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山

作者: 凸凹

丘山0

罗秋山中等身材,精瘦。精瘦不是羸弱,是劲道,浑身上下,肌肉贴骨,只要稍一运动,就绽出棱角,走路快而无声,似春风钻隙。

他住在京西“富山豪庭”别墅区,二号楼的顶层叠拼,540平方米的面积,足够他显摆、豪迈,让来的人嫉妒得心惊肉跳,都盼着他倒霉。因为他不过是一个作家,而且只写短篇小说,矮纸却阔,便觉得他来路不正,甚至有隐秘的邪恶。

他睁开眼时,被强光刺了一下,视神经强烈地膨胀,很疼。他轻轻地揉了揉眼皮,小心地往脚下张目,就看到地毯上躺着两个人,一胖一瘦,均卷曲如狗。正是两个从京城来的批评家。昨晚上喝酒的时候,他们跟他逗趣,说:“你一个不温不火的短篇小说家凭什么就能把我们薅来,要知道,我们可红得发紫。”他说:“你们要是不当红,我还真懒得薅。”他面无表情地嘟囔道,“也赖你们馋,稀罕我的闷倒驴和扒猪脸儿。“闷倒驴”是“蒙古王”酒的极品,六十五度;“扒猪脸儿”是京西美食中的珍品。均藏于民间而杳于殿堂,所以,不被罗秋山请,他们还真很难品到。

昨天晚上喝酒的地点,是在罗秋山开的“小丘阁”。

小丘阁的名字,用意浅显,是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中“化”来的。本想用“丘山阁”,但他觉得,这大而无当,太有励志的味道,反而俗,不如“小丘阁”更谦和,更平民,更生活化。

“小丘阁”的匾额最初是请文坛的名人写的,但那个人虽名冠华夏,在本地却无名,再加上字体也不受看,食客一上眼,就摇头。门前有一副对联,上联:菜仅五味只为开脸;下联:酒过三巡专盼闷倒。这类似招牌,告诉来客,本店别无长物,看家的特色就是两样,一是扒猪脸儿,一是闷倒驴。既然本地不认名人,联子又是他自己写的,不登大雅,便不如本色出场,索性连匾额也铲掉,一并由自己书丹。这样一来,字体如人体,瘦而劲道,反而里外和谐,大家都认为好。

罗秋山不是本地人,来自口外的一处僻地。因写小说在本地有大名,还在政协有任职,颇能在各界自由行走,也算是见过世面、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但一来到京城,就陷落王海,一下子就成了无名小辈,屡遭冷落和漠视之后,他对妻子说:“要想在文坛立足,还得去京城发展。”

他在原籍是有饭碗的,而且还端得很安逸,但若去京城,就要连根拔起,从头做起。他也不犹豫,携妻带子决然赶赴。他想,京城人海茫茫,开一爿鸡毛小店,也能养活自己。不像文学,南橘北枳,还挑剔土地。

生存是小的,而文学是大的,他就是这么认为。

但在核心城区,也就是在二环以内,店租昂贵,再加上相识的文人——外地的,前来落脚;本地的,蹭吃蹭喝——都得笑脸相迎,连买带送,便入不敷出,两年之后,就迁到京西,算是落地了。因为京西乃生态涵养区,重山水,轻风尚,物价偏低,躺倒了也能过活。由于远离物质挤压,他很忍受,床头扔着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随手翻一翻,“躺在草丛中,贫穷而能听到风声,也是美丽的。”这样的句子他不刻意记,只觉得很有意思。

他打理小店,从从容容,随随便便,平平淡淡,像汪曾祺写小说,好像不是为了盈利,只是为了趣味,或者只是为了体会人间生气,因而客人来就来走就走,一切随缘,全凭他们的心情去留。他知道,这样的做法,生意不会健旺,台面就简约,前堂就置备四个小方桌,每个小方桌前配着四条窄长木凳,八个人围坐,像乡下人在家里待客。桌面是原木色,因擦得锃光瓦亮,大小木纹都悉数呈现。每张桌子上都赫然地放着一个偌大的根雕的烟灰缸,既艺术又实用。妻子说:“公共场所是禁烟的。”他说:“我没说它就是烟灰缸,它是用来装毛豆皮子、花生壳、螺蛳钻儿和螃蟹腿的,是归置食用垃圾的。”他心里笑着说:“到我这里来的都是有趣的重口味的人,吃的是喜怒哀乐,没酒没烟没调侃,还有啥意思?”不过他也立了一个禁烟座牌,例行公事地写着中英文:No Smoking禁止吸烟。但在牌子的背面,他也手写了几个字:不醉不吸。那层暗示很明显:伙计,来这里你要纵情地喝酒,喝醉了,你就可以抽烟了。

