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布丽娜(短篇小说)
作者: 杨沁
太阳快落山了,这个时候的后街总是散发出一种倦怠昏沉的气息。白天,明晃晃的光线把街面每一个碾碎的豁口、招牌上每个字的横竖撇捺都照得清清楚楚;到了晚上,夜色把所有腌臜的细节都吞没了,凉风轻起,这条人来人往、狭窄拥塞的小路意外有一番市井温存之美。唯独黄昏时刻,这条街最显出脆弱的一面。天边余霞散开,一点点融入青黛色的云层里,霞光里的万物都笼罩在一层无可挽回的破碎之中:路面积了一层油垢,像老人皴皱的脸;垃圾瑟瑟缩在路边,找不到去处;连路边的露天排水沟似乎都因为某种忧郁而格外臭些,那气味又恶作剧似的,偏要混合着水果摊隐隐飘来的天真香气。许秋红坐在摊位后面,心里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又懒懒地不想动弹,下意识挥舞着橱柜外那三只变换姿势屡屡进攻的苍蝇,只有苍蝇是不知道疲倦的。
陈嗣趿着拖鞋,晃晃悠悠地走过家家乐百姓大药房和卡哇伊美饰,到秋红的卤肉摊跟前斜斜站着,嘴上咧出一个粗大而松垮的笑:“老板娘,今天生意好不好?”秋红脸上白,看起来简直就是本城人,一双丹凤眼像蜻蜓的翅膀,透明而微微翘起,眼角刚刚有初老的皱纹,看上去也还年轻,向他乜一眼,似笑非笑的,也不说话。陈嗣便兀自向橱柜里张望,犹豫是要猪耳朵还是卤肥肠,眼神又沿着秋红的玫色雪纺短袖上衣,一出溜从胳膊望到了脖子下面那片天光云影的胸口。陈嗣开面馆,眼神也是油腻腻的。要了半斤肥肠,指明说要切段,接过来的时候还捏了捏卤肉西施的手。
“秋红姐。”一个背双肩包的男孩笑吟吟地走到她跟前——说他是男孩像是不太准确,他个子很高,下巴一圈密密麻麻的胡茬,身上的汗味已经透出令人浮想联翩的气息;但说他是男人又似乎言之过早,那张脸还很清秀,尚未蒙上风霜打磨的痕迹,瞳孔一闪一闪的。秋红一惊,像摸到了滚烫的锅盖一般猛地抽回手,“艾明,你来了,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恐怕他刚才没看见什么。
一斤肘子切成薄薄的片、一只烧鸡分成小块,里里外外套了三层塑料袋,细细地装好。艾明嘴甜,声音也干干净净:“秋红姐,你手艺真好。记得上次在刘老师家吃你做的卤味,我还刚上大学,这一晃都七八年了,你走了,后面来的人再也做不出那个味道了。现在你能回来,真好!”秋红也有些矜持地笑:“是啊,没想到,回来了,你这书还没读完。”艾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快了快了,博士论文都在写了。”秋红问:“女朋友今天来没?”艾明半转过身,朝一个站在街边、穿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招了招手,女孩抿嘴,微微笑着晃了晃肩膀,但并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秋红忽然觉得自己不是站在店里,而是像植物一样,被种在了这爿不到十平米的店面,脚下的根须都泡在卤水里,她点点头:“挺好,挺好。”
艾明说,今天是刘教授家一年一度的仲夏夜聚会,他买好熟食就得赶紧过去了,免得耽误开饭时间。艾明问多少钱,秋红迭迭说不要了,不要了,给刘教授做点吃的,怎么还能要钱。艾明就扫了橱柜上的二维码,叮咚一声转了两百块。秋红有些气恼,怎么给这么多?艾明转身就跑了,他站在街对面,拉着女友回头向秋红挥挥手,像一个站在蔚蓝色的大海上,因为即将启航而欢欣不已的海员。
陈嗣嗤笑一声:“还挺高尚,卖东西不收钱。看上那学生哥了?”秋红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认认真真地说:“是为了那个刘教授。我以前在她家做活,人家是大学老师,有知识有涵养,对我挺好的。”陈嗣斜起眼睛看她,那眼神上上下下地摸着她:“那我不也对你挺好的?”秋红有些心不在焉,又忍不住透露出一丝风情:“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一会儿让你老婆听见了。”陈嗣呵呵一笑:“听到了正好,要不是你不愿意,我买个喇叭做广播,让这条街上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说着他压低声音,仿佛在和她对接某种亲昵的暗语,又藏不住得意的神色,“让他们知道,我把你搞到手了。”
