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咋办?
作者: 冯俊科
1
马克吐大概到死都不知道,我不仅不是他哥,我和他没有一丁点儿关系,而且他给我写的那封信,反倒给我惹出来一场官司,烦不烦人?
马克吐给我写的那封信,是诉说他走在文学道路上的苦,让人看了心酸流泪。这个人也是,没睁开眼睛看看,走在这条路上的谁不苦?路遥不苦?陈忠实不苦?还是梁晓声不苦?谁不是字字汗句句泪的!拿我来说,辛辛苦苦读到文学博士毕业,在省城一家文学杂志社当编辑,至今快二十个年头了,混得,提起来就想把头往墙上撞。不久前,突然露出来一丝亮光——编辑部空出一个副主任的位置。论资历,凭能力,论民意测评,我得票数最多,高兴得我,像是在希望的田野里好不容易逮着一只兔子,抱在怀里,扑腾扑腾地狂跳了好几天。然而,就在这关键点上,就因为他的那封信,又给我弄出来这么一出。
我真想当面问问马克吐:咋办?
那天来找我闹事的,是个女的,穿着打扮还算时髦。这女人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四十多岁?搞不清楚。女人的岁数永远是个谜。她看上去个子不高,胖瘦适中。一头彩发,红黄相间波浪滚滚,一直倾泻到肩上。她戴的那眼镜,金丝镜框闪动着暗光,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贵气。两块冰冷的玻璃镜片倒挂在镜框上,三面都没有镶边,阴冷的气息沿着镜面散漫开来,覆盖了她一脸。微微凸出的小嘴丰满红艳,半张半合,洁白的门齿尖似露非露着。尤其是那双眼,杏仁状,珠乌黑,躲藏在镜片后面,放射出的眼神锐利尖刻,像割肉的刀子,闪着寒光,看着让人发怵。我之所以这么细说她的头脸嘴眼,就是想让读者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精明透顶遇事不饶人的女人。果然,当她确认了我就是我以后,人没有坐下来就问:
“《哥,咋整的?》是你写的吧?”
“是。”
“发表在《西京文学》2018年第12期 上?”
“是。”
“《时代文学选刊》2019年第1期,转载过?”
“是。”
“《文学精粹》2019年第5期,也转了?”
“你是谁?你想要干什么?”
没等她再往下问,我便打断了她。我讨厌她的那种口气,肆无忌惮眼中无人,居高临下像审问犯人。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堂堂的七尺男儿,名牌大学毕业的文学博士,在她面前倒像是在招供。是老子写的,怎么了?我在心里给自己壮胆打气。我心里清楚,自打我的那篇小说(主要内容耐心的读者可关注后面的《起诉书》证据部分)发表后,确实是得罪了圈子里的一些人,他们对我有意见、有看法。两年前,全市小说评奖,我有两篇入了围,可后来被一刀砍了下来。有人知道这夺命一刀的原因,私下里告诉我,就是你的那篇《哥,咋整的?》把你给整下来的。但我绝没有想到,今天竟然会有人整上门来,质问我像是审问犯人,妈的!
“我?我叫马小唓,老马,马克吐他二爷,马剑南的女儿。”
我心里吃了一惊:老马,马克吐他二爷,马剑南的女儿?不过,我很快就镇静下来。我和她互不相识,从未谋过面,找我何干?这女人,难道说她和那个误把我当哥的马克吐一样,也是个神经病?哦,对了,这极有可能,都是马氏家族。据说神经病有家族遗传。要不,就是这女人别有用心,是故意来找碴的?烈酒不可多喝,好男不跟女斗。想到这句警示良言,我的心里有点乱了。不过口气装得还算平和,坦然:
“老马,马克吐他二爷,马剑南的女儿,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把马克吐写给你的信,鼓捣成一篇小说,刊登在全国的名刊上,暴露了我父亲马剑南的隐私,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也给我带来很大的伤害。你必须公开道歉,承担全部责任,消除由此引起的一切不良后果。”
“笑话!你说的这些,简直可以当笑话。”我对此不屑一顾,脸上绽放出一丝淡淡的冷笑,“那个马克吐,是给我写过信,我的那篇小说是根据他的信写的。”我内心无愧,照实了说,“小说是文学作品,和现实生活不一样,你怎么能够当真?”
