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台(组诗)

作者: 陈丙杰

旧戏台

(一)桂英

无关风水。戏台西北角有一口井。

有人受不过折磨,跳过。戏台上

村人把化不掉的往事

融进角色里。

自从顶盖被掀,十五的月亮

总在井底静卧。

这秘密一直被她保守,直到发疯后

嚷着要娶月亮。

有人窃语,戏台上的穆桂英

比井中的月亮更美。

他们想说的,其实是

卸妆后的桂英,

一个反复出现的梦。

戏台倒塌后,水井干枯。

桂英的故事,如一颗

被遗漏的土豆,在垃圾堆上

开出雪白的花。

(二)陈六贵

夜深人静,戏台守着村庄

如婚镜守着窑洞。

演杨业的陈六贵,深夜独起

常在戏台吸烟。

烟一吸,戏台就亮了

村边的磷火就暗了。

农忙时,戏曲在村人的梦里上演。

第二天,驾起马车,奔向田野。

车钩碰撞,气势

如征辽的杨业。

陈六贵的窑洞顶棚

停着两口棺材。

寿字与宝剑,常含凛然之气。

陈六贵雪白的胡须

为杨业而留。

只见他

颤抖,撸须,甩发,撞碑,倒地。

娴熟的动作,像一枚钢针

刺穿村庄。漫长的疼痛

常留于散场之后。

按照惯例,杨业被抬下,陈六贵坐起,

取下汗透的扎靠

猛灌一壶温茶,然后

一如既往地沉默着,等待落幕。

(三)她 

双腿折断后,她很少见阳光,

只有晚霞浓烈的黄昏,她会出门。

陈六贵背起她,到安静的山包

看西山顶上烧得火热的残云

如金沙滩上激烈的厮杀。

黄昏如佘老太君的戏服

披在她身上。只见她

双肩抖动,想抖掉残阳里的记忆,

但记忆如浸血的棉花

在她肩头一层层加重。

佘老太君深夜望月,想起

金沙滩的儿子。

(四)莲花嫂子

演佘老太君的

是莲花嫂子。

戏台上,杨业和佘老太君

并肩而立,时刻准备着

准备着满门忠烈。

听报两狼山阵亡,莲花嫂子

差点瘫倒,又拄着拐杖缓缓站定。

这一幕,被村人反复琢磨,

如反复磨一把钢刀。

后来有人揪出她,割了头发。

割的是真头发。

(五)曲终

桂英赶集回来,衣衫不整。

村人暴怒,叹息,最终若有所思。

莲花嫂子深夜穿戏服,

哭女儿,骂奸臣,

被烧红的铁柱穿了肠子。

陈六贵的妻子爬到井口。

月亮一颤,又归于平静。

离开杨业的陈六贵

如剪喜字时剩下的轮廓,

长年夹在戏文里。

蒸馒头的热气和昏黄的油灯

将红纸晕开,变淡。

戏文册子

早已印得血红。

陈六贵还活着。

戏外,只有他还活着,

但胡须不在,

酒醉的时候,他才开口:

