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与猴子
作者: 小饭第一章
1
2004年夏
周末连同下周一二三,谈震都得进来。总算熬到了倒数第二天。规律但是枯燥,这都已经习惯了,工作无非就是这样。犯人们进来是坐牢,谈震进来是上班。一大早谈震就要带着犯人一起做早饭,看他们吃完早饭再看他们做早操,自己则像个学生时代的班主任,谈震经常这么觉得——然后送他们去工作间。之后就有几个小时的“休息”,其他同事会接替他照看这群现在总算变乖了点的王八蛋——他们当然是做了王八蛋才会做的事才进来的,极少例外——那时候谈震可以坐回自己的办公桌上泡壶茶,看会儿报纸或者玩会儿手机。偶尔也会弹会儿琴,一般是晚饭后。看心情。手机挺好玩,谈震总结过,如果可以玩手机的话,坐牢也不会那么难熬。
手机好玩在哪儿呢?除了打电话发短信,现在手机都能接收彩信看图片新闻了。谈震订阅了头条报道,里面除了每日要闻、文体八卦,自然也有天气预报。能在手机上看天气预报,那谁还看电视看报纸呢?只不过彩信是要花钱的——单位这点好,彩信部分给报销了。
今天谈震收到的彩信下面又多显示出一条新的短信,谈震退出彩信,才看到短信的发件人是小河。这个名字不陌生,但谈震颇有些意外。
“在值班?”
“对啊。”谈震回复。一毛钱没了。反正没了,谈震加了几个字:“咋了?”
“我想写一个有关监狱的小说,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方便吗?”
小河是谈震同学,高中大学都是同学,还一起“组”过乐队。所谓组乐队其实也就是在学校迎新晚会上一起登过台,不是正经乐队。随后谈震没有坚持多久音乐的梦想,他到大三就提前放弃了。谈震知道小河在大学期间除了玩音乐偶尔写过点东西,拿到过几笔稿费。毕业后就不知去向了。而谈震考了公务员。两人后来极少联系。
“还写小说哪?问吧。”谈震想自己在这儿就一两年的经验,所见所闻,只要可以说的就都能说给小河听。监狱算不上保密单位,只是对外人多少有些神秘感。若自己和家人不犯浑不倒霉,神秘就神秘了。这神秘面纱揭开,得用苦日子换。
“那我把问题用QQ发给你,你有空,到时候能上网了回给我就行。请你吃饭。”
谈震心想大概问题还挺多的。电脑其实就开着,只是单位电脑运转极慢,仿佛就为了限制公务员上班时间看电影。QQ不慢。谈震挪了挪椅子,努力往电脑那边靠。按行为规范上班时间最好不要用电脑——上个月就有个家伙被人举报上班时间看电影。但是开了电脑不看电影挺难忍。除非写报告,否则坚决不开电脑,谈震给自己立的规矩。
小河的小说谈震倒没看过,吉他水平是真心服气的。就记得那年迎新晚会上,小河做主唱兼主音吉他,谈震是吉他手之一,扫点和弦。小河的solo非常硬,且干净。而谈震的和弦扫得特别软,还铺得不够满,以至于整个效果其实并不好。不过他们奉献的是一首《回到拉萨》,solo部分特别少,考验的是小河的唱功,小河一个小个子唱这样的猛歌,居然颇受欢迎。那种懒洋洋的又带着一点儿狠劲儿,小河表现得不错。乐队没有继续,因为后来另外两个哥们儿爱上了去网吧通宵打游戏。可能小河就是那时候灰心丧气的。不对,谈震的思绪回了过来,怎么小河就突然想写监狱的事?莫不是看越狱电影看出灵感来了?被谈震猜中了,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你们那儿有越狱的罪犯吗?”小河在那边问。
谈震思考了一下,打开了网页。他觉得用自己的语言回答这个问题有一定风险,不如就拿新闻通报来回答,既准确权威,又安全省事。发送了网页地址之后,谈震补充了一句:“这就是前年年底从我们这儿逃出去的。”
几分钟的时间小河大约是在浏览网页,然后追问:“抓回来了吗?”
“当然。”谈震甚至有点骄傲。其实出现这样一例就该让谈震羞愧来着。“头一天就抓到了。越狱哪是这么容易的事,那我们都别干了。”
片刻之后,小河继续发来问题:“一间牢房一般关几个人?条件好吗?”