“怎么能够当真?”那女人镜片后面的杏眼立刻瞪圆了,气势咄咄逼人,“著名大作家张洁,也是个女的,知道吧?她说小说除了名字是假的,其他的都是真的。你的那篇小说里,不仅名字是真的,内容也是真的,怎么不能当真?”
“张洁说的真,和你理解的真不一样。她那是从哲学角度讲的,概念一样、内涵不同,这你不懂。再说,内容真不真,你也未必清楚。”我慢慢地回过味来,用话把她往外推,“你可以去找马克吐。信是他写的,你去找他才对。”
“他死了。我现在只能找你!”
“死了?”这消息让我感到震惊。我曾经去找过马克吐,但传达室的人拦住了我,没见到他,“他住在湖州道圳桦路××号,听说他是个神经病,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去过,不止一次。他是个神经病。不过医生说他是间歇式神经病,有时清楚有时糊涂。”
“他在信里说,他写的是个梦,一个神经病人做的梦!咋能当真?”
“正因为他是个神经病,他说是梦,实际上那不是梦,那都是真的。”
你听听,一个神经病,做的一个梦,还都是真的。这都是些啥话?这年头,脸蛋漂亮脑子里进水的女人比较多。遇到这种女人,反倒让你的脑子进了水一样,会突然断片,无语,不知道该说些啥好。
这个马小唓,玻璃镜片的光一闪一闪的,镜片后面的杏眼半眯缝着,冷飕飕地看着我。她又掏出一沓材料,放在我面前说:“你看看吧,这是我准备起诉你的。”
我没有去接那材料。我干吗要看那材料!
老话说,饿死不做贼、气死不告状。这年头完全变了。顿顿吃大鱼大肉鱼翅海鲜的人一有机会也去偷东西,包括大饭店卫生间里的纸。一丁点儿事翻几个跟头与法律擦不上边的,也动不动拿来起诉人打官司上法庭,胆小的能吓得半死。有自己不愿意直接打官司的,就拿钱请律师,让律师出面打。有的律师拿了钱,就像雇佣兵上了战场,怀里揣着钱拼着命往死里打。
突然,我脑子里一亮,反问那女人:“马克吐写老马,他二爷,马剑南,说他二爷一辈子单身,没有结过婚啊?”
“你是不是健忘啊?”那女人立刻来了精神,“《哥,咋整的?》里面,是不是说老马穿着一件中式黑色的旧棉袄?那件旧棉袄肩上烂了,马克吐曾给他买过一件新的羽绒服,劝他把这件棉袄扔掉,老马不肯,说这棉袄贴身,暖和,那是他上大学期间一个相好的女同学亲手给他做的。老马进了监狱后,那个女的就嫁给别人了。有没有?”
“噢,好像有,有。”
那女人的杏眼一下子又睁圆了起来:“那个给他做中式黑色棉袄的女同学,不是他的相好,那是他的妻子,是我妈。我父亲进了监狱后,我母亲就和他离了婚,那时我才不到两岁。”
我听了心里责怪老马:这么关键的事,你老马咋就没有告诉马克吐?看来老马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马克吐。这老马!
和马小唓接触的时间虽然很短,只有十几二十多分钟,但给我的感觉是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似曾相识。尤其是她的那两只眼睛,不大,躲在镜片后面,时而半眯缝着,时而睁得很圆,无论是半眯缝着还是睁得很圆,都透射出精明狡谲的光泽。噢,想起来了,在马克吐的信里,写过他二爷老马:
“后来和老马接触,发现老马在思考问题或说很机密很深刻很尖锐的话时,一般都是半眯缝着眼睛,像聚光灯一样,把光源积聚在一起,闪动着深邃的穿透力极强的光芒。当他一旦想清楚了,在毫无顾忌地表达时,两只眼睛睁得很大,豁然开放,光芒四射,射出的是无可辩驳的光芒。”
一股凉气不由得从脚底下升起,我的心里一颤。
马克吐你要是不死,我真想当面问问你,咋办?