本该出一代君臣

出了一村戏子。

(六)龙套

跑龙套的孩子们,解散后

打过架,偷过玉米。后来

学木匠,学瓦匠,学放电影,

走村串镇,先富起来。

推杯换盏中,模仿起

金沙滩的筵席,

但早已分不清谁是主角。

后来,跑过龙套的村长

把戏台改作羊圈。

后来,戏台被拆,

修一条笔直的马路,

穿村而过,如一根钢针。

村庄的乐队

夜如村边的湖,一圈圈

围在女人的胸口。男人

就是湖中的月亮。

大事总在夜晚来临。

深夜拍门,常是邻人

传递死亡的消息。

深夜披衣,她们

打开生锈的锁,取出

男人用过的

唢呐、二胡与笙箫,

如亲人久别重逢。

她们,组成村庄的乐队,

出丧,婚娶,送进城的孩子,

最后,打发村庄的寂寞。

寒冬按时来临,最难熬的

不是怕冷的猫,而是

夜间独自弹奏的时刻,

总在清晨结成窗花。

村边的夜色

蝙蝠倒挂,像一把

生锈的锁,摇晃着

坟头的老树。

他从废弃的戏台

走过,村边独坐,

像一把遗失的钥匙。

他痴迷村边的声音,

比如,玉米拔节,

溪水夜流,比如,

蟋蟀,青蛙,

猫头鹰的叫声。

夜半。雾气低浮。

他轻轻绕过

坍塌的窑洞,

练习生锈,琢磨

荒坟的磷火。

后来,绕村的溪水

断流。他出现

在路灯下,

像一本残破的族谱。

虚构一场大火

那天,村庄起火。

黄昏的蝙蝠

迎头猛撞。

昏暗里,墙皮下坠。

那是一场

潜伏于梦中的大火。

我早盼望这个时刻,

便有离开的理由。

村庄的宿命,藏在

生锈的犁铧和门锁上。

宁静安排一场场意外。

我枕着书包,望秋天,

看禁书,渴望大火。

下午如茶。只要不说出

窑洞的秘密,青春

就是爷爷

扔出田地的石头。

地里烧起玉米秆。

两人蹲在火堆旁,

拔火,私语,吸烟。

有人隔着山梁,手卷喇叭。

话,永远没有声音,

像一股焦味

在深秋的田野盘旋。

秋收后的玉米地,黄叶落地

毛刺沾满雾珠。

一只解放鞋,破洞处

沾满粪土,闪着白霜。

那鞋里,塞过怎样的脚?

它是谁家祖宗?一生中

哪段故事里,改变过

旧日村庄,或一块荒地?

村庄外的秋天,像一条

疲惫的母狗,

脚踏一张发黄的年画,

盯着白云

发呆,偶尔轻吠一声。

而村庄内,牛铃彻夜不停。

钉棺

村庄的夜色,偶尔灯火通明。

灵棚上八仙过海,厅堂外

唢呐初歇,棺材安详。

缓慢的日子里,有人离开。

凝重的时刻,斧头换一根红布条。

父亲匆匆出门,神色庄严。

父亲的本分是木工,

做姑姑的衣柜,做邻居的锄柄,

也做村庄的棺材。

父亲睁着眼,说放不下,说不想走,

说时间匆忙,这一次谁钉棺?

村庄一日

妇人早起,公鸡立于柴垛。

白烟升起,如钥匙打开村庄。

牛铃隐于晨雾,

露珠滚落草尖。

此刻,鞭打山谷,枯叶紧粘牛蹄。

田野。雾气上升。

牛铃和鸟翅占满黄昏。

丈夫眺望烟囱,妇人细辨牛铃。

村边寂寂,玉米独自生长。

而村庄内,秋雨未停,灯光

依次熄灭。

消失的冬景

棉被盖住梦境,窑洞分割冬天。

雪人过夜,冰凌冻住时间。

看,火光涂满年画。那神仙

正灶边添火,忽明忽暗。

狗一夜未归,松林雪夜有影。

脚印来来去去,消失在山脚。

村庄内,炊烟各自安详,

远山和狗群相互撕咬。

山谷一瞬

忽然,一曲旧时的味道

像梦里的狐仙,

闪进

松山深处

一根长发

沾住祖母的衣襟

一转身,记忆飘落

如山谷的鞭响

腐烂的松针里,跳出

一只受惊的蚂蚱

瞪圆双眼,怨山谷的百灵

还有一只

匆匆摆弄细腿的蚂蚁

只见它在枯树间隐现

与同伴相遇,又各自前行。

来客的故事

村庄来过一位客人。

那时,寒气正浓,

他夜间咳嗽,便挑灯枯坐。

那时,他轻跨门槛,却沉默良久,

最终选择风景和你的童年。

这人早已消失。他留下的故事

不带进城,便彼此安闲。

你一再追问,是否他深夜造访

加速村庄的死亡。

可你的大意,加速他的死亡。

梨花正浓,记忆铺满坟头

如供桌上的馒头。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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