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明月(二)

作者: 陈世旭

那时明月(二)0

年关大酒

老杨是一分场场长。

“就老杨,莫场长。”

老杨话短,意思是:就喊“老杨”,莫喊“杨场长”。

分场场部老杨那间办公室,平时就是场部几个人的棋牌室。他来了,坐在椅子上和桌子上的人,屁股都懒得动,晓得他看一眼就会转身走人的,除非要开会。

老杨话虽短,但一说就说到人心里。新职工下乡第一年年前,他说:这是他们从城里到洲上头回回家过年,分场各个食堂办桌大酒。

各队的新职工不管哪个城市来的,男男女女个个高兴得捶桌子打板凳,恨不得跳起来上房揭瓦。

之后一连几年,新职工回家过年前喝场大酒成了惯例。

老杨矮矮敦敦、宽脸、厚嘴唇,紧裹在黑衣黑裤里,只领口露出雪白的粗短脖子,横着一道折痕,笑不笑都像个弥勒佛。但洲上最牛逼轰轰的人都怯他。

三队队长朱瘌痢动不动就拿他跟人打赌说事,吹他的蛮力洲上无敌手。每回总有人说,你也就在我们面前逞能,老杨来了,你狗屁不是。他耿耿于怀,非想当众见个高低。

上半年收了菜籽、芝麻、小麦,摊在麦场上晒干了,牛拉着石磙满场碾,中间,牛卸了轭头,放牛的牵去喝水,朱瘌痢问场上的老杨:

“听说你力气过人,今天可不可以抱一回石磙给我们看看?若抱起来了,我去国营割肉,请你喝酒。”

抱碾场的石磙,朱瘌痢是试过的:两脚分开,站稳,两手把住石磙两头,咬咬牙,脸涨得通红,额头、颈子青筋暴跳,“喔嗬”一声发力,把石磙端到膝盖以上,再“咚”地放下。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职工骂:

“朱瘌痢你要死啊?老杨大你十几岁,闪了腰不是呵卵形玩的!”

老杨看上去像一麻袋棉花,没有力气。他一言不发,走到石磙跟前,伸出脚尖轻轻拨开杂七杂八,一弯腰,一直腰,把石磙举过头顶。

麦场上,个个眼睛都直了。

朱瘌痢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活老子,我去买肉打酒!”

老杨说:

“算了。你请不起。”

老杨说的是实在话。除了给亲戚朋友做屋帮工、操办红白喜事,他在外面从不喝酒。他喝酒是无底洞,喝多少也不算够,名扬洲外。有一回他坐船去对面县城打酒过年,买了一坛烧酒,过江时在船上就开喝,离洲上还有蛮远,那坛酒已见了底,只好让船工扳转船舵,再去打酒。

若论喝酒,朱瘌痢更是没法跟老杨比。他老婆骂他喝一辈子酒丢一辈子丑,老是喝醉,一醉就不省人事,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瘫倒。有一回四脚八叉仰面倒在坝头上,细伢子趴在地上围住他,扒开他的棉袄,拿泥巴在他胸口围个圆圈,中间灌水。他“呼哧呼哧”出粗气,水一会儿竟温了。细伢子乐得哇哇乱叫。

除了朱瘌痢这种哈巴角色,总场干部也让老杨三分。

平时老杨就在分场的各个生产队上班。说是“上班”,其实一样是扒土巴。草帽,对襟褂子,卷裤脚,队上壮劳力做什么他做什么。早上、上午、下午,开工最先到,收工最末回,从不歇坡。犁地,只要牛不翻生要喝水,他扶犁的手就不脱把。除草,他的锄子一落地就不停。起先地头长长的一个横排,很快就跟雁行一样成了尖形,尖头上的那个人就是他。队上能跟上他的劳力没有几个,跟了几趟,也慢慢被他甩了几条沟。

总场下来蹲点的李部长每天都要利用歇坡的时候给大家念报纸。老杨因为不歇坡,也就参加不了。换了是别个,李部长肯定要不客气的,现在看看远处的老杨,回头对大家说:老杨有自己的时间安排,我们学我们的。

老杨吃亏在不识字,当个分场场长就到了头。若讲资格,场里干部没有几个能赶上他。早年洲上蛮荒,野物横行,省农垦局测绘队来洲上作业,他一个人拿把火铳,一大群饿得眼睛发绿的豺狗上一个死一个,只能躲得老远龇牙咧嘴。那时候,李部长还在穿开裆裤。

