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流雾(短篇小说)

作者: 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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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鱼迟迟不来。

最先端上桌子的是一盘酸豆角炒肉,肉丁方方正正,大概是煮熟之后切的。豆角腌得比较脆,酸度大家都可以接受,干辣椒段和麻椒被油炸出的香味非常诱人。我用勺子盛了一些拌到米饭里,饭一粒粒染上橄榄的颜色和光泽。吃吧,又没有别人。我趁着说话的时机,站起来夹了明子面前的辣白菜和腌萝卜条,收筷子的时候,萝卜掉在了瓦斯炉的出火孔上。

想叫服务员,但明子已经用纸巾把萝卜处理好了。你那么饿吗?我听得出来这不是在问我,而是一句责备。和往常一样,他从卫衣的帽子里掏出一盒屋形牛奶,开了一个参差的口,迅速把它喝光了。盒子被他扔在桌面的棉质餐布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从玻璃望出去,水雾包裹街道,双层公交车被夜色吞没。马路对面的红色屋顶即将消匿在密实的白蜡树叶里,路灯下,丁香丛承托起流泻的黄色光线。远远能看见坡顶上我们要住的民宿,面向海滩一排,只有几个房间是亮灯的。

还在下雨。

女孩儿进来的时候,穿着薄款的针织开衫,小皮鞋上沾着几根潮湿的草叶。见到真人,反而不觉得她如想象般焦虑、谨慎。选好服装交订金时,她曾怀疑我会不会拿钱跑路。我说这些钱也只够飞缅甸吧,随后把假身份证照片传了过去。她发了两个偷笑的表情,回我说,我们生日差一天哎,好巧。是啊,好巧,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们的技术还有很大精进空间,可你这么轻易就相信了。订金才两千块,戏演完我们就能把大头赚到手。

明天能不能行啊?她坐下后问。晴天,比今天好多了,放心吧,即使下雨也不影响,多浪漫,可遇不可求啊,他怎么还不来?明子说。腹泻,喝咖啡喝的,我觉得他乳糖不耐受,可他不那么想。她说。那你们在家谁做饭?我问她。她说大多数她做,有时点外卖,你是化妆师吗?我没有化妆,甚至都没洗头,但我坦然又确切地点头说,对。女孩儿露出漫不经心的怀疑,随即被自己过高的期待挫败了一下。他有次把饺子倒进冷水锅里煮。她补充道。语气里有明确的炫耀,瞧他傻得多么可爱啊。

此时,元宝在门外抽电子烟。幸好有元宝,我从本地群聊里找到他,连人带车花八百租来的。只这么一会儿就不难发现他擅长跟人聊天,散漫轻松地获取有用并且关键的信息。我们等的人是李。他在学校食堂工作,租窗口,煮方便面,各种方便面,可以加油菜、鸡蛋、肠,生意出奇的好。按照元宝的说法,他是巧妙问出来的,没有不礼貌,更没有冒犯我们的顾客。怎么个巧妙法,问他他也不讲。

看来他只会煮方便面,煮别的不行。我只能这么想。

明子不易察觉地扬了下眉毛,他肯定暗中比对过了,他不喜欢输给任何人。以前去江边烧烤,大部分事务都是他一手操办来着。别说下饺子,他干什么都行。买肉、切菜、租架子、提炭,遇上执法局的人,他拖鞋都不穿,端着滚烫的炉子跑。他们看烟儿找人,烤具也有被没收的时候。我满怀信心地去要,人家当然没给。

老规矩,不用画眼线。明子叮嘱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好在外人面前搞得我们很有审美追求。我郑重其事地比了一个OK。从手指的圆形里,我看到了我们热气腾腾的烤鱼,午餐肉片在青笋、豆皮间已经煮得哆哆嗦嗦。没用,我已经七分饱了。热气悬浮,女孩儿从锅里捞起一片土豆,咬了一口说不熟,又放进去煮。

大概过了十分钟,他们不再等李。夏天不该吃烤鱼,我的汗珠从胸下蜿蜒地流到腰带上。不过附近好像也没有更实惠的饭店了。

李落座时,鱼的一面已经戳没肉了。你们不喝点东西吗?他问。明子和我喝啤酒,其他人要了冰镇橘子汽水。我们翻过来吧?女孩儿说,她示意我帮帮忙。不能说翻,海边的人有这个忌讳,他们会介意的。李用筷子粗鲁地指了我们一圈说。要不怎么说?她问。顺,要说顺过来。李回答。无论怎样,我们海边的人已经把鱼翻面了。亲爱的,把纸巾递我一下。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晓得明子知不知道,他没给我们介绍。她的昵称是张曼玉,我称呼她曼玉似乎稍有不妥。别叫我亲爱的,我姓姜。她说。这点跟我相像,我也不喜欢别人用亲爱的称呼我,虽然有时它挺通用的。不知道是“姜”还是“江”,我没多问。

元宝对我们的生意充满好奇,问题坦率直接,比如你们一年能赚多少钱。明子说,要看运气。为了岔开话题,明子问李喜不喜欢摇滚。他喜欢简单把人划分为两类,一类听摇滚,一类不听。当然,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他听摇滚。他精确地知道,腰乐队在哪一年改名叫寸铁。他在大学里偶尔还会去哲学院旁听博物学课。我感到好奇,博物学竟然归到哲学院。

有一种预感,这次肯定能拍出好照片,每次要拍出好照片时我就有这种预感,特别精准。明子用点烟的手指着鱼骨说。那要多谢各位了。姜举杯邀大家碰一下。我吸了一口啤酒沫。每次买卖,明子都要提到预感。万能的预感。

