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犹不及的愧疚

作者: 冯艳冰

可是我没有,在他回头的刹那我没有把他叫住。高铁站人流滚滚的出站口,我欲言又止,犹豫的片刻他被出站的人们裹挟着已经远去,瞬间淹没在人海中。为此,整个五月成了我懊恼的漏斗,那遗憾的汁液黏稠晦涩,滴落在偶尔记起的每一个当口。

有时我下意识地往人潮涌动的十字路口,或者空无一人的虚空看去,如果能认出他来,我不会有丝毫犹豫,把想说的话说给他听。特别是从柳州回来的那段时间,偶尔空闲的时候我把相遇的过程像倒放录影带一般,过一遍两遍三遍。特别是列车上分手前的最后二十分钟,我把它们切成许多碎片,甚至做了重点标记,不要等他说了三次——我没有办法,我家很穷——我都无动于衷。

至今我仍愧疚不已,在他面前,我居然表露出洋洋得意的优越感(尽管是不自觉的),甚至有点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冷漠与世故,我开始一点一点检讨自己。

1

我们这一代,十年的寒窗苦读之后,轻而易举就拥有了“分配”的人生——分配工作、分配房子,一切如电脑已设置好的任务栏一般简单,无须还房贷、不用养二孩,有一份准点领取的工资,上班、吃饭、养娃,点击按钮便可操作吃喝拉撒,直接进入波澜不惊按部就班没有悬念的全程。远离奔波得安逸的我们,不知道后来者苦不堪言的什么内卷内耗。简单地说,体制内的人们就像一辆运行在没有分岔轨道上的列车,只管往前开,不必担心前程无路。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芸芸众生的命运各个不同。

这是一次普通公差,极短的旅途。高铁刚开通那会儿,许多朋友周末结伴在南宁的东站上车,到柳州去看紫荆花,路程才一小时二十分钟。中午吃碗螺蛳粉再回来,时间抓得紧的话还可睡个午觉,方便得跟赶圩似的。我的同事小白是柳州人,高中同学聚会,她起个大早赶头趟车去喝早茶,踩着点儿进茶厅,拿把椅子坐下兴奋得跟什么似的,说坐高铁从南宁到柳州,比在南宁上下班高峰期从城东到城西还省事。

到柳州去办会,买票时查了车次,两城市的发车时间密得跟公交车差不多,不用太费劲儿,闭着眼睛选了趟到柳州就可吃晚饭的车次。前一天我的同事已经出发了,他们得提前去联络场地布置会场。办会,年轻的同志就得多辛苦些。

此行就我一人。我特别享受一个人的旅途。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一切都是平等的陌生的崭新的,你曾经的悲欢荣辱无人知晓更无人关心,你不必戴面具端架子装逼格,你最大限度地还原真我,从容任性自在地做自己。不信?你到飞机上列车上大巴上看看,平日里最不被待见,又不得不偶尔为之的讨好、献媚,以及避之唯恐不及的小心翼翼言不由衷,此刻都被彻底卸载出了体外。

尤其喜欢从自己的住地到别的城市的出发。每每拉上行李箱出门的一瞬,把日常沉重的人生担子留在原地,内心常常是模仿了鸟雀的飞翔,或者学着麋鹿跃进春光的样子,在光滑的地面上,将万向轮的旅行箱轻轻一旋,那藏青色的箱子轻快地转动起来,旋即成了一个蓝色的漩涡。

有了互联网以后的出行,情形跟过去宛如隔着一个世纪。如今上了列车放眼望去,跟你的过往没有任何交集的一众人群将陪伴你度过一段时光。所谓的陪伴,不过共用一个空间而已,安顿好行李,找到位置落座了,从刷手机那一刻起,整个世界迅疾消弭在网络的背后,常常还没看清邻座的脸就到站了。总而言之,人们在网络下的关系更为淡然,不必说共享一个空间,哪怕是共用一个餐桌甚或是夫妻同床,掏出手机后,也会“此时无话”的。这是网络世界的好处,让你即便身处公共空间,被外界干扰的几率也降到最低值。不像上世纪的出行,没有高铁,列车在加速之前总是处在爬行的状态,在到达远方之前得熬过一段漫长的旅途,与陌生人的闲聊成了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为此旅途的偶遇、相互看顾,成全了许多人间传奇。

世界之大,世事之艰难,不是每一个人都热爱出发,不是每一个出发都有轻快的转动和“蓝色的漩涡”。安逸毕竟是为数不多的小众,烟火里的一地鸡毛和辛酸悲苦,才是寻常百姓的日常。

2

我在3车3F的位置上。快发车时我的邻座才上车,一个青涩的小男孩,如此而已的印象。列车开动后,我们彼此没有任何交谈的欲望,咫尺的邻座连一个眼神都不曾交换,我们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没有半点交集。

铁轨推开两旁的桉树,列车推开古老的时间。等列车像子弹飞奔而去以后,那无始无终的时间又弥合过来。坐在飞驰列车上的人们只看手机,没人关心窗外景象及世事万物的不断后退、一闪而过。之前的每一秒立刻成为回忆,之后的每一分都不可预知。回忆与预知如不断向前的录影机,人生不过来到世上被这世界放映一遍,上演一出独角戏而已。影带是固定的,不可更改,若想要留下片刻华章,得拿出十二分的努力。

还有二十分钟到站的时候我开始收拾随身行李。

上车时,帮我将箱子举到行李架的,是坐在后排的那位壮硕的汉子,他在前两站已经下车了。我不着急,邻座的这位男孩可以帮我这个忙。

“柳州站你下吗?”

