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后

作者: 陈小手

帘后0

1

吃过午饭,阳光很好地从百叶窗跨了进来,光带倾泻,有点醉态,伏在地上,也伏在墙上,房间又暗又亮,空气里有很多小颗粒在喧腾。房间不大,妈妈在光带里来回穿行,风铃响了起来,让我错觉光带被她的身体拨出了声响。妈妈双手前甩又双手背后,脖子一缩一缩,左右扭动腰身活动筋骨,眼睛时不时看看我,看了几次也没开口。我说,你要憋得慌,咱们可以出去走走,公园地方大,人少,还是可以去的。妈妈说,可不要出去,说不准哪口空气里就有病毒。我说,你一周没下楼了,出去透透风,人老了骨头容易生锈。妈妈努努嘴,摇摇头。我收拾起来,穿好衣服戴好口罩,取出个新口罩递给她,问,走不走?这会儿太阳正好。妈妈接了过去,戴上口罩穿好衣服,把垃圾提在手里,锁了门跟在我身后。我想接过垃圾,妈妈说,脏,别碰。

公园里没几个人,大家远远看见,又都远远避开。到处都静,阳光也比往日悄无声息很多,毫无保留地集中在我们身上,身子一暖,我们的话意也闲散放松下来。妈妈的话题老是那些,说了说我的舅舅——她养过的那只孔雀丁丁,也说了说我的大姑,孔雀皇后。她说大姑前后嫁了两个好男人,日子幸福,但没有孩子总归一辈子凄苦。话赶到这儿,又问我情况如何。我浑身支棱起来,手心一下有了汗,说,我恐男,这辈子都不想让男人碰我。妈妈问,在学校那会儿有人追你吗?我说,有,我都躲得远远的。她说,那你有喜欢的吗?我没说话,只是本能地摇摇头。妈妈说,我托人给你看了几个好的,等这段时间过去,你去相相。这下我不仅摇头,还连忙摆手,说,不要,我不想有男的碰我。妈妈说,那你准备啥时候结婚?我说,为什么要结婚,我一个人就挺好。妈妈搓着双手,喃喃说着,你这是心病,都是妈害的你,你那会儿要是跟着你爸过就好了。我拉过她的手,说,妈,你别这么说,我从一开始就想跟着你,从没后悔过。妈妈说,我现在是越来越后悔了。

我赶紧挑开话题,问妈妈,丁丁后来有消息吗?妈妈说,那是你舅舅,不能随便叫名字。我心里一笑,说,丁丁舅舅回来过吗?妈妈念叨着,没回来过,可能早不在了,也可能还活着,人模狗样过得不错,不找我是好事,他要真找我说明遇到难处了,我这样子,能帮得了他什么?我一吐舌头,说,你又来了,他就是只孔雀,跑出去要么被关进动物园,要么上别人餐桌,还能咋的?啥都被你说得邪邪乎乎的。妈妈说,他打小的习性,喜欢乱逛乱跑,又好斗爱咬人,要真活着,一般人谁也治不住他,他受不了欺负也吃不了亏。我就担心他被这病毒盯上,这玩意儿他扛不过去,要因为这死了,多年的努力不就白费了。我说,孔雀都成精变人了还能怕这玩意儿?

妈妈不再说什么,走到早开的海棠跟前,细细一嗅说,快,给我拍几张。说完她就取下红丝巾准备迎风招展。我掏出手机一通狂按,照片十几张次第连绵,妈妈让我按慢点,耐心等候,把最好的表情和最美的动作都捕捉到。我举起手机再一通狂按,什么表情和动作都给它一把抓牢,回去了慢慢挑。拍完照我问,跳舞的大姑被你挂嘴上那么多年了,怎么从没见联络过?妈妈说,你大姑是能上电视台跳孔雀舞的人,孔雀皇后,身份尊贵,咱就是个野鸡,跟人家往来不合适。说到野鸡,我们都沉默了下来,空气立马变得稀薄,让人浑身发紧难受。妈妈补充道,野鸡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这个样子要让她知道,她会难过的。

