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客栈

作者: 周芳

拉姆客栈0

1

车窗外,群山静立,雅鲁藏布江奔腾着一路向东。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妈妈,我已经尽力了,尽力了……”清清朗朗地,回响在惊涛巨浪中。她怅然地摇头,要把这声音抛向江心,可是她抛不掉。它千里迢迢,追她而来。

你已尽力,我此番又要何为?她浑身发冷,不由得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的肩头。

大姐,你……你没事吧?司机透过车后视镜看着她。

哦,没事。她定定神,问道,请问有这家客栈?

有哇,有这家客栈。大姐您喜欢讲故事?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司机回头冲她一笑。

我讲什么故事?她有些愠怒。

不,不是我让您讲故事,不是我。司机连忙解释道,和您开玩笑呢,我是说您找这家客栈找对了。您呀,您来山南也来对了。山南有西藏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第一座寺院桑耶寺,那个写情诗的,“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是我们山南人……这个藏族小伙子从贡嘎机场接到她后,一路上嘴巴就没有停过,给她讲转经,讲喝甜茶,讲跳锅庄等各种藏式生活。

她只是听着,不大接话。西藏,西藏的山南,这一块完全陌生之地,本不属于她。即便在她生命的版图里,山南也是缺席者。死亡没有许可她更多的时间。

车进到山南境内,转向通往乃东的公路。公路两旁是一望无尽的青稞地。大姐,我们西藏可是全球唯一大规模集中种植青稞的地区哦,您知道西藏的第一块青稞地在哪里吗?小伙子说到这里,故作停顿。

萨——日——索——当?她迟疑道。

对呀,对!小伙子兴奋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心头一震,问,拉萨的萨,日月的日,绳索的索,当时的当?小伙子伸出了大拇指,对,第一块青稞地。不简单啦,您还知道萨日索当。我只看到过它的名字。她说,她把头靠近玻璃窗,看着外面。七月的青稞,一株株长得正盛。浓绿的秆,浓绿的叶。阳光照着它们,蓬蓬勃勃的,有三生三世的命活着一般。这人生的壮年。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一仰头,没有叫眼泪掉下来。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停在山脚下一株青冈树旁。青冈树直耸云天,遒劲的枝丫上垂挂着十几条哈达,有刚挂上去的,也有挂了些时日,新新旧旧,颜色不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藏族中年男子,站在两条哈达中间,慢悠悠转着手上的转经筒。男子大阔脸、大鼻子。他的鼻子大得出奇,就像突起的一个大蒜头,他的眼睛却又那么小,眯缝着像两道篾片。

丹增好。藏族小伙子乐呵呵地招呼他。

扎西德勒。大撞钟一样响亮的回应。

丹增,加措呢?

那个叫丹增的男人扭头看身后,身后空无一人。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加措去大城市了。他走到她面前,扎西德勒,丹增是我。

你好,我……我是……

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有故事吗?他认真地看着她。两颗大门牙几乎伸到嘴唇外面,看上去有些恐怖。

故事,什么故事?

你的故事讲给梅朵和丹增听,梅朵和丹增都高兴。他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这就是所谓的讲故事?她不禁看了藏族小伙子一眼。他难为情地笑了,对丹增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丹增,我们的客人还没有住进客栈哩,先回家。丹增仍是堵在她面前,扎西德勒,你有故事吗?藏族小伙子将行李箱杆递到他手上,催促道,走吧,我们先回家,丹增带路。

丹增右腿瘸了,走起路来,歪歪倒倒的。她说我来吧,我来。伸手要去拉行李箱。丹增手掌一挡,拉起行李箱就跑,身子左右两边晃动,眼看要摔倒,他又站稳了。他站定在两三米远处,痴憨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说,丹增可以的,讲你的故事给梅朵和丹增听。

我没有故事。她说。

佛祖说每一块石头都有故事,丹增有故事,远方人也有故事。丹增看着高高的青冈树,喃喃自语,

客栈坐落在半山腰的一个平台之上,原木搭建的二层藏屋。大红的墙面,明黄色的屋檐。院落右手边是一个三米多高的转经筒,院落左手边摆放着一个煨桑炉。插在墙头屋角的经幡被风刮得哗哗地响。她看到了门楣上的客栈名,“与尔同销万古愁”。

她掏出身份证验核,办入住手续。

张雅平?

