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的爱情

作者: 赵志明

堂兄的爱情0

首先,要为蜜蜂造一个安稳的住所。

——(古罗马)维吉尔:《农事诗》

1

我的伯父黄和平曾经当过兵,在某次卫国战役中受了大伤,子弹一说打在他的腰眼上,一说让他的屁股开了花。枪林弹雨中捡回一条命的伯父随后光荣退役,返回老家务农,每年从乡里领取一笔退伍军人伤残补助金。数额在十余年间毫无变化,但熟悉当时农村生活的人都知道,前五年这笔钱可以很好地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后来却只能让我的伯母眼前一亮,瞬间无光,变得有它不多无它不少。这笔钱仿佛一面镜子,照见伯父一家的生活渐趋困窘。那颗子弹在伯母口中也从“幸亏”变成了“讨厌”。反复发作的伤势让伯父几乎成了一个废人,农家的重头活计基本都做不动,在农业学大寨时还能担任民兵队长的职务挣满工分,分田到户后随着家庭进项益少而支出日渐增多,只能像一挂鞭炮挂在老婆儿女屁股后面,驱使着他们在地里田间刨食。大家都说,如果黄和平当兵的时候能有这副嘴巴子就不至于受伤了,因为所有的炮弹和子弹都会躲着他飞。在伯父的严加管教和严厉督促下,除了二儿子黄土路,其他几个儿女都成了种田的一把好手。

伯父服役那几年,黄土路堂兄度过了幸福的童年时光。上大树掏鸟窝沿沟渠逗螃蟹的经历,让他很早就变得极有主见,等到伯父退伍回到家,发现已经管教不了泥鳅一样滑溜、麻雀一样烈性的二儿子。一个例子是,全家人虽然情愿勒紧裤腰带供黄土路念书,但他读到高一便说什么都不肯上了。伯父虽然不指望黄土路读书能有大出息,那是天上掉元宝还能砸到自家脚背上的好运气,但至少应该念完高中,毕竟那个时候有高中毕业证的人在农村也是人才,足可以在村小学里做代课教师,站黑板吃粉笔灰。另一个例子是,伯父逼着退学的黄土路去参军,觉得他好歹比初三毕业去当兵的人文化层次高一截,在部队里好好表现的话,或许能混个班长、排长什么的,也算子承父业,但黄土路不愿意上演“上阵父子兵”的佳话,在体检的时候居然全程假扮斗鸡眼,从而被刷了下来。文不成武不就,更不肯做个老老实实的种田人,这是第三个例子,惹得伯父发了一场急病,差点一命呜呼,也差点要和黄土路断绝父子关系,病愈之后声称以后无论这个儿子做什么,做老子的既然管不了,那就爽性再也不管了。

种田人的辛苦,不是一句“面朝黄土背朝天”就能言尽的,堂兄黄土路不愿意跟着家人一起下田干活,倒不是因为他吃不了这个苦,而是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其他营生比种田更能改善生活。比方说,夏天骑着车沿村卖冰棍。卖冰棍的人要一大早骑到县城东门的冷饮厂批发冰棍雪糕,然后一路骑一路卖,卖到傍晚再往家骑。堂兄腿脚有力气,在大路上骑得飞快,经过村子才会慢下来,一手掌着车龙头,一手持一块敲板,将后座上的木箱子拍得震天响,嘴里吆喝着:“卖棒冰哩——赤豆棒冰!卖雪糕哩——镇江奶油大雪糕!”卖冰棍的人一般一天卖出一箱就心满意足,堂兄能做到平均两箱,运气好能卖三箱。这也意味着他每天要骑车进城两三趟,我们村到县城的距离差不多十五公里,换了旁人一个来回都累得吃不消,黄土路堂兄却没事人似的,腿不疼腰不酸,出门前腰杆像青松般挺直,回家时依旧挺直得像青松,看得堂伯直摇头叹气:好好一块当兵的料,真是可惜了。