听到妈妈说自己是野鸡,我很难过,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个词,鸡,是我们一直回避的字眼。上小学那会儿,一个女孩抢我头绳,我不服软,把头绳攥在手心,双手抱紧趴在地上,那女孩骑我身上唱着,小小老鼠小小老鼠穿蓝衣,旁边的孩子跟着唱,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大脸猫大脸猫爱吃鱼。他们改了词,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女孩说,鸡的女儿不准用这么好看的头绳,拿来。头绳被抢走了,我哭得一身泪珠,回到家里找到妈妈,问,妈,她们为什么都说你是鸡?妈妈那会儿正给丁丁喂食,丁丁看我难过便不吃了,啄了啄我的裤腿,抬起头翎看我。妈妈说,鸡是骂人的话,不用理他们,唾沫淹不死人。她把我拉到跟前,像叮咛新字笔画顺序一样跟我说,妈告诉你,妈才不是什么鸡,妈是孔雀。说完,她琅然一笑,攥出袖口在我脸上匀匀一抹。谁欺负你了,把丁丁抱她家去,丁丁嘴尖,见啥啄啥,给他们来个透心凉。一听要打仗,丁丁来回巡视,嗷嗷直叫,只见他尾屏慢慢打开,所有的羽毛搭弓引箭,一身密布的眼睛在渐变的光彩里盯着人看,谁见了也得胆战心寒。

丁丁那么厉害也保护不了妈妈。爸爸来气的时候,拽着妈妈的头发在卧室里拖,边拖边骂,地上全是血点。妈妈不骂也不叫,全然接受,甚至有点配合。丁丁不知为何,浑身滚烫,身上冒白烟,一次次冲进房间,啄两口又迅速往外逃窜。爸爸跑出来攥住丁丁的脖子,抽出皮带打,丁丁的脖子烫得手握不住,他就把丁丁摔地上用脚踩踏。妈妈上去拦,说,别打,孔雀着起火你就完了。爸爸没听懂,一脚把丁丁踢开,揪着妈妈的头往墙上磕。最后,爸爸打累了,妈妈也挨累了,两个人窝在地上长长喘息。爸爸把我和哥哥叫到跟前,拿着妈妈的手机,一条条短信连着念,那些短信让我和哥哥红了耳朵,我们互相看一眼,脸也红了。我们不敢吭声,更不知道该说什么。爸爸喊着:她就是鸡,你们的妈妈就是鸡,鸡是什么,就是专门脱裤子卖的。你们两个说,我该不该打她?爸爸盯着我们两个要答案。大庆,你告诉我该不该?哥哥的头越压越低。爸爸吼着,说话!哥哥轻轻动了个该字的嘴形。大声!哥哥吸了口气,小声说,该。你呢!爸爸又吼着问我。我不知道脱裤子卖什么,难道是卖裤子?旧裤子又不值钱,为啥发那么大火?爸爸把手机摔得粉碎,渣子迸到他下巴上,出血了。说话!我吞着哭声说,不知道。爸爸推着我说,不知道?这都不知道?你长大了是要接她班吗?妈妈缓过劲来,扑在爸爸耳朵上咬,她没下狠心,咬出血就松开了嘴,拉着我往外逃。

后来,妈妈抱着丁丁走了,她原本想带我一起走,但爸爸没同意。妈妈只是走了,他们并没有离婚,爸爸很怕我们不愿跟他过苦日子,说,你妈有钱,可那都是贴野汉子的脏钱,你们跟她过,那钱能花得下去吗?他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逢年过节走亲戚,喜庆的日子大家聚一起,他总要当着我和哥哥的面,给亲戚说我妈去城里做了鸡,撇下孩子不管了。亲戚们宽慰他看开点,他就说他不觉得什么,就当我妈死了,就怕苦了两个孩子。每次说完,还要我们当着所有人表决心。他问:我要和你妈离婚了,你们跟谁?爸爸盯着我们的眼睛,一动不动,所有亲戚也都盯着我们,哥哥说跟他。我知道该说什么,但心里却只想跟着妈妈,妈妈是鸡也好,不是也罢,我一点都不在乎。她不会把我逼在窘迫的墙角,用言语一下又一下羞辱抽打。