新职工不管文化高低,都喜欢不识字的老杨。

场部头天通知,明天有外国记者来参观。二天早工,吕继承在地头叫住省城来的高中生晏德成,让他去裤脚套挖沟。

裤脚套是江洲中间的洼地,去那里做事的都是在特别时候需要集中管制的人。

在棉花地锄草的老杨一厢地锄到头,撞见裤脚套里翘白儿正跟吕继承斗嘴。她不是管制对象,只是非要跟着晏德成。她和晏德成打小都没有见过父亲,母亲都给人做老妈子,天生的兄妹。这让总想占她便宜的吕继承心里很不爽。

“你这是鬼迷了心窍,知不知道?”

吕继承说。

“呸!”

翘白儿一口痰差点吐到吕继承脸上。

几个背着枪的民兵哈哈大笑。

一看见老杨,裤脚套立刻安静了。

老杨让那几个民兵把枪在地上支起:

“你们几个也拿起锹。还有你,小吕!农忙,多个人多把力!”

说完,转头锄草。

看看老杨的背影,几个人乖溜了。

分场各食堂头一回年前喝大酒,老杨最先到了新职工最多的二三队食堂。

没人让吕继承负责,但他咋咋呼呼,安排了座席。主桌:分场正副场长,两个队的正副队长,加上他自己——他自认是分场干部。其他桌子,按家庭出身、表现好赖排座位。

老杨在总场开会,来得晚了些。他进来,主桌上几个人赶紧站起,等他入座。他像是没有看见,走到屋子当中:

“这顿饭是送新职工回家过年,新职工都往上坐,各人自己搭伙。刘志国不喝酒,你们莫难为他。我敬大家一杯,还要去别队。”

胖子刘志国是队上唯一的上海人,会拉小提琴,大家觉得他洋派,有点欺生。他平时一心想着拉琴,也极少跟人来往。老杨居然知道他滴酒不沾,他惊讶得半张着嘴,双下巴像要掉下来。

那次新职工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回敬老杨。

雨雪天开不了工,老杨有个跟多数人一样的爱好——打扑克,而且一样的赢得输不得。在二队,他喜欢跟聂宏亮做一对。聂宏亮大脑壳,小眼睛,鹰钩鼻子,一看就是个贼精。这间宿舍另外两个是晏德成和陈志。加上他正好四个,打四十分。陈志做梦都想写诗发财,对扑克没兴趣。跟在老杨屁股后面进门的陆国汉挺身而出:

“我来!”

陆国汉跟晏德成是同班同学,两个人牌打得很顺手。赢多输少。聂宏亮用各种鬼脸、各种手势、各种怪声给老杨暗示,晏德成、陆国汉都只当没看见没听见。有时候赖皮很明显,陆国汉还帮着打马虎眼。局面渐渐就发生了变化,老杨这边由输多赢少变为了赢多输少。老杨也就越打越来劲。

那天正在兴头上,总场来人喊陆国汉去谈话,场里要树一批先进典型,陆国汉是对象之一。他一走,三缺一。宿舍其他屋里,各玩各的,都闹翻了天,一时找不到凑手的。陆国汉对陈志说:你来替我几把,我去去就回。

陈志不好拒绝,只好把纸笔塞到枕头底下,从床上跳下来。

陈志叫名“鸡屎分子”,并不“屎”,而且眼尖、心窄、不饶人。聂宏亮一做小动作,他马上就捉住,绝不放过。聂宏亮只有看看老杨,苦笑。

牌桌上有句话:不会打牌的手气好。接下来几盘,陈志和晏德成连着抓的都是绝杀牌。老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志全然不觉。他生性浅薄,容易得意忘形,把牌甩得“噼啪”响,还连声嗷叫。不记得是第几盘,手上就剩了大鬼和小鬼,他高高地举过头顶,往桌上猛一砸,一声断喝:

“缴械!”

没有想到老杨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有什么了不起!”

一桌子乱牌四散飞起。

打牌的其他三个,连听到动静跑来围观的人都傻了,从来没见过弥勒佛样的老杨发脾气。

老杨站起来,在一屋子人直眉瞪眼的注视下出了门。走过宿舍前的场子,走上从坝脚斜上坝头的小路。他走路本来像石磙碾场子,现在却有些轻飘飘的,像是踩在棉花上。刚上坝头,忽然站住,缓缓转身,对着坝下的宿舍,好像终于下了决心,喊:

“陈志!”