第二年,卖冰棒的人眼见着多了起来,有时一条乡下小路上骑车卖冰棒的人都有好几个。另外,家用冰箱不再是稀罕货,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村里的代销店里,也都有了冰柜。骑车沿村卖冰棍雪糕的生意不再好做,有时外面天色很暗了,堂兄才骑着车返回,即使强壮如他,也一脸的疲惫色,脊梁不再挺拔如初。随着卖不出去的冰棍雪糕越来越多,堂兄决定尝试别的方法,他用挣到的钱买了一辆柴油三轮车,随即贩卖起西瓜。原来,去城里趟数多了,堂兄注意到,基于我们这里的独特地理环境——一半约是山地丘陵,一半约是水乡圩里,前者结出的西瓜又沙又甜,后者虽然也种西瓜,但太阳光照不够,还经常遭水淹。在城里卖的西瓜都是山地瓜,水乡瓜基本没有。黄土路堂兄便拉了黄建国堂兄合伙,把山地瓜直接拉到水乡来卖。山地瓜皮薄个小,一家三五口人一顿吃一颗正好,不像水乡瓜个大皮厚,吃半个嫌少,吃整个又嫌水饱,所以很受欢迎,供不应求。黄土路堂兄不仅会在夏天贩卖西瓜,还会在秋天贩卖橘子、苹果,在冬天贩卖糖水甘蔗、冻柿子,在春天贩卖草莓。

此时伯父和伯母已经种不动地,而大堂姐和小堂姐又都先后嫁人。归到黄土路名下的那几亩地,如果不种庄稼就只能抛荒,这在农村人眼里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也可能是伯父想通过这种方式将一下军,逼二儿子重新拾起锄头和钉耙。在伯父看来,种田人不种田,就和士兵不打仗一样荒唐。伯父没有想到的是,老黄有张良计,小黄有过墙梯。黄土路堂兄通过和村人调换,将分散几处的田地集中到了一起,然后与黄建国堂兄两个人手挖肩抬,开挖成水塘,既不是养鱼,也不是养虾养蟹,而是养起了美国牛蛙。在此之前,村里也有人在家门口砌了水泥池子,或者养黄鳝,或者养甲鱼,无外乎是在热天趁价格便宜的时候四处收购来,放在池子里养着,等到冬天特别是春节前再以较高的价格卖出,赚其中的差价。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堂兄竟然收购了远在地球那一边的美国的牛蛙,将之运到中国的长江边来饲养,不禁都对他刮目相看。

对于儿子这种近乎忤逆的行为,伯父自然无法接受,他特意跑到牛蛙池,拄着拐杖大骂了半个小时,最后说:“黄土路啊黄土路,我看你以后只能跟你的狗屁牛蛙过日子了。”

堂兄们高价购进的五十对种蛙正在池子里抱窝,发出低昂有序的鸣声,确实很像牛的哞叫,难怪得名叫牛蛙。因为牛蛙巨大叫声的干扰,加上两个年轻的合伙人正在埋头干活,伯父的这顿叫骂犹如过耳春风,消失在了春风里,完全没有激起任何回响。倒是牛蛙池的周围,尽是抽穗的小麦、吐蕊的油菜花,在和煦的暖风中微微点头,飞来飞去的蜜蜂在空中嗡嗡相和,像是赞同伯父的意见。

伯父越看越气,越想越火大,但既不能真的把池塘平了,即使如此已然浪费掉的一季农作物也不可能重新在他眼前摇曳吐芳,又不舍得把池子旁的看守棚给掀了,让两个年轻人晚上睡露天,只能用手中的拐杖乱戳春天缀满野花的草地。一条受惊的小蛇慌张游过伯父的脚旁,被伯父一脚踩住,用手拎着蛇尾巴甩到了池子里,发狠说:“让你养牛蛙!让你养牛蛙!”伯父的意思,蛇既然能吃青蛙,盘两只牛蛙下肚肯定也不在话下。这样一来,既达到了惩罚堂兄不听父母好言相劝的目的,又不至于让堂兄的经济损失过大。

黄建国堂兄很是着急,拿起网兜就要去捕捞在水面快速游动的水蛇,一边埋怨道:“伯伯,你气归气,骂归骂,怎么真的把蛇扔到池子里呢。”黄土路堂兄却不慌不忙,拦住黄建国堂兄说:“等等。就让蛇吃掉一两只牛蛙,也好让我家老头子消消气。”黄建国堂兄一时不知道黄土路堂兄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气得把网兜一扔,说:“真不知道你们父子是不是前世的冤家。这可是种蛙,几十块钱一对买来的不说,现在正在抱窝,孵出来的小牛蛙,可都是一张张的十元钱。”黄建国堂兄这么一说,倒轮到伯父着慌了,急忙捡起扔在地上的网兜。这时候黄土路堂兄才慢悠悠地说:“书上说,牛蛙反过来能吃蛇。我半信半疑,正想着怎么做实验呢,可巧我爹来帮忙了,省得我还要抽出手脚去河边地头捉蛇。”黄建国堂兄和伯父都吃惊地看着黄土路堂兄,以为他大白天里说昏话,显然是昏头了。黄土路堂兄又说:“你们看我做什么,我脸上难道有一朵花,有蜜蜂围着打转吗?你们倒是看池子里呀。”