跟你。我说。

爸爸摸摸我们的头,大家如释重负,给我们两个碗里夹菜,吃,吃,吃好了才能快快长大。

为了不让妈妈找到我们,爸爸带我们搬到了乡下,我们换了所偏僻的学校,学校藏在山里,外面的人很难找到。就这样,妈妈消失了几年,没人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原以为换个地方,我们就不用再受爸爸和别人的压力了,可没过多久,身边的人又都知道我妈是进城做鸡去了。乡下的人我们之前都不认识,只要爸爸不提及,妈妈的事肯定没人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总是一副受害者的面孔,想让别人同情他,想让我们恨妈妈。这就是他的方法,让我们一直在他身边的方法。我问过哥哥想妈妈吗?哥哥说,爸爸不让想。我问,你在心里想吗?哥哥说,不怎么想,一想心里就发慌。我说,她是你妈,有啥发慌的?哥哥埋头吃着饭说,你不发慌你慢慢想。

2

以前,跟妈妈在一起时,我总是轻松快乐,学校的同学孤立我,哥哥也不愿跟我玩,妈妈就说,让丁丁陪你玩,丁丁要变成个小男孩,肯定跟你有得玩。我说,才不要跟孔雀玩。妈妈说,丁丁可不是一般孔雀,他脑子聪明,学东西快,你爱玩的游戏,捉迷藏、抓石子、跳皮筋、踢毛毽,他看一遍准会。我说,哪有男孩喜欢玩这些的?再说,他又不是小孩。妈妈说,他可以是,只要丁丁心里想,在火里走一圈,把身上的羽毛烧尽,就能变成小男孩。我说,那还是不要了,太疼了,羽毛烧尽丁丁也就烧死了,我一个人玩挺好。妈妈问丁丁,你愿意变个小男孩跟青青玩吗?丁丁警惕地踮起一只脚,四处闲看,不敢回答。妈妈笑着踢他一脚,你说话呀。丁丁就抖抖羽毛哇哇怪叫跑出去了。丁丁虽然不愿变小男孩,但还是愿意跟我做游戏、抓石子、踢毛毽,对他有点强雀所难,跳皮筋和捉迷藏他却是很好的玩伴。跳皮筋的时候,绳子一头拴在树上,一头跨在丁丁腿下,丁丁很乖一动不动,看着我来回翻跳,玩高兴了他还会帮我数拍,不住点头。除了皮筋,捉迷藏丁丁也是好手,他狗一样嗅觉一流,找我一找一个准,我躲在门后,把自己卷在竖着的竹席里他都能找到,他啄啄竹席,哇哇一叫,代表别藏了,捉到了。我找丁丁就很难了,这家伙虽然不说话,但心眼多,我怀疑他尾屏上的眼睛全是心眼,他趁我闭眼数数的时候绕到屋后飞房顶上去了,伏在烟囱后面,这让我怎么找?