“下的”。

整个行程无话的我突然主动套了近乎。男孩愣一下应了我。

硕大的口罩挡去了他大部分脸庞,露出戴眼镜的一双眼睛。应该是还算清秀的小伙子。

出于请他帮我递箱子的小心机,我主动和他搭讪,我得事先预热好这还陌生的邻座关系。

原来他第一次出门,学的计算机,在一家极小的电商做销售。当得知我做杂志出版时他总算放下手机抬头看了看我,我们第一次交换了眼神。他眼睛清澈,如此年轻!

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不是。我毕业两年了,倒是第一次出差。说话间带着兴奋,满眼的笑意。

据说今年是多年来南方天气最诡异的一年,跟1951年有些相似。已是入夏本该穿短袖的时节,气温却迟迟没有回升,所以衬衣外面还得再加一件薄外套。看他的行头,穿了件深灰色的西装和浅米色休闲裤,这款大众的色阶搭配还算可以,只是西服的尺寸偏大了些,稍稍的肢体动作带动的衣服起伏,显得有些空荡,不太合体。左边袖子上的衣服商标没有剪去,相当的突兀晃眼。暗绿的旅行箱是崭新的,连塑料薄膜都没拆卸干净。我轻轻一笑:一个青涩的菜鸟。看来他身旁还没有出现帮他收拾的“别人”。但这份青涩又是难得的可贵,他没有随便穿了件T恤或者怎么舒服怎么来的休闲服就出门,他把自己收拾得还算干净利落,甚至够得着体面二字,尽管衣品还需要提高,年纪虽轻,但已经知道出门做事的一些规矩了。看得出对待这次远行他是认真的重视的,显然也给予期待。

他的谈吐倒还大方,听说我是做杂志出版的,连弯弯都不绕,不含蓄也不委婉地问道,您该跟一些领导打交道吧?他的直接让我有些瞠目,但很快我就接受了他这份坦诚和迫切。因为疫情之下,技术与文化的巨变,我们进入到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世事艰辛难料。听说2022年的上半年,就有超过46万家企业宣布倒闭。这一代的孩子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被巨变的时代选中,他们首先得适应这个巨变。

之前我俩一路无语,快下车了才攀谈起来,看得出,任何一个擦肩的机会他都不放过,年轻人做销售直接坦率,真是生猛啊!我喜欢这样的生猛,在事业上,年轻人就该充满野性张牙舞爪。

我不知道认识的那些朋友算不算领导,也不知道这些领导对他有没有用。我想了解他更多的状态。

这两年疫情,销售好做吗?

不好做,很不好做。

说这话时他没有皱眉头。

或许现在不是做事的好时候,不如回学校再读书。

我当即想当然地劝慰。

我家太困难,没办法再读书了。

说这话时,他异常平静;我也没当回事,因为不甚理解他平淡地说出“我家太困难”的含义。我侥幸生活在一个大好的时代,命运又赠予我安逸的生活,我没有把困难与读不起书建立起任何关系,他的话到了我这里就像水过鸭背滑了过去。我没意识到,贫穷在他短暂的人生里是否已长成一根硬刺,在他如此年轻蓬勃的生命里常常如鲠在喉。其实,在说出这句话之前他的人生早已铺设了漫长的黑夜。

总之我没有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听他说说贫穷的原因,哪怕让他抱怨放弃继续上学的无奈与不甘。我居然毫无痛感地转移了话题!

3

其实,他跟中医院一附院那位小护士的窘迫何其相似,我为什么没跟他说说那位小护士?

为了治疗足底筋膜炎,上半年我费尽了心思,一周得跑三趟医院做理疗。先是做温和的超声波,再上二楼做冲击波,排队加上治疗的时间,大半个早上就没了。后来发现中午也开放治疗,就都预约到了中午,便遇见了早上八点至下午三点上连班的小甘,一位面容清秀骨骼窄小,却在大拇指与食指间的合谷部位,文了只细小蜘蛛的理疗实习生。

一星期后我们混熟了,告诉他我家孩子也学医,跟他甚是投缘。他也告诉我,手上的这只小蜘蛛是之前的女朋友喜欢蜘蛛侠。现在有些后悔,分手了。很快医患关系成了朋友,他对我毫无避讳。趁带班医生吃午饭那会儿,赶紧掏出包里的课本。每天的这个时候,有差不多一小时的看书时间,他要准备专升本的考试。现在学的是中医护理,毕业出来只能到好点的养生机构打工,可是他想要当中医师。