是。

您住几天?

随便。

随便?

随便。

随便是多少天呢?前台服务员藏族姑娘格桑笑了笑,柔声问道。

她递过去一张银行卡,说,刷卡一万。

那……那我们先刷一万,退房时多退少补,可以吗?

随便。她不动声色。

好的,希望您在这里住得开心。格桑微笑着刷银行卡填房号。格桑不怕随便,随便就随便,先住下,再见机行事。独行客中,各式奇葩的人都有,格桑见得多了。

张雅平接过房卡,正要转身上楼。丹增一瘸一拐过来,远方人,你的故事讲给梅朵和丹增听。张雅平说,我刚才告诉过你,我没有故事。丹增说,佛祖说每一块石头都有故事。格桑走过来拽丹增的胳膊,是梅朵让丹增大叔这样做的吗?我打电话问梅朵。丹增嘟囔道,你不要给梅朵打电话。格桑说丹增大叔不要拦着客人啊。丹增哭丧着脸,站在原地不动。格桑向张雅平笑道,您先上去吧,不用管他。张雅平走到楼梯口了,丹增还呆呆地站着,他冲张雅平喊道,佛祖说每一块石头都有故事!

紫红色的藏式立柜上摆放着内地酒店常见的电热水壶、矿泉水、茶杯等,还有一台小型增氧机。戴上面罩,拎开开关,细密细密的水雾就会扑到脸上。闺蜜胡锦玉在网上帮她订的房间,胡锦玉说,没有增氧设备,你缺氧了怎么办?张雅平说缺氧了就死。胡锦玉说,哼,你想一死了之,你做梦!张雅平心里冷笑,有什么不可以一了了之的。她没有拎开增氧机的开关,但胡锦玉担心的高原反应迟迟没有降临。在贡嘎机场,有的人一走下飞机舷梯,就晕头转响,步子趔趄。张雅平没有,她的头脑出奇般地清醒。

床头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刺绣唐卡,画面上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一个少年身披红色斗篷,迎着太阳的方向,行走在雪地上。在他的头顶,一只鸟如若流星,振翅飞过。张雅平凑上前看,唐卡画框下写着《在人间》。

楼下传来人语欢笑声,张雅平走到窗边,只见丹增在前,三个女孩子在后。他又迎来一批客人。女孩子们大包小包的,好奇地东看西看。年轻的饱满的脸。刘俊杰也有过这样的脸。张雅平拉上了窗帘。

胡锦玉给她推荐了好多家客栈民宿,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苍穹之上……她选择了“与尔同销万古愁”。七个字黑色行草体,狂放不羁,恍若一个人打出的醉拳。醉了酒,其实也是心明,哪里消得了愁?千杯酒万杯酒下肚,万古愁仍在胸中翻来滚去。只是这番立志要消愁的情怀,莫名的让人感慨。

2

丹增在青冈树下向张雅平索要故事时,加措正在山南市的圣湖酒吧和王小斌喝酒。

王小斌提杯敬他,兄弟,你想想,一根虫草收进价多少,不到四十元吧,可是卖多少,七八十、八九十?还有你们的藏红花,进价多少,卖价多少,这中间多大的差价?我给你说,兄弟,哪个来西藏的人不买藏字开头的物品?藏虫草,藏红花,藏毯,藏刀,藏银,藏香,这些东西,一百块钱是一个卖价,三百块钱也是一个卖价。咱兄弟合伙就搞这个。

加措只是笑,喝酒。

湖南人王小斌在拉萨开过的士,开过餐馆,开过货运公司。目前,是“八八四八”旅行社老总。“八八四八”取珠穆朗玛峰的意思,8848.86米高度。旅行社名字叫得气派,生意做得一般。用王小斌的话说,走背运,财运差,错过了旅行社大赚特赚的年代。现在的旅游市场可不比从前,像餐饮费的回扣啊,购物中心的回扣啊,景点费用的提高等这些手段都有了好多新规定。“八八四八”生意清淡,只能养个小家糊个小口。