于是,他的堂面总是人满。也难怪,这年头多是追求性情生活的人,而来这里有家居气氛,且没有清规戒律,既可以尽情吃喝,又可以适时放纵一下子,很好。

他的小店只开两个雅间,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即便是生意送上门来,对内的那间也房门紧闭,既然混迹文坛,交了那么多作家朋友,免不了不请自来,或一请就来,来了而没有雅间,怎么推杯换盏、海阔天空、恣意论文?钱钟书就说过,“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必须虚位以待。“小丘阁”是什么地方?也是人间江湖,俗人来这里吃肉骂娘,雅士来这里煮酒问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各得其所。

所以,这个预留的雅间才是真正的“丘山阁”。由于阁门常掩,里边不免有凝滞的霉味。为了不时之需,便把那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印度的时候,特意买回来的“老塔”牌线香常烧上一烧。这是一种沉香,烧过之后与霉味混合,不干不爽,不香不臭,很是暧昧不清。一个颇有姿色的女诗人进去之后,立刻掩鼻道:“你这是在搞什么?简直是个古墓丽影。”大家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都觉得“古墓”这个意象殊好,糅合了古典和现代的元素,既老派又时尚。

支撑“小丘阁”运转的人,只有三个:罗秋山、罗秋山的妻子和罗秋山的弟弟。

“小丘阁”是以罗秋山妻子的名义开的,是实际上的法人代表。罗秋山很懂人情世故,觉得自己这么寄情于文学,早晚会发达的,一旦名震四方,免不了会任些社会职务。如果是那样,按有关规定,他不好出山。另外,一边是“店主”,一边是“主席”,虽然俗雅兼得,却也不伦不类,会被人笑话,至少会被人小觑。

他的妻子虽然是法人代表,却整天待在前台,点菜、洒扫、记账、收银、端盘子、盥洗,是正经的女招待、服务员小姐。儿子虽然已经上大学了,但她束腰收身,身姿窈窕,面皮白,眉宇清秀,看不出年龄,是个很养眼的美人儿。她逡巡在堂间,步履轻盈,且摇摆得体,很有“态”。

男客人不管老少,便总往她身上扫,她抿嘴微笑,视而不见。有个中年男人,几乎每天都要来,一到点菜的时候,他总是不错眼珠盯住她的腰身,目光像是要剜到肉里。她隐隐地觉得,这个回头客用意不在饭,而是在于她这个人。一天他喝了过量的酒,满脸通红,眼神怕人。罗秋山的妻子心里皱了一下,抽空去了一趟后庭,对正坐在那里择菜的罗秋山说:“前边有个男的,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你要长点儿心。”

回到前台,那个客人朝他点点头,示意她过来。人过来之后,那个客人的嘴唇开始颤抖,激烈地颤抖之下,挤出几个字:“我是为了你才来的,你知道不知道?”罗秋山的妻子很平静地说:“到这里来的客人都是冲我而来,你跟他们没什么不一样。”那个客人拍拍窄凳的另一侧,“我想让你坐下,陪我喝一杯。”罗秋山的妻子一笑,“你今天喝得超标了,改日吧。”那个客人一愣,“超标?我喝酒还有刻度、还有标准,我怎么不知道?”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趋向前去,想把她硬拽过来。罗秋山的妻子扭头看了一下,喊道:“老罗!”罗秋山此时就站在柜台前,穿着一件白色跨栏背心和一条黑色府绸大裤衩子,朝这边微笑。他妻子也很吃惊,他什么时候制备了这么一身行头?他人虽然呆在原地,浑身上下棱角分明的贴骨肉却暴露得一览无余。好像他向肉里注了水,肉棱子滚上滚下地兀自游动着。罗秋山的妻子小声地对那个客人说:“那是我家先生,他无事可做,整天在店里瞎逛。他可不好惹,你看他身上的肉,是正经的滚刀肉。”客人也很冷静,对她说:“没事儿,结账。”

罗秋山的弟弟一人执掌后厨。红案、白案,调汁配料、颠勺炒菜,均一人包揽。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找不到工作,对罗秋山说:“你既然要到京城去发展,就带上我。”罗秋山说:“我是去为文学而战,而你又跟文学不沾边,为什么要带上你?累赘。”弟弟说:“你可别把自己弄得跟大杨树上的喜鹊窝似的——高摆自己(虽是卑微小物,却高高在上),你不过是去开鸡毛小店而已。”他说:“而已是而已,然而你会什么?”弟弟说:“会砍肉,烙大饼。”

罗秋山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也好,我叫罗秋山,你叫罗冬山,秋后必然要有冬,是连在一起的。”

