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梅花

作者: 乔叶

明月梅花0

乔叶

1

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每每想起,明月就免不了要惊异。竟然过去那么久了,竟然。可一想起来,总觉得是刚刚发生,如同在昨天。

那时候,一年里头有好几个大假。除了暑假和寒假,还有麦假和秋假。麦假自然是为了收麦子,秋假自然是为了收玉米。两个假期都不长,也就是七八十来天。无论城乡都会放,因在城里上班的人,有相当一部分在乡下还都有老人,那就得回去搭把手。即便没有了老人,有兄弟姐妹在乡下的,这算是至亲,也得回去搭把手。仔细琢磨,这两个假放得还挺体贴的,有一股浓浓的人情味儿。

但是,小明月很不喜欢这两个假。一个缘由是得干活儿,本来就是为了干活儿才放的假么。另一个缘由是因为表姐梅花,梅花这时候必定会来杨庄。

梅花是二姨的女儿。妈妈姊妹三个,其中三姨读书最好,大学毕业后工作分到了省城,也就在省城成了家,轻易不来。二姨嫁到了二十里外的小城边儿上,虽然不是城里,可到底是近郊,就繁华得多。家里开着个小卖部,手里有一份细水长流的活钱儿。且还有几分地,二姨很会种菜卖菜,就又多了些进项,日子过得很滋润。

二姨、三姨……姐,那咱大姨呢?听家里人说着二姨三姨,明月突然就困惑了,问明霞。

咱妈是老大。没有大姨。

那咱妈就等于是大姨吧。

胡说。咱妈就是咱妈。

那就没有大姨?

没有大姨。

直接就二姨三姨了?

嗯。

明月还是觉得应该有个大姨,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左顾右盼间,就看到了奶奶这里。奶奶翻眼瞅了瞅明月,搭腔道:梅花就叫你妈大姨。你妈是她的大姨。

那梅花……就没有二姨了?明月似乎开始清楚。

自己的妈是别人的姨。要按着数儿去数,就都少一个姨。奶奶撇撇嘴:这钻牛角尖儿的本事,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

二姨头两胎都是儿子,一直期盼能有个女儿。等到终于有了梅花,喜得跟什么似的。梅花是冬天生的。二姨说梦见了梅花盛开,可香呢。

有多香?明月问。

反正是可香可香。

比小磨油还香?

可不是。比小磨油还香。

比炒鸡蛋还香?

可不是。比炒鸡蛋还香。

就都笑起来。

二姨和村里人都相熟,每次来送梅花,一进村就开始跟人打招呼。村里人也都和二姨寒暄。

又送你家闺女来帮忙啦?

嗯,蚂蚱还有三两力气的,多少能干点儿。

怪舍得。不心疼?

就是叫她忆苦思甜哩。二姨说:不叫她沾沾地气,她能知道粮食是从哪儿来哩?四岁那年春天,在来杨庄的路上,妞指着麦地跟我说,妈妈,这不是青青大草原?你说这能中?

这话众人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却依然每次听了都会笑。笑是村里人的礼貌。

二姨把梅花留下就走了。菜地离不了人。小卖部离不了人。

啥是忆苦思甜?明月问明霞。

就是,得过一过不好的日子,才知道啥是好日子。

那咱们这是不好的日子?

明霞就不说话了。奶奶也不说话。

2

对梅花,明月从来不叫姐姐。只大了一岁,她觉得梅花不太像个姐姐。可梅花却叫她妹妹,也很乖地叫着明霞姐姐,叫明德哥哥,叫明辉弟弟,冲着妈妈喊大姨,冲着爸爸喊大姨夫——当然,奶奶也还是得叫奶奶,总之是,该叫的人一个不落,很周到。