王小斌决定另起炉灶,开一家西藏特产店。他把平时一起喝酒吃肉的几个朋友衡量来衡量去,最终选定加措。王小斌带团跑山南线时,曾几次带游客住“与尔同销万古愁”,听到了不少关于加措和他的弱智哥哥丹增的故事。格桑说,加措的心肠如同羊卓雍措圣湖一般圣洁。酒鬼顿珠说,加措的心肠和青稞酒一样醇醇厚厚。用内地人的评判标准,那就是两个词,一纯良,二忠厚。和这样的人做生意伙伴靠得住。

你那个客栈一年能赚多少钱,没多少吧?你们的房费本来就不高,还打折,人家讲故事给丹增听,你就打折呀?你说说,你一年能赚几个钱?

是讲给梅朵和丹增听。加措笑道。

好好好,梅朵和丹增听。王小斌顿了顿,又说,你告诉我,梅朵听得到?

梅朵听得到。加措说。

王小斌摇头,你们兄弟俩啊,我还真搞不懂。加措,我给你讲个故事哈,小洛克菲勒,知道吧,就是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的孙子。1946年他花了870万美元,买下了纽约曼哈顿岛旁边的18英亩土地。

他建房子?

No,No,No,他全都白送给了联合国。

870万美元,白送?他脑子有病!

呵,我知道你就会这么说。不过,不怪你,当时全世界都认为小洛克菲勒脑袋坏了。王小斌靠在沙发上,两臂摊开,大度地一笑,你想啊,刚打完战,美国的经济稀烂,狗屎,糟得不能再糟了。在这种局面下,870万美元,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小洛克菲勒这样做,就是脑子有病。

加措说,想不通。

所以嘛,我们只能是小商人,小小的商人。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加措追问道。这个时候,他全然忘记了王小斌约他喝酒的目的。

后来的洛克菲勒是个大赢家,大大的赢家。王小斌卖关子,吊加措的胃口,不往下讲。他向服务员打了一个响指,招呼再来一箱啤酒。

后来联合国把870万美元还给了小洛克菲勒?

岂止是870万美元,王小斌拖长语音,不屑地看着加措,说,当年小洛克菲勒除了买下那18英亩土地,还买下了联合国总部周围的所有土地。等联合国拿着他的870万,建起联合国大厦,你猜那些周边土地怎么样?

升值?

对,升值,立马升值,寸土寸金。人家一大批供外交用的饭店啦宾馆啦都要建设呀。这样一来,你算一下,小洛克菲勒获得的收益何止是一个870万美元,那是几十个870万美元。

噢哟,我的个活佛。加措不禁脱口而出。

明白了吧,这就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王小斌一仰头,大半瓶啤酒干了。兄弟,世上的金钱是为胆子大的好汉准备的。听我的,把客栈关了,我们到拉萨赚大钱去。

加措撬开一瓶酒,放在王小斌面前,轻言细语笑道,买藏货特产的人有时间讲故事吗?他们讲一个故事,我打一折,可以吗?

王小斌看着他,直发愣,回答不上来了。

当年,加措把哥哥丹增从山南市带回了村里,可他束不住丹增的脚。丹增的脚知道每条山路的分支与去向。他跛着一条腿走过六七十公里的山路,准确无误地走到次仁的台球桌边。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桌边的小椅子上,一动不动。等到梅朵一来,他就会站起身,说梅朵,你坐。

加措说,哥哥,我们回家。

丹增说,你告诉丹增,梅朵在哪里。丹增神情专注,眼里泛着精光。他脸上被砂砾划破的伤口结出一层薄薄的血痂。

加措说,梅朵在很远的地方唱歌,唱完歌她就回家。

丹增说,梅朵回家,我和她去转经。

加措说,丹增和梅朵去转经,还去喝甜茶。

丹增开心地笑了,说走啊,丹增和梅朵一起回家。

加措就扶着走路愈发瘸拐的哥哥再次返回村子。可过不了多久,丹增又会找到次仁那里,坐在台球桌边。加措不得不使出撒手锏。

加措说,梅朵给我打电话了……他停住话头,不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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