我以为他挤出时间是去K歌泡吧撸猫打游戏,现在的00后,哪个不贪玩。便问,没有午休不犯困?三点下班了有大把时间呢。他缩起脖子诡异一笑,压低嗓门说,五点以后我有一个晚班,在养心堂,我手法不错的,我得挣学费。

我诧异得说不出话,以为是家里给不起。他说倒也不是,虽然父母都是农民,也还是能供他上学的。可父亲说打工挣钱才是正道,这么个大专的护士学校,毕业出来也是个伺候人的活,这个学还不如不上。他一赌气跑了出来,姑姑心疼他,每个月给些生活费。他两年没回家了,得等拿了本科文凭再去见父亲。他说,这样很酷!

想起他手上的那只蜘蛛,第一眼看到觉得突兀,现在倒是觉得实在配他。一个身体单薄、骨骼还没完全生长开来的男生,真正耍起酷来就像一只自燃的小火球,或者,像一个有超能的小蜘蛛。保持这样的状态,他的人生一路走下去,自然就会噼啪作响。绝大部分从年少走过来的人都说,哪个青春不迷茫,偏偏这位专科实习生的青春,已经还略有盈余。在我治疗跟他相处的一个多月时间,居然没听他再抱怨任何一个人一件事。

4

真应该把这个小火球一样的男生引荐给我的邻座。小甘或许不会成为谁谁的楷模、某某的典范,他敢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对自己的未来负责,这就已经足够了不起。在高铁上,我的思绪居然并到了我身旁男孩的思路上——他说销售很难,我就一个劲儿劝他先读书后工作。有大约两三分钟的时间,我们陷在劝说与解释这样你来我往的泥淖里。

我说你这本科毕业找工作不太有优势哦。他点点头,说自己也是辗转两年才找到这家公司,虽然小了些,好在跟自己所学专业对口。我继续晓之以理,小公司不好发展呀。你这么年轻,还得往前走的不是?到一个大的单位应该得有更高的学历才对。

我发现他的笑意里,已经有了轻微的僵硬和无奈,声音也没了之前的兴奋劲:我父母都是农民,我们家太困难!这是他在短短五分钟内,第二次强调了家庭的经济窘迫。

我稍有迟疑,但我的恻隐之心完全被自己的“先读书再工作”的执念所牵绊,我继续叨叨,居然还举了单位的例子——你瞧,我们单位逢进必考的,还得研究生以上的学历才有资格报名。

事后回忆到这个片段,分明看见,那个令人厌恶且无来由的、因优越而得意的小丑,开始现出了人形。

他一时无话。稍事沉默后,他才幽幽道来。

我们是广东梅州人,虽是侨乡,大概您也有听到过“东西南北中,发财来广东”的说法,总而言之,大家的印象就是觉得“广东人很有钱”。偏偏我们家属广东东北的石灰岩地区,那里山高水远土地贫瘠,属于最最贫困村镇。我表姨在广西贺州的家具生意做得不错,我六岁那年全家投奔到了广西,不料生意没做成,反倒欠了一屁股的债。父母都没文化也没做生意的本事,到现在也翻不了身。从记事起,我们家就一直在还债。我是家中长子……他看看我,略微停顿后笑了笑说,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这是他第三次谈到家庭的贫困!

列车已进站,我没能说服他我有些着急,趁着他给我递箱子的一刻我居然自以为是地支招,说我有位朋友在中国银行任职,他说上学可以贷款。

人们开始下车,后排的旅客催促他往前走,他似乎在回我的话。中途下车大家都有些慌乱,嘈杂中我已经听不清晰,离开列车走出车门的一刻他回头时,朝我凄惶一笑。

我想叫住他却欲言又止,犹豫的片刻他被出站的人们裹挟着已经远去,瞬间淹没在人海中。

整个的柳州之行我都情绪低落,在这全球经济深处凛冬的时代,我不知道他所属的小电商能否熬过这漫长的黑夜,不知道他做了功课满怀期待的人生第一次公差,是否有所收获。倘若惜败而归,也千万不要气馁呀亲爱的小伙子!在众多啃老、躺平的年轻人当中,他已经做得足够优秀,值得赞叹,他为生存迈出了第一步。而这恰恰是让我懊恼的所在,全程我没有给予他任何的肯定、赞叹和欣赏,“你很棒”这句话就应该捧到他的跟前,像献花一般献给他,让他为认识自己的价值而自豪,为奋斗中的自己而欢呼。时代的不断更迭、社会的迅猛发展,演绎出丰富的生活,人们大可根据自己的意志编织出精彩纷呈的人生。邻座的男孩也许是对的呢?赞叹他,本是我们短暂相逢我能说给他听的话,而不是按照我的逻辑不切合实际想当然地劝导,以为这样可以劝导出一片坦途,而实际是,我朝一位在苦水中泡大的人扔去了石头。

也或者,我们的相遇不仅仅是我要给他说什么,更是他,告诉了我更多。

责任编辑 张 哲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