“七八个,一般八个。现在监狱条件比我们大学的旧校区都好。马上就要给他们装空调了。我们上学的时候都没空调呢。”
“那监狱里犯人一般相处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存在鄙视链?”
“有的吧。强奸,尤其是强奸猥亵幼女的,最受鄙视。”这是实话,一年多来,谈震看得明明白白。有个强奸犯被好几个同屋犯人欺负,闹过自杀。活该。
“犯人在里面都干点啥?”
“你是说劳动改造吗?”
“对。”
“踩缝纫机、做皮包、做毛巾,现在也有做数据线的。”谈震打完这行字,铃声响起。他要跟同事换班了。“我得进去了,你还有问题的话给我留言。发短信也行。”
谈震刚想电脑关机离开座位,忽然小河发来了一段话让他瞪大了眼睛:“今晚八点半,你们这里会有人越狱。越狱地点是你们的医院。提示:做毛巾的。”
谈震的电脑就在那一刻显示关机成功。那行字不短,仅仅出现了几秒钟,但谈震全记住了。他紧皱眉头,心情也紧张起来。还没等谈震作出什么判断,手机提示收到新的短消息:“你立功的好机会。”
谈震看了这条短信半天,有点迷糊。越来越迷糊。怎么这个小河写小说写成预言家了吗?人家又为什么要这么跟自己预言?他觉得回一个短信无法解决他内心的疑问,于是回拨了小河的电话。嘟嘟嘟,然后是一阵子忙音。看起来这个小河是故意拒接谈震电话。再打,果然还是忙音。这有点超出谈震的理解力了。事情不该是这样发生的。谈震从来没想过他所在单位犯人的一次越狱行动,会是让一个业余写小说的同学来给他作预告。
2
晚上六点,谈震守在医院对面的值班室,如果成功度过余下的几个小时,那他这一天的工作也就完成。但……就在今天早上,他被一个预言家轻轻拍打了一下。
他没有惊动他的搭班同事,人家总算值完五天班回去陪家人,让人家顺顺利利回家是谈震的善解人意。或许这个小河只是拿他寻开心——他不能打包票这件事一定会发生。要是不发生,他要找小河讨要一个说法。写东西的是可能发神经的。这要是一个玩笑就一定是疯子开的。疯子能豁免一定的责任,不能完全豁免。捉弄人可以,但需要承担后果。谈震苦于联系不上小河,不然他会愿意和小河商量一个“后果”。
只是谈震隐隐觉得,这事又不像一次无聊的捉弄。
屋外传来脚步声,脚步声临近的时候谈震就知道那人是谁。
“涛哥。”人刚出现在视野里,谈震就率先打了个招呼。刘涛比谈震年长三岁,也早三年来到萍东监狱任职。
“今天怎么不弹琴了?”刘涛笑呵呵的,已经走进了谈震的办公室。
这问题把谈震问住。谈震自己都没意识到今天的与众不同。按理,这个点大家吃完了晚饭,整幢楼都能听见谈震的吉他声。他最喜欢弹唱的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或者《情非得已》。当然时不时也会换一点难度差不多的流行歌曲。扫一些和弦就能唱整首歌,吉他的乐趣。其实谈震弹琴唱歌的声音都不大,纯粹是自娱自乐的范围,可琴声仿佛具有穿透力。“涛哥想唱?我给涛哥弹呗。”谈震笑呵呵说道。
“我不行,我唱得不行。我一开口,那帮孙子就要过来骂娘。”刘涛这时候已经一屁股坐在谈震对面了,“怎么了?”刘涛问。
“什么?”谈震瞪大了眼睛,抬起头,表示疑问。
“我说你今天为啥不弹琴了?我大老远跑过来就想听呢,偏就没听着。”
谈震灵机一动,他得把情况交代给刘涛。刘涛好歹是个科长不是吗?科长也是领导,要让领导作决定拿主意。“涛哥,我跟你说个事。”当谈震一五一十把电脑QQ上小河的留言,以及那最后一条手机短信说给刘涛听,刘涛只是皱着眉头沉默两秒钟,随后他说,“巧了,三年前也是我值班。”
刘涛所谓“巧了”的事,是指三年前在押犯人李梦君越狱。
李梦君是湖南人,因抢劫杀人,被判死缓,2000年被投入萍东监狱。2001年11月1日,他居然成功翻墙而出。当然代价很大,被抓回来的时候他右脚基本废了。又是骨折,还有巨大的口子。铁丝网不是无辜的,但也不是盖的。
李梦君其实只“享受”了一个晚上的“自由”,这自由的味道恐怕并不好受。最后他是在一个废弃工厂里被逮回去的。那时候他已经一天半没有进食,加上手脚都受了严重的外伤,说严重点,整个人跟死了都没啥区别。
刘涛算不上有经验,只能说是直觉。他仔细盘问了有关小河的事情。他要知道一个来龙去脉,起点有关信源。
“我这同学吧,确实也有点奇葩。人特别聪明。对了,小河还是我高中同学。我们高中大学都是同学,但后来并没有走得很近。”
“说人奇葩不礼貌,你说具体点。”
“涛哥,我就说一个事你就懂了。我们那时候高二轮到选科目,文科还是理科。文理选完还得再细选。选完文科选政治还是历史,选完理科还得选物理还是化学,都选完意味着高三专攻语数外和它就行了。比如我选了强项化学,就不用学物理了。嘿,就小河那个鬼,学了物理,但还是跟我要化学课本。”
“选了物理他还要继续学化学?”