罗冬山虽然没有学过正经厨艺,但敢掌厨,从家常便饭做起,渐渐地还真上了道,也能支撑局面了。这也难怪,口外和京西,当家的菜肴基本上是东北菜系,而一个口外人,是吃猪肉、牛羊肉长大的,有坐根的濡染,有“胎里带”的底子,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扒猪脸的原始手艺就是他从口外带来的,后来在做工、火候上改进,就推陈出新成特色口味。罗秋山也很惊异,夸他有心。罗冬山说:“这真的没什么,你没上过大学的中文系却也能写小说,我没学过厨艺怎么就不能当厨子?真本事都不是教出来的,都是靠攥(琢磨)出来的。”罗秋山知道,真正的成因,是弟弟的自尊心太重,跟着哥哥出来混,怎么说也有寄人篱下的意味,便不能了,真的成了人家的累赘,那样就会老酒兑水,寡淡了亲情。

虽然罗秋山有几百平米的别墅,但罗冬山执意住在店里。他说自己是个厨子,油渍麻花、浑身是味儿,即便是使上一打的舒肤佳,皮上也起皱、也有油泥,住在那么高档的房间里,德不匹位。在他看来,脏就是失德,要懂得羞耻。罗秋山说:“你干吗弄得那么严重,做作。”罗冬山说:“我嫂子叫韩素秋,是角儿的名号,不仅长得好看,整个人也素雅如菊,菊不能混同于烂草,对她要尊重。人家在县文化局的剧团里,就是台柱子,为了你的文学,毅然跑到这里当跑堂的。这叫什么?不简单是有妇德,更多的是恩德。所以,你名气再大,也不要得意忘形,也要知恩图报。为了成全你,我就不能在你们俩之间瞎掺和,要给你们恩爱相处的自在空间。别看你们的房子大,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座爱情的小庙,修行的时候,不该有旁人。”

别看罗冬山五大三粗,大冬天也刮着个锃光瓦亮的光头,但他内心锦绣,善解人意。有的时候,堂面上有闹事的客人,他闻声而出,在围裙上慢慢地擦着手上的浮油,小娘儿们一样嫣然一笑,对那个人说:“哥们儿,算了,算了,咱们吃的是饭,而不是气。”那个人说:“饭从嘴边下,气从胆边生,你们的饭菜上得太慢还不能说,一说就嘟囔,好像我是无理取闹似的。”罗冬山看了一眼嫂子,见她嘴唇发紫、眼里含泪,便心疼地攥了攥拳头,咔吧咔吧一阵骨裂的声音。那个人哆嗦了一下,“怎么,你还想动手?”罗冬山咯咯一笑(那个人直皱眉头,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这么笑?),松开了拳头,“你别担心,对客人,我们一贯是敬的。再说,你看我这身块,一靠你就能把你压倒,一坐你就能把你压死,犯得上动手吗?所以,朋友,算了,算了。”

“朋友”一词很打心,能模糊是非,给人余地,那个人眼里便有得救了一般的亮光,“好,算了就算了。”

罗冬山住在店里,也算是自得其所。打烊之后,打扫打扫后厨,预备预备第二天要用的各种配料,算是顺尽本分。临睡前,看看书。有人送给罗秋山一套《金庸全集》,没容他张口说送,罗冬山就一把抢过来,“拿过来吧。”他一本一本地看、一遍一遍地看,没有看厌烦的时候。因为这给了他一种过大日子的感觉——虽身拘小店,却神游河山;虽贩夫走卒,却侠肝义胆。他不感到卑微,也不感到寂寞。还有,在店里出入,在街上行走,断不了遇到个看上眼、动了心的异性,约到小店会会,谈得来就耳鬓厮磨,谈不来就客客气气送走。他也老大不小了,该说媳妇了。

对此,罗秋山也有察觉,心里说,我这个弟弟无师自通,也会搂草打兔子,不傻。

罗秋山有早起的习惯,在大街上跑个把时辰,就径直来到店里,帮助弟弟择菜。他敲弟弟的房门。见房门久久不开,他就贴上耳朵听里边的动静。门猛地就开了,闪了他一个趔趄。“一个堂堂的大作家,还有这个毛病,斯文扫地。”他也不搭话,闪身钻进屋里,出来之后不停地嘿嘿笑。弟弟说:“你不会得逞,我很自律。”

见弟弟睡眼惺忪,堆满了眵目糊,他说:“你可真够懒的,都睡到这个时候,你还做不做早点?”

“看金庸看得太晚了。”弟弟轻轻揉了揉眼,眼睛立刻就睁得很大很大,眼神立刻就变得很亮很亮,“马上就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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