池子里正在上演一番追逐大战,但不是蛇追牛蛙,而是牛蛙追蛇。一只硕大的牛蛙正在水里逼近水蛇,水蛇吓得慌不择路,在水面游成了一条轻快的直线。周遭牛蛙的叫声不绝,像是在给这只牛蛙擂鼓助威。水蛇好不容易蹿上了岸,惊魂未定,没想到岸上草丛里还隐匿着一只牛蛙,一跳而出,正好将蛇头压住,一张大嘴噙住了蛇身的中段,三下五除二,整条蛇已被牛蛙吞到了嘴巴里。黄建国堂兄看得啧舌,他没想到牛蛙这么生猛。黄土路堂兄说:“看来书上说的是真的,除非很大的蛇,否则很难伤害到成年牛蛙。我们倒是要担心老鼠和野猫,它们都会攻击牛蛙。防老鼠可以用老鼠药和捕鼠夹子。防野猫可以养一条狗。另外就是水质。等到池子里牛蛙多了密度大了,就要经常换水,始终保持池水干净。我们还要添置一台水泵,日夜抽一次水放一次水。”伯父听到他们开始谈论养殖上的事,不想再多待下去,干咳了一声,便拄着拐杖离开。黄建国堂兄在身后大声说:“伯伯,要不给你捉两只牛蛙回去,爆炒红烧,做搭酒菜。”伯父余怒未消,气呼呼地说:“谢谢了。我属小龙的,吃不下你们的牛蛙!”

2

牛蛙的叫声之大,村里的人都已经领教到,虽然还是春天,牛蛙的叫声已经远胜夏日午后池塘的蛙鸣,或者夜里阵雨过后蛤蟆大军的鼓噪,即使隔了一两里路的距离,牛蛙池就好像近在门前窗下一般。而牛蛙的胃口之大,也足以让人惊掉下巴。一池牛蛙就像产房里一群饿奶的孩子,肚子永远空着,嘴巴永远没有歇时,一断了吃的就大哭大闹,哭声此起彼伏,闹腾得根本停不下来。

牛蛙饿了就要给它们喂吃的。专门的牛蛙饲料金贵不说,还腥臭无比,很容易污染池水,一天到晚抽换水都来不及。一者为了省钱,一者为了不让牛蛙害病,堂兄黄土路和堂兄黄建国只能挖空心思四处找替代品。好在牛蛙是杂食动物,胃口奇佳,几乎什么都吃,臭鱼烂虾,河蚌螺蛳,都来者不拒。不仅如此,大牛蛙会吃小牛蛙,因此必须要按大小分池子饲养;牛蛙还吃其他的蛙类,蛤蟆、青蛙、土田鸡,还有蝌蚪。