秋红第一次到省城时,走路急匆匆的,弓着背,不敢抬头张望,仿佛多看一眼,她就会在这座庞大而炫目的迷宫里失去方向。她走到中介跟前,中介皱着眉头问:“你十九岁?”秋红犯了错似的点点头。中介叹口气:“这个年纪的不好找啊,为什么叫家政阿姨?就是要找四五十岁的阿姨嘛,哪家的女主人,愿意给自己家里找个年纪轻轻的小妹呢?”秋红快急哭了:“那怎么办?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啊。”中介想了一会儿:“有家人可能会要你,主人倒是不错,就是活儿麻烦些。”
教授夫妇退休多年,现在都是将近七十的老人了,两人只有一个女儿,在法国定居。法国,法国你知不知道在哪里?很远很远,世界上最浪漫的国家。前几年,女主人,也就是教法语文学的刘教授患了重病,不能走路了,只能坐在轮椅上。
秋红跟着中介到刘教授家,屋子不大,在一楼,光线不好,乍然走进去,黑洞洞的。但她分明看见,客厅的整面墙上都是书,它们巍然耸立,沉默而阴郁,大多是外国书,那些字母如藤蔓一般连成妖娆的图案。她想到自己初中都没读完,突然变得畏缩,感觉内心一种深沉的羞耻被拆穿了。没想到刘教授端详着她满脸通红的样子,微笑道:“极好,是个朴实的孩子。”程教授也从书房里踱步出来:“既然刘老师和你投缘,那就太好了。我们只是希望有个人来帮忙,不会苛待你,你在家里尽管自在些。”
秋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刘教授为人很是亲切:“我们家的事都比较简单。我除了不能走路以外,其他事情基本都可以自理;程教授更是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唯一可能有点麻烦的是,我们有时会让你做一点西餐,但你不要紧张,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冰箱上层门最下面一排格子里有一块黄油,请你把它拿出来——”
黄油,黄色的油,像老家的猪油一样结成块,像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也有婴儿般的芳香。巧克力,那种黑黑的小方块刚开始甜得她“啊”一声喊了出来,仿佛有一枚甜炸弹在她嘴里爆炸,巧,可以理解,那“克力”是什么意思?厨房里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硬邦邦、五金工具一样的黄色物件:螺旋形、斜管形,最漂亮的是一种像蝴蝶形状的,这些摔不碎、掰不断的东西竟然不是玩具,而是面条?
秋红慢慢知道,家里很多外国包装的东西是姐姐(她现在这样称呼刘教授远在异国的女儿)定期从国外寄回来的,比如上面印着王宫的圆形铁盒饼干,一些散发异香的罐头,还有刘教授涂脸的乳霜,也有一些是不时前来探望的学生们带来的,那些毕业的学生,变着法术一样给老师带来各式各样的奇巧玩意儿,吃穿用度,样样都有。有的学生常来,秋红记住了,每隔一段时间,又会出现新的面孔。秋红为能照顾刘教授感到高兴,确切地说,是一种自豪感。她慢慢从学生们口中知道,两位教授以前放弃了在国外的优渥生活回国,为学校作了很大的贡献,具体有多大,那超越了她的理解范围,总之就是很大。那些她从未见过的新鲜东西摆在客厅、餐桌、橱柜里,它们的边缘发出诱人的微光,饼干盒子上穿着红蓝制服的骑兵朝她骄傲地微笑着。有时候秋红觉得,那些东西是一道旋转门,只要轻轻推开,后面就是一个更远、更炫目,乃至不可想象的世界。
秋红你是哪里人?同安县赵家镇二龙村人,山沟沟里头。家里都有什么人?妈去世得早,就有爸和弟。上过多久的学?读到初二,爸就不让念了,先是在家下地干活,后来要把我送去嫁人,我不干,跟着村里打工的人偷偷跑到省城来的,我到省城了,才敢给村里打电话,答应把挣的钱寄回去给弟上学,爸才不骂我,算是同意了。
程教授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转头跟刘教授说了几句话。他们说的是外语,叽里咕噜的,但秋红知道,他们一定在谈论自己,并且不想让自己因为听懂了而伤心。程教授的表情很严肃,但语气很柔和,过了一会儿,刘教授缓缓点头。
过了几天,有学生给秋红带来了两件崭新的连衣裙。
七月的一天,家里来了七八个学生,这是一年一度的仲夏夜聚会。刘教授穿了一件碧色的中式盘扣立领丝质衬衫,声音里也带着一点平日少见的雀跃。有一个男生,个子高高的,五官像秋天的山水一样明净疏朗,秋红站在厨房里,远远就看见了。后来她端菜出来时,学生们正在自我介绍。那个男生身体微微前倾:“刘教授、程教授,我叫艾明,是法语系大二的学生。我是伍老师的学生,听说伍老师是刘教授的关门弟子,按辈分我该叫您师祖了。”大家都默契地笑起来。刘教授抬起头,微微笑道:“你是我们今天最年轻的客人。Bienvenue chez moi(欢迎来我家)。”艾明大大方方道:“C'estmonhonneur de vousrencontrer(认识您是我的荣幸)。”秋红听不懂,她只是觉得那些音节像灵巧的鸟儿从艾明嘴里轻轻起飞,扑扇翅膀交错开来,转瞬即逝。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轻柔,仿佛害怕惊扰到对方,更怕惊扰到自己,这让秋红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大嗓门,暗暗有了羞惭的感觉。