妈妈走后,有两三年没任何音讯,因为她想跟我和哥哥通电话,爸爸从不转达,妈妈就天天打,后来,爸爸换了个新号码,妈妈就彻底消失了。没了妈妈,爸爸也没心情做事,他倒不赌博酗酒,只是加倍卖力在地里翻种,像把没有感情的锄头,只顾埋头上下挥舞,至于庄稼长得好坏他并不在乎。爸爸也很少跟我们说话,搬到乡下后,他便很少给我们出表忠心的难题了,可他严禁我们提一个妈字,哥哥有次吃完饭吐个不停,爸爸以为他中毒了,哥哥说爸爸炒的菜太难吃,吃了这么久,实在是装不下去了。他还说要能吃口妈妈炒的菜立马就好了。哥哥没吃到妈妈炒的菜,倒吃了爸爸两耳光,吃了耳光后便不吐了,看来耳光也起作用。五年级的那个冬天,天气很冷,我守着电视看完最后两集《春光灿烂猪八戒》,小龙女为了修好东海的泉眼,自己化成了泉眼,猪八戒再也找不到她了。我心里一片揪,想着妈妈是不是也化成泉眼,再也见不到了。心揪着睡着,半夜惊醒发现底裤沾满了血,我是不是要死了,该跟谁说呢?除了妈妈,谁也没法说,我只能静静等着自己化成泉眼的时刻。忐忑等了一个月,我还是好好的,等我快要放下心时,血又来了。我担心这玩意儿是不是跟龙珠一样,得攒够七次才能应验,那还有时间补救,我红着脸向爸爸求助。爸爸当时在剪脚趾甲,我说我下面流血了,是不是要死了?爸爸说,哪儿流血了,快让我看看。我扭扭捏捏说,不能看。爸爸生气了,你这死孩子,快点,咱这附近没医院,止不住血就死了。我说,那个地方不能看,血流得不多,上个月也流了一次。爸爸仰头转了转眼珠,点了点头。他拉过我指点道,没事,没事,女的都会流,流了血,一夜之间你就长成大人了。

不久,小学要毕业了,因为沉默,我个头长了不少,才十二岁就一米七了,成了班上最高的。走在路上,谁都在看我,谁嘀咕我,我也都能看到,每当这时,我就深深低下头,快速走过。老师嫌我太高,让我和垃圾堆坐同桌,坐在墙角的我更沉默了。有一天,学习委员跑过来说,老师找你。我心里一顿乱跳,反思着是不是我写在墙角骂老师是臭母猪和老尼姑的事被她知道了,在路上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知该怎么解释。进了办公室,老师看也没看我,只是用下巴给我点了下电话,说,你妈找你。听到妈字,我脑袋里忽然有一股明亮的声音在上升,声音回旋,两颊发烫,我有点站不稳。拾起电话,我细细说了声喂。话筒问,青青啊,是青青吗?我说是。那边捂着声音带着哭腔说,妈妈终于找到你了。我不想哭的,可眼泪簌簌掉,怎么也拢不住,这是我三年级暑假以后第一次听到妈妈的声音。妈妈问我吃得好不好,平时得不得病,长高了吗,有没有新衣服穿?还问了爸爸打不打我,同学对我怎么样?那声音既温热又陌生,让我感到生涩,因为生涩又使我害羞,我只是说着嗯或没有。妈妈没问哥哥,也没问我学习怎么样,问到最后她说了句,妈妈接你来城里生活好不好?我的心速速一亮,不知为何眼泪又出来了,我看了看四周埋头办公的那些老师,握着拳头用手背把眼泪使劲往身体里托,压着声音轻轻给妈妈回复着,好!

上了初中,我就一直跟着妈妈生活,直到上大学去了外省,我们才慢慢分开,有了各自的生活路径,此后只有假期,我们才能流汇一处,交换一些信息。现在,我回到省城工作,泾渭交融,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有段时间,我在家上班,妈妈的发廊也关了,我们俩整天困在家里,最难受的事是话都早早透支说尽了,两人只有相对冷坐。妈妈的话越来越少,她总是叹息自己老了,没多少日子活了,可她年龄并不大,才四十五,人也依旧漂亮,有时她盯着我看,我都有点莫名心动,怪不得男人们都喜欢她。她工作稳定,活也不重,但这么多年没挣到什么钱,因为吉祥村的发廊太多了,竞争激烈,要想闯出一片天来几无可能。现在,她失了业,便把所有心思挪到我身上,希望我能找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她也就别无他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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