想出了一招。“招”是蕾恩的说法,乔治另有一套词汇,他管这叫 “权利制衡”。每周的二、四、六,母女两个可以翻天覆地地炮制她们的中国餐,而其他日子里,吃什么就由他说了算。到了星期天,一家人不开伙,出去吃饭,三人轮番决定去哪家餐馆。没过多久,他就惊讶地发现蕾恩竟然学会了用黄油炒青菜,而他自己的色拉盘子里,居然出现了中国店买来的黑芝麻。

世上事,假以时日,总会自己摆平的,他心想。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压力和耐力,彼此试探,此消彼长。在婚姻这门科学中,进门靠的是化学反应,但入门之后,管事的却是物理学原理。

水很快就开了,蒸汽推搡着锅盖,发出一阵咣当咣当的声响,听起来惊天动地。过了半晌他才想起来他忘了下面条。

“你最好打开油烟机。”

她就站在他的身后。在她开口之前,他就已经觉出了她的存在。她的影子压在他的背上,有点沉,也有点凉。

“一会儿就得。”他说。他突然就恼怒了自己声音里那份踮着脚尖似的小心谨慎。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没能好好地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他知道是为什么。

是因为客厅里那只冷冷的、充满了戒备神情的箱子。也许是那帆布料子,散发着时光的霉味;也许是那个摔坏了的锁座,非但不能锁住那些未了之事,反倒叫人无端地生出些窥探的欲念。

那是蕾恩的幽灵在屋子里徘徊,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即使断了气,却还生生地活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把炉头关了,等着蒸汽和锅慢慢地讲了和,才转过身来正对着菲妮丝,锁住了她的眼睛。

“妮丝,你打算怎么安置她的骨灰?” 他问。

他的声音刚爬出喉咙时还是摸摸索索磕磕绊绊的,渐渐地就找着了路。一听见“骨灰” 两个字,他就明白他已经过了最窄的那个关隘。

她没吱声。她的嘴角朝下颤动着,似乎要哭的样子,却最终没哭。她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眼神幽黑、凄惶、茫然,像一只走失的猫。昨天夜里,她的脸颊比今天丰满。

他用双臂揽住了她,凉意透过她的衬衫传到他的肌肤上,叫他猛然醒悟他们之间相隔的不只是几层布料。此刻她离他很远。哀伤复杂凌乱,是找不到头绪的乱线团。他模糊记得自己身陷其间的滋味——那是在他第一个妻子珍去世的那段时间里。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是一片空白,中间充填着一些没有形状的灰暗,他对万事万物麻木无感。他不敢想象自己再次回到那个场景的样子。那时的他无力面对自己的哀伤,现在的他无力面对菲妮丝的哀伤。菲妮丝的哀伤与他隔了一层皮,那层皮似乎薄得像纸,又似乎厚如千山。

他不再没话找话,只是重新打开了炉头。

她走过厨房,脚步轻得几乎像飘,在餐桌前坐下,透过没有窗帘的后窗,直直地望进后院。高大的枫树已经长出了新叶,傍晚的轻风里,树枝在草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第一茬的新草间,蒲公英星星点点地探出头来,一片杂乱,却生意盎然。这一季的草在地下孕育繁衍的时候,蕾恩已在养老院。草不认得蕾恩,她生也好死也好,在也罢去也罢,都与它无关。

“她死的时候蜷成一团,是胎儿姿势。”菲妮丝面无表情地说,“她做腻了妈,她只想做一回孩子”。

2

乔治是在七年前认识菲妮丝的。那是在2004年的冬天,菲妮丝带着她母亲蕾恩来他的诊所检查听力。那时他已经做了将近三十年的听力康复师,先是在埃德蒙顿,后来在多伦多。“我是行业里化石级的元老了”,他带着自嘲的口吻对菲妮丝说。听力康复是个相对新潮的行当,和它短暂的历史相比,他的工作经历已经长得离谱。

“她打电话时大喊大叫,电视开得山响。”菲妮丝说。这样的抱怨——通常来自某位家人——乔治已经听得耳朵里起了茧子。

蕾恩的英语很差。她拘拘谨谨地说了一句 “早安”, 就不再说话。她站在女儿的影子里,脸上浮着一丝忐忑的微笑,双眉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纹路时隐时现,仿佛在时刻预备着为表情的变换开路。屋里开着暖气,但她一直没有脱下外套。那是一件说不出颜色的条纹呢子大衣,原先的色彩早已在年复一年的辛勤洗涤中褪尽,但依旧干净整齐,每一粒纽扣都闪闪发亮。看得出来她感冒了,在不停地擤着鼻涕,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喘气声,对自己制造的杂音毫无觉察。

诊所的秘书因家人生病没来上班,乔治还得兼带着照看前台。他把病人登记表交给菲妮丝填写,她在姓名一栏先写下 “Chunyu”,然后又在括弧里加上了 “Rain”。

还没等问,菲妮丝就解释起Chunyu和 Rain之间的关联,词义上的、语言上的、文化上的,如此这般,云云云云。“袁是我母亲的姓,在中文里,姓是摆在名字之前的。这儿的朋友图省事,都管她叫蕾恩。”

“姓放在前头很有道理,家庭本该摆在首位。”明知接待室里有一屋子人等着,乔治还是忍不住殷勤地附和着她。

“对不起,我扯远了。”她半心半意地道着歉,心中隐隐有几分得意。凭直觉她已经知道:她那张做惯了老师、上哪儿都忍不住要育人的嘴巴,已经找到了一双并不反感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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