“对啊。”
“聪明,还是精力旺盛?”
“不知道。人家脑回路怪。到了大学小河没选物理也没选化学。跟我一样调到了哲学系。后来辅修了文学,写了点东西吧,我听说。不过学也没用,小河后来去干吗了我也搞不清,就知道小河一直挺喜欢音乐啊、文学啊这些。可以说是文艺青年。”
刘涛一边听一边看着医院门口。他从自己办公室拿来了望远镜,这时候他跟谈震两人加起来六个眼睛,和外面高塔巡逻的高压白炽灯、巡防探照灯一起,形成了一道特别立体的“防线”。
监狱医院其实早该修了。破破烂烂的外立面,领导们恐怕是忘了打报告申请维修基金。灰色的墙体,就像个老妇人。这个光景,哪怕是用望远镜看去,整个建筑都有点吓人。
“操,真有人。”接近八点的时候,刘涛忽然开始骂骂咧咧。
“在哪儿,在哪儿?”谈震慌张起来,举着望远镜来回晃。
“医院!医院那个墙!”刘涛还在观察,但已经激动得不行。谈震也看到了,随即放下望远镜转身看了看办公室的时钟,“啊,不是八点半吗?”谈震自言自语道。
“人家计划提前了呗。你他妈的快报警。”
“在哪儿?报警器在哪儿?”值班室里突然一阵慌乱。
几秒钟后监狱巨大的扩音喇叭——一整个系统,像个环绕音箱——开始鸣笛,警笛。灯光也开始四处亮起,循环照拂,仿佛一个巨型舞台正迎接天王上台表演。
灯光互相扫射,最后都聚焦在监狱医院的东墙,墙体顶部的铁丝网反射回一部分光亮,远远看去就像歌迷的荧光棒。“舞台”中央就是我们的主角,但谁都看不清他理应俊秀的脸庞。
骑在墙体的人影往墙上一蹿——结果没翻出去,反而稳稳地摔了回来。虽然没有音效,但谈震和刘涛足可以脑补那一声巨大的人体坠落的声响。这下倒是省了不少警力和麻烦,一群警服飞奔过去,把那人压在身下。从谈震的角度看,就像一次大型的摔跤比赛。刘涛显得很高兴,重重地拍了拍谈震的肩膀。
尽管不需要谈震和刘涛“亲自”抓人,但免不了一阵激动。不过很快一切又恢复平静。
谈震需要做一些事,但不是马上。而且不需要主动。这时候他守在办公室等待就行。座机没响,一直没响,也许就不该是座机。就看手机。晚上十一点不到,手机终于响了。谈震没有意外,心想还来得不算太晚。
“人抓到了吗?”小河问。
“当然……”
“那就好。”还没等谈震整理思路和发挥提问的才能,小河说完这句随即挂了电话。谈震当然要回拨过去,但屡次被小河拒接。看来是不想多说。不一会儿,谈震收到了期待中的短信声响,内容是:“谈警官,我又没有犯罪,我只是帮你立功。你不要纠缠我了吧。”
“是你说要请我吃饭的啊……”谈震想了半天,这个理由非常合理。
但小河依然没有回音。谈震面前的东西,形状像个黑洞。谈震叹了口气,但没有感觉很舒服。关于小河的记忆在谈震脑海里不停搜索。但是越搜索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