2
几天后吃过早饭,我骑自行车去单位上班。好好的路上正蹬着,忽听咔嚓一声,脚蹬子突然蹬空了,吱吱溜溜地空转了好几圈,下来一看,链条断了。倒霉,我只好推着走。到了单位,听有人在楼道里议论说,编辑部副主任的人选很快就要进行民主推荐投票了。迎头碰见几个同事,他们故意给我开着玩笑,向我祝贺,逗我取乐,甚至有人喊我马主任。我怀揣的那只希望的兔子,又开始扑腾扑腾地狂跳起来了。就在这时,我接到了一封快递,打开了看,一份《起诉书》,是起诉我的。没错,就是那天马小唓拿的我没有接看的材料。没想到她倒来了真的。我走了半天路的两条腿突然发软,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缓过劲来。我的心跳加快,头有点晕,目有点眩,眼前恍恍惚惚像有阴云在飘动。眼前桌上的杯子里,有昨天喝剩下的半杯水,我端起来连着喝了几大口,精神才稍稍有些镇静下来。我拿起《起诉书》看,我的罪名主要有三条:
一是借马克吐信中马剑南之口诬陷文坛年轻新秀。主要证据(节录《哥,咋整的?》):
(1)老马喷着满嘴的酒气,半眯缝着眼睛说:一敢抄。现在文坛上有几个风起云涌的年轻新秀,其中一个人两个星期,写出来三本巨著,一百多万字,还都出版了。他们真是神星?瞎扯。他们都是雇人抄袭别人的东西,包括抄袭港台的、国外的,今人的、古人的。
我说:雇人抄要拿钱,咱哪有钱?
老马睁大眼睛说:自己抄啊?现在抄又不是用笔,都是用电脑搜罗资料,拼接情节,改头换面,移花接木,东拼西凑,狗腿拉羊腿,挂着羊头卖狗肉。
(2)现在是改革创新的时代,一个字可以有很多种意思,一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表达形式,一种文体可以有很多种写作方式,谁抄袭谁?你能写这个字这句话这种文体,我怎么就不能写这个字这句话这种文体?天下就你一个人聪明?就你一个人会写?
停顿一会儿,老马接着说:当然,话又说回来,抄袭也要有水平,也要讲些技巧,不能硬抄。比如当年,苏联有个作家叫高尔基,中国就有人叫高尔其。前些年,省城一家饭店叫大乌鸦,开得很火,有人就开饭店叫大乌鸭。你在这方面也有天分,世界上有个著名作家叫马克吐温,你就起名叫马克吐。
(3)老马睁大了眼睛,继续对我说:再比如有人写: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
你可以写:朵朵白云,飘在蓝蓝的天上。
也可以写:天蓝蓝的,朵朵白云在天上飘着。
还可以写:天上飘着白云朵朵,天蓝蓝的。
祖先们创造了丰富多彩的语言文字,怎么码不行啊?都是炎黄子孙,这些语言文字允许你用,难道不允许我用?
老马有些激动。
二是借马克吐信中马剑南之口诬陷年轻诗人。主要证据(节录《哥,咋整的?》):
(1)老马半眯缝着眼睛说:二敢写。比如写诗,十个指头在电脑上不停地打字,至于打出来啥字?不用管。打出来的是啥字就是啥字,关键是断句。想写成五言的诗,就五个字点一个标点。想写成七言诗,就七个字点一个标点。想写成杂体诗,就随便点标点。
我说:那个吴池,就是用的这种写法。
老马说:有人在学吴池的这种写法,认为是一种创新的诗体,叫牛拉屎体,简称牛体。
我说:那天研讨会上,听人议论说,吴池准备拿这种新体诗集去申报下一届的诺贝尔奖哩。
老马说:他大概还没有睡醒。
我说:二爷不也高度评价吴池的诗,说好吗?
老马嗔怪地说:你真是个直憨,太直太憨。那诗好不好,我心里没有数?
(2)老马酒喝得有些多了,醉眼蒙眬,舌头有些发硬,声音有些发直,但依然谈锋不减。他说:自己发表了作品,那叫有才。别人发表的作品,不管好与不好,都要点头称好,那叫有德。一个人这两方面做好了,叫德才兼备,德艺双馨。成老当年为啥被打成右派?在文坛上后来没有再出名?就是因为他自恃有才,对别人的作品爱提意见,爱批评别人。
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老马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谁写的都是一家之言,都有自己的风格和表现手法,都是作者呕心沥血的产物。单看一篇作品之缺点,天下没有一篇好的作品。单看一篇作品之优点,天下没有一篇不好的作品。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啥好啥不好?有统一标准吗?要有君子一样的胸怀。你小子那天拿着吴池的作品质问我,你以为我心里不清楚?就你知道吴池的作品不行?不行咋能出版?咋还专门召开他的作品研讨会?二爷我说他的作品不行,就真的不行了?你真是个鸡巴直憨。太直太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