真灵透。

多懂礼数。

长得又俊。

个头儿也高。高高挑挑门前站,不言不语也好看。

嗯,这闺女齐全着呢。

……

都这么夸说着梅花。

明霞在县城上高中,平时要到星期日才能回来住一天,拿些换洗衣裳。课业虽是繁重,逢到麦假秋假却也是会放的。她就总带着梅花,很少带明月,偶尔带一回也要横眉竖眼地挑剔一番,大吆小喝地责骂一番。明月也不跟她亲,对她是能躲着就躲着,避猫鼠一般。人家连个热乎的笑脸都不给,咱硬贴个什么劲儿呢。没意思。

逢年过节,安排给谁做新衣服是家里的一件重要事项。作为长女,自然就先紧着明霞,明月只能跟在后头捡穿。明霞对自己的衣服很疼惜,收拾得利利落落,一个油点点儿也没有,一个补丁块儿也没有。她穿小的、穿旧的,才会给明月。有格外喜欢的,即便小了旧了,两三年都不沾身了,也白放着,不给明月。

馋紧了,明月就要。要也是白要。可她也还是会去要。花的是家里公中的钱,她穿旧的小的又不过分,甚至还是受委屈的,为啥不给她呢?

可明霞就是不给。

你都不穿了呀。

那也不给你穿。

我穿完给你洗净还不中?

你能洗净?

明月有些气短。她还真是洗不净。

就是洗净也不给你穿。

为啥?

因为是我的衣裳。我想给你穿时再给你穿。

小学生到底还是说不过高中生。明月气恨恨地作罢,嘀咕一句:你就是给我穿我还不要呢。

后来明月来了例假。那时不叫例假,叫“月经”。“月经”,每月都要经历,太过于直白,且有苦意,就不如例假好听。例假,多么婉转含蓄,还隐含着些度假的浪漫,好像真有人会因此给你个假似的,虽然从没有人给过假。

妈妈和奶奶对这事既警惕又淡漠。她们管例假叫“那个”。

明月来“那个”了。妈妈说。

叫明霞去管她。奶奶说。

其实不待奶奶吩咐,明霞就已经管起来。到底大上了六岁,她处置这事已很是有了经验。她一边管着,一边嫌弃着。一边嫌弃着,也一边管着。训斥明月不会收拾,穿裙子就弄到裙子上,穿裤子就弄到裤子上,晚上睡觉就弄到床铺上。邋遢死了。她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教着明月,教她怎么记日子,怎么叠卫生纸:对角折叠两次后,中间重合的部分正好用来垫着裆。要多叠一些备着,要换的时候立马就能有。卫生纸容易跑,还容易渗漏,明霞很大方地把自己的月经带也给明月拿去用。月经带有点儿类似于如今的丁字裤,裆部宽一些,是皮革的,且前后都有皮筋,能把卫生纸稳稳地卡进去。

只用了一次,明月就还给了明霞,她觉得闷得难受。

但明霞带着梅花时就总是笑盈盈的。给梅花铺刚洗过的干净床单,去地里时,把家里的草帽比来比去,挑最新的那顶给梅花。给梅花换上自己的长裤,怕麦茬划了她的腿。还怕镰刀伤了梅花的手,给她找了一副线手套。

奶奶还叮嘱明月照看好梅花。

她是姐呀,不该照看着我?

人家是亲戚,得咱照看。

妹妹你跟着我,我照看着你。梅花笑得很甜。

看着梅花被前呼后拥地带到地里干活儿,明月心里很是有些不屑。这被大家伙儿捧着的派头,就是个娇滴滴的小亲戚,能干什么活儿呢?虽是打着帮忙的名头儿,其实是有些添乱的。

不过她没让这不屑显出来。要说梅花对她和明辉还真是挺好。不仅仅是弟弟长妹妹短的叫得亲热,还常常有实惠拿出来:总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她和明辉买零食。但凡看见,大人们都要拦住,梅花就自己去小卖部买回来分给他们。还有,她每次来都会给明月带些衣裳,有些衣裳还很新。

这么新的衣裳,你咋不穿了?