程教授若有所思:“艾明和秋红大概是同年的?”大家的目光都转向秋红,她一下子脸红了:“我,我是87年生的。”对出来了,还真是同年,只是秋红大三个月。艾明笑着:“那我该叫你秋红姐啦。”秋红姐努力镇静地回应着,手脚却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放了,好不容易回到厨房,心比从家里偷跑出来,坐上去往县城的公共汽车时跳得还快。
厨房里是昏黄的白炽灯,这种晦暗又温暖的灯光照在身上像一层纱巾;灶台上,蓝幽幽的火苗舔舐着发黑的锅底,锅盖在蒸汽的扑朔中发出轻微的震簌声,水龙头偶尔滴下一串断断续续的水珠;她闻着食物煮熟的味道、垃圾桶里虾皮开始腐坏的味道、夏夜沉默又溽热的味道,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安全又陈旧。客厅里,学生们正围着两位教授念诗,念完之后他们会碰一次杯,淡黄色的啤酒在玻璃杯中来回摇曳,然后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起对这首诗的看法,每个人都可以随意发言,之后再念下一首诗。他们偶尔会爆发出一阵大笑,像年轻的浪花拍打着无边无际的海洋,客厅的灯明亮得刺眼,秋红闻到啤酒里麦芽的味道,让人想奔跑也让人沉醉的味道。那些声音、亮光、气息,无比迫近又无比遥远。
九点半了,秋红估摸着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把切好的水果端上去。她朝刘教授露出一个示好的微笑,然后用活泼的语气问道:“饭菜咸淡还可以吗?”大家纷纷夸赞起她的手艺,清蒸鲈鱼好,糖醋排骨好,菠菜汤好,家常烙饼也好,最好的还是那些卤味,大伙儿起先都问,在外面哪家店买的?刘教授露出欣慰的神色:“秋红不仅手艺好,人也很聪明。她看我平时跟人打电话,经常说法语,那天她突然告诉我,她学会了几个法语单词,让我听听说得好不好。来,你让大家都来听听。”秋红感激地望了一眼刘教授,又有些紧张地说了几个“你好”“再见”“谢谢”,大家乘着酒兴鼓起掌来。艾明突然说:“我们在课堂上都会给自己取一个法语名字,秋红你有吗?”秋红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大家便撺掇艾明想一个。科拉利娜、西尔维、朱丽叶、阿瑟利娜……程教授哈哈大笑,“你要向她解释一下每个名字的意思。”秋红一下子有点愣住了,好像要在一分钟之内挑选出属于自己的命运,这样重大的决定简直是一次赌博。“萨布丽娜。”她突然说,眼睛里泛出熠熠的光,下注,并且对胜负颇有信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中这一个,或许是这个词发音里的节律一下子击中了她内心深处某处遥远的、已被她久久遗忘的跳动,“萨布丽娜。”她又确认道,不可撤销。
萨布丽娜。毫无疑问,秋红成了整条后街、整个外语大学家属院,乃至这一片小区里最幸福的家政工。当她穿着连衣裙,袅袅婷婷地走过豆腐摊、水果店、点心铺的时候,她轻轻扬起脸庞,双颊红润,步子轻盈,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家政工,而是教授夫妇失而复得的二女儿。这一点,她已经从小摊主们、小区保安和家政中介的眼中反反复复得到了确认。虽然从来没有人跟她正式说过,但她从那半是羡慕、半是惊讶的眼神里读出了这一层含义,于是她和他们说话时,声音也轻柔起来,起初还有点刻意,后来便自然而然了,包裹在谦逊中、不言自明的骄傲。他们只看到了她的外表,他们还不知道那个名字。当然,除了刘教授当晚的客人,没有别人知道她的外国名字。现在,那四个字镶嵌在她心中,如同当晚寥落而又散发着饱满光辉的星星。那天晚上实际上有星星吗?没关系。那四个字仿佛一道暗语、一个密码,只要她在心中悄然念起,她就会坐回客人们中间,在无数次的返回中,她成了当晚的女主角,和大家一起坐在客厅里,分享着笑声和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