春天里,沟渠河塘里到处都能看到一丛丛的蝌蚪。他们不敢紧着一个地方捞,怕真的影响水稻的产量,被种田人戳脊梁骨。他们也知道这些蝌蚪,不管孵化出来的是绿皮肤的青蛙,还是褐色疙瘩的蛤蟆或土田鸡,都是吃害虫的能手。很多时候,堂兄黄土路会骑着三轮车,车上放两只白色塑料大桶,骑到很远的地方,在远离村庄少有行人的荒郊野外,从水里用网兜捞蝌蚪,一边捞一边留意四周有没有来去干农活的人。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天,堂兄黄土路正在一条偏僻的水道沟里捞蝌蚪,突然过来了一个姑娘,长长的头发用一条手绢扎着,一张秀气的脸白净粉嫩,一看就没有遭受过日晒雨淋风吹,不像是干农活的人。堂兄就没有当回事,继续用网兜捞蝌蚪。没想到姑娘却停下了脚步,问道:“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堂兄不是不讲礼貌的人,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你不是看到了吗,我在捞蝌蚪。”姑娘又问:“你捞蝌蚪做什么?这些蝌蚪马上都会变成青蛙,你把它们都捞走,这里的青蛙就少啦。”堂兄眼珠滴溜溜一转,想到了一个主意,说:“我捞的这些蝌蚪,不会变成青蛙,它们都是蛤蟆种,以后长大了只会变成蛤蟆。你一个姑娘家,不害怕癞蛤蟆吗?”姑娘更好奇了,继续问:“我是不喜欢癞蛤蟆。但你怎么知道这些蝌蚪是蛤蟆下的而不是青蛙下的呢?”堂兄没想到这位姑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下去:“青蛙比癞蛤蟆好看,所以青蛙的蝌蚪也比癞蛤蟆的蝌蚪好看。你看看这些蝌蚪,脑袋扁扁平平的,尾巴细细短短的,是不是很难看?”姑娘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说:“你这个后生,说瞎话不带打草稿的。你说的根本没有科学依据。还是让我告诉你吧,这些就是青蛙的蝌蚪。因为癞蛤蟆结束冬眠比青蛙早很多,这个时候癞蛤蟆的蝌蚪早就变成癞蛤蟆爬走了。”堂兄一下子臊得面红耳赤,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他没想到这位姑娘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却比寻常的农妇更难缠。寻常的农妇最多说他两句,他收拾家伙挪个地方就是。这位姑娘却像是一位进行科普的扫盲老师。姑娘笑眯眯地看着堂兄,又说:“你还没有告诉我,捞蝌蚪做什么呢?不会是放到你家的稻田里,让它们变成青蛙后只负责抓你家地里的害虫吧?”堂兄这时更是羞得抬不起头,闷声说道:“我不种地。”姑娘不肯就此打住话头,继续问道:“那你是用这些蝌蚪制药吗?蝌蚪离不开水,你真的能狠下心把它们摊在水泥地面上晒太阳,把它们晒成一张张皮吗?”堂兄没办法了,只能说实话:“我捞这些蝌蚪,是准备回去喂给牛蛙吃的。”姑娘听到这里,眼睛立马瞪圆了,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牛蛙,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让堂兄又噎着了。“你捞蝌蚪给你的牛蛙吃,牛蛙长大了给人吃。按照这样的食物链关系,人直接吃蝌蚪就可以啦。给你蝌蚪吃,你会吃吗?”

堂兄没想到这次出来捞蝌蚪,却撞见了这样一位牙尖嘴利的主儿。捞蝌蚪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堂兄的气势本来就矮了三分,现在更低得抬不起头,心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便收拾了桶和网兜,推着三轮车准备换个地方。没想到姑娘居然跟过来了。堂兄把三轮车停在路边,候姑娘先过去。姑娘也站住了。堂兄说:“你先过去。我不拦你的道。”姑娘说:“你这人讲话好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有什么先呀后的。”堂兄没辙,推着三轮车往前走。他一抬脚,姑娘又跟上来了。堂兄问:“你是闲人,难道没有要紧的事情做吗?”姑娘说:“今天礼拜天,本来就是休息日。田野里路边上,各种花都开了,随走随看,就当春游了。”堂兄有心要摆脱她,就把三轮车掉转了车头往回走:“那你继续游览。我还有事要忙呢。”姑娘也转了身,说:“你捞你的蝌蚪,我看我的景色,两不相碍。”堂兄有点生气,说:“我哪里得罪你了吗?马蜂追着人不放,飞出三里路也回头了。”姑娘说:“我不是马蜂,你也没有得罪我。只是捞蝌蚪这事不对。我遇着了就不能当没看见。”堂兄气极反笑,忍不住嘲讽对方:“看你这么正直,莫不是什么学校的老师?”姑娘说:“你倒是聪明。猜出了我是做什么的。可惜我虽然是老师,你却不是我的学生,要不然……”姑娘没说下去,脸兀自红了,想来两人年龄相仿,她自然教不出这么大的学生,而且打手底心揪耳朵这样的举动,肯定也不能用到比她还高的陌生男子身上,故而脸红。不知怎的,堂兄的心也跟着怦怦跳起来,简直就像心里装了一只牛蛙在歌唱。他本来想问“要不然怎样”,但又觉得有点轻浮,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是不是要看到我把桶里的蝌蚪倒回沟里,才肯不继续跟着我?”不等姑娘回答,堂兄一手提着一只桶,快步走到路下面,把桶里的蝌蚪悉数倒回了水中。一团团的蝌蚪在水里慢慢漾开,好像一个繁体的毛笔字在宣纸上洇开。他等到蝌蚪都散开了,才把桶搁回三轮车上。姑娘高兴地说:“你看,这样多好。小蝌蚪们找各自的妈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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