我衣裳可多,穿不完。有的也不喜欢,不想穿。

等梅花走了,明月就穿着衣裳故意到明霞跟前晃呀晃。

她不想穿了才给你穿,你就那么没骨气?明霞拿眼睛白她。

那也比你强。你不想穿的也不给我穿呀。

明霞气得干噎。这是明月难得的胜利时刻。这胜利也很短暂,且明霞总会逮着个什么机会很快报复回来,受气就是明月的家常便饭。每当这时候明月就暗暗祈祷着明霞能考上大学,考得越远越好。都说大学生一年才能回一次家的,她就不用在明霞手底下熬日子了,多好。

可明霞没考上大学,也没去复读。明月考上了镇上的初中。明霞整天窝在家里,对明月挑剔得更狠了,骂起来越发恶声歹气。三不五时地,她会去趟城里散散心,去一趟,脸色就会好一些。有时还会路过二姨家,带回来一些时鲜的菜。

3

立秋下了几场雨,玉米得了水,噌噌噌地往上拔节,每天都能蹿高一点,转眼间就比明月还要高了,长在路两边,碧玉丛林一般。好看是好看的,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路上却也免不了有些莫名害怕。三里地呢。好在同村还有几个女生,能结上伴走路上下学。那时节的乡间,自行车还是个奢侈之物,不是家家都能有的。有的家里即便是有,也轮不到她们这些孩子骑。

有一天,明月正在埋头写作业,同桌用胳膊肘撞撞明月:你姐来了。

转头一看,果然是明霞。她正趴着窗户往里瞧。

明月低头继续写作业,直到下课。这是下午最后一节课。

明霞一直等着她。

你来干啥?

路过,捎你走呗。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明月有些诧异,却也有些得意。可是自行车后座上卡着俩麻袋呢——肯定是二姨家的菜。她坐哪儿?

明霞拍拍横梁:这还不够你坐?

当然够坐。只是像是坐在了明霞怀里,有些不好意思。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

明霞骑车骑得很稳。鼻息吹着明月的头顶,很温柔,却也有些痒痒。明月不时地摇着头,怪不自在的。

玉米田散发出的味道清气十足,很好闻。有不少玉米结出了鼓鼓的穗子,大大小小的,最性急的连红缨子都有了。明月默默地盘算着,没几天就是国庆节,国庆节后又得放秋假收玉米,梅花肯定又要来。真不想让她来呀。唉。

梅花……明霞突然说。

明月吓了一跳。简直怀疑明霞派了个什么精灵小鬼钻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捉住了自己瞬间起的那个小念头。

怀着心虚,明月默默地等着明霞往下说。可是明霞却不说了,只是蹬着车,车轮唰一下,唰一下,往前匀匀地转着。

其实很想问。可是明月忍着。明霞从来没有这么沉得住气过,总是火急火燎的,尤其是跟她说话的时候。今天很是不同寻常。

车拐了一个弯,村子已经是遥遥在望。

梅花她咋啦?明月终于忍不住了。

明霞不说话。

她咋啦呀?

明月往后上方扭着头,想要去看明霞,却只看到了明霞的下巴。然后,有什么滴在了她的脸上,凉凉的。一滴,两滴。三四五六滴。

姐!明月喊。

梅花死了。明霞说。

死了?

嗯,死了。

死了?明月不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明霞没有再回答。泪水滴在明月的头皮上,小雨一般。

死,这件事,朦朦胧胧的,明月也有了一些意识。村子两三百户人家,千把口人,一年半载的,就会有人死去,那家会办丧事,又叫白事。有老人死了,子孙戴孝,哭,白花花的一片,连明彻夜地热闹。村里人都去,吊孝的吊孝,帮忙的帮忙。她也跟着妈妈和奶奶去过。

谁谁谁老了。村里人都这么说。

有一次,一个男人得了重病死了,村里人也这么说。在明月的记忆里,那个男人还不到三十岁,还很年轻。

他还不老呢。她说。

死了就叫老了,不管多大岁数。妈妈说。

虽是听得懵懵懂懂,明月却也好像是有了些感觉:老和死很有关系,同时也是两码事。老了不是死了,死了却一定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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