宿舍的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眼睁睁地看着倒了血霉的陈志垂头丧气地走出去。

没有等陈志走近,老杨就转了身,抬头向前走去。陈志不追不喊,不远不近,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当天夜里陈志没有回来。宿舍里议论纷纷,什么样的说法都有:小聪明,逞能,不尊重干部,活该吃亏……聂宏亮一惊一乍:要不要去报告队长?晏德成咬着队长殷毛俚送他的黄烟筒,闷声说:老杨是好人。

陈志是第二天被放牛的金宝送回来的。

金宝一早把牛赶到坝外,走过筑坝留下的土塘时,看见一个人仰面睡在土塘里,身子的一半被结了薄冰的浅水浸着。走近了,看清是陈志,拼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拖到塘埂上,吆喝牛趴下,再把陈志硬扯到牛背上。在城里来的这帮人中,金宝平时最亲近陈志,没事就不声不响地在一边看陈志读书写字,也只有他可以随便坐在陈志床上,翻陈志装书的棉花篓子。

事后陈志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半夜到了二队坝头,明明应该往坝里下屋场,怎么会走到坝外的土塘?又怎么会睡着?只记得老杨的家就在农场大坝那边的公社,头天下午随老杨翻过农场大坝,到了那个公社的一个屋场,老杨一进门就喊屋里人把过年剩下的腊肉蒸了,夜里要喝酒。

酒喝到很晚,老杨一句也没有提打扑克的事,就是让陈志一杯接一杯跟着他干杯。

陈志完全不懂客套,一杯接一杯地喝得精光。到农场的第二年初春,挖渠时扭伤了背脊,队里送他去南边一家专治跌打的乡村医院住了一个月,每天推拿之外,要服药酒。出院时,一大碗谷酒毫不费事就一饮而尽。背伤痊愈之日,是他成为酒鬼之时。

跟在老杨屁股后面提心吊胆的各种疑虑烟消云散,陈志几杯之后就完全放开,由着性子猛喝,半夜大呼小叫甩门而去。

老杨一直清醒着,把陈志送上坝头,交代:顺着坝一直往回走,见到你们宿舍再下坝。看看陈志气昂昂的跟没事人一样,说:要得,也是个酒坛子!

陈志不是酒坛子。跟老杨比,他最多就是酒盅子。

又要过年了,新职工眼巴巴的一场大酒又要来了。

这一年是棉花的大年,农场喊了多少年“皮棉亩产超百斤”,地里棉花还没有摘完就可以肯定成了事实。一年赚下的工分,和依照工分可得的奖金,各队早早地就决算清楚了。个个欢天喜地,摩拳擦掌:今年过年的大酒不喝倒十个八个决不罢休!

每年年前这顿大酒,都是头两天老杨领两个人去对面县城现打:

“我晓得哪家的酒好,他们也不会拿掺假的酒哄我!”

那县城有条酿酒的街,临街尽是木甑、柴灶、新谷,热气腾腾,糟香数里外可闻,滴酒入喉如火而回甘如饴。老杨每年要喝掉好几坛。

今年谁跟老杨去,大家乱哄哄地争吵。

一向紧跟领导的吕继承高声说:

“都莫争,我去!”

陆国汉不甘落后:

“算上我一个!”

食堂加餐头天放假,做各种准备。加餐次日,城里人就动身回家。

每年到这时候,广播都会预报强冷空气南下。快放假的那几天,天天是老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像是要把江洲掀翻。今年好像特别厉害,城里的班船、洲上的渡船都停了。

场渔业队驾渡船的邹水龙给风吵醒。外面,风像过阴兵似的怪叫。昨天答应今天送老杨过江打酒的事看来只能黄了。他骂了一句粗话,把又厚又硬的棉被盖住头,接着睡。

在渔业队驳船上做了几年,收入总是跟不上老婆生伢。儿女天天见大,鼎罐日日觉小。邹水龙于是要求去摆渡。他从小跟着老子在江上飘大,把风浪当亲家,驾渡船是一把好手。虽不能暴发,因为有提成,收入略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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