这时,一个短发服务员拿着笔记本,来问我们是否有兴趣参与新店开业的活动,可以赢免单,需要两个人。她有四川口音,说话带着公事公办的语调,大概不希望我们参加。

姜说,参加参加,到哪里去?她活跃地响应,一副特有把握的样子。我也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用纸巾擦了擦嘴,起身跟着服务员往门口处走去。一个透明的卡扣收纳箱,带红色提手,里面有一条草鱼。活的,半天甩一下尾巴,鳃徒劳地张合。游戏内容是掂箱子猜鱼的重量。总共有十几个人,通过黑白配筛选,我们进入了最终的三个组。就是说,怎么着我们都能拿到点什么优惠了。

店家既然用活鱼做游戏,肯定是挑选了店里最大最新鲜的鱼,好展示给顾客看。于是我猜四斤半。姜推测,鱼可能不会正巧整斤或半斤。我觉得有道理。最后,我们的答案是四斤二两。

结果公布,去掉收纳箱的重量,鱼重四斤四两。我们的预估最接近,从而赢得了一张免单券。姜抱住我的肩膀跳了几下,我感觉有些不自在。在姜高兴之时,店员告知这券下次进店才可使用。

有山将岛一分为二,东面风浪大,民居不多。民宿建在岛东面的一整片岩石上,巧妙利用了轻缓的坡度。观海是它的第一需求,不过那应该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底层的岩石不断遭受海浪的侵蚀,这座建筑不会长久。

早上七点一刻,我去敲门,姜把门打开,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他们住民宿的主卧海景房,窗帘拉开着,朝霞从海平面铺过来,粼粼的光斑切割流动的色彩。屋里被微凉的海风充盈,没有了整夜呼吸的味道,但厚重的地毯中散发出霉菌和灰尘的气息。他们没换,还是十几年前的地毯,米色打底,浅棕的流线。我和明子在这里过圣诞节时,在地上点了心形蜡烛,把地毯烧了一个洞。为了逃脱赔偿,千辛万苦、自作聪明地想把床挪动一点,好盖住那个洞。我们从没想过一张床竟然那么沉。它陷在那里,仿佛有根抓着。终于有一点成果。一个更大的洞,床底的另一边露出一个更大的洞。最后,我们认领了那个属于我们的洞,赔了钱。

李吃早餐还没有回来。姜穿了一件针织无袖的连衣裙,看上去有些厚,要不是宽松估计有点热。她看不出来是个护士,在我印象里,她说话没有指令性。可能刚洗了澡,头发还没有吹干。她光着脚在房间里走,脊背挺立,仿佛瘦弱的身躯里一直有股力量激励着她。脸上有一些雀斑,睫毛夹过,没涂膏体。由于眨眼速度过快,似乎精于算计。眼睛大可是没有足够的神采,想让一切尽收眼底的努力,让她显得不能聚焦和专注。

你看见了吗?她问道,隔壁婚宴大厅在施工,我们房间里蟑螂诱捕器都快装满了。司机说民宿老板换过好几茬了,这几年生意不好,可能要靠婚宴盈利吧。我一边对她说,一边把化妆包放在桌面上,分门别类摆好,清洗了美妆蛋,等待开工。

她高度近视,平常可能不怎么化妆,眉形是散乱的。不过看起来她做了精细的准备,提前刮了腋毛,桌上放着花朵形状的胸贴,隐形眼镜和防晒喷雾,补救高跟鞋磨脚的创可贴,给李用的内增高垫。还有聚乙烯醇滴眼液,我知道那是一种人工泪液,我妈离开它不能生活。当我想花钱买些弄假成真的东西时,明子制止了我。这可都是功课,而他却只想减少开支把戏演完。山猪吃不了细糠。

他们家的自助餐具是那种不锈钢碗,和喂狗的小盆一样。她说。这我完全不知道了,还没有来得及去吃,弄完估计就要出发去第一个场景了。

打完底妆她挺满意,问我是怎么做到的。我向她展示,美妆蛋攥干水分,用一张纸巾包起来再吸一下,把粉底液挤在手背上,然后上脸,再用美妆蛋均匀拍开。毫不费力,我还顺带推荐了遮瑕膏,好挡住她额头上的几粒明显的痘印。

第一套衣服,她选了黑白波点吊带裙和黑色绒面尖头细高跟鞋,我把她的头发卷了一下,她适合卷发。为了让她的眼睛更加明亮,我不仅为她画了眼线,还贴了几根假睫毛,我想让她漂漂亮亮的。明子根本看不出来,他也不会在乎这些有的没的。

她是看上去朴素,然而稍稍努力会变得非常好看的女孩儿。我问她你觉得如何,她对着镜子左右看了一番,说,很不错,变漂亮了好多。

你们是情侣吗?她试探地问。和司机?不是,我们不熟。我说。摄影师,你和摄影师是一对吗?她不肯善罢甘休。没等我回答,她说我看到你们接吻了,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我打开民宿的门,在院子里的旋转楼梯爬上爬下,爬到楼顶会休息一阵,倚在栏杆上往远处看。树冠遮挡天空,雨早停了,海面一片漆黑,风把餐厅青椒炒鸡蛋的味道送来。明子站在梯子上换灯泡。老板拿来备用灯泡,去旁边店里打牌了。我上了梯子,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腰。他继续换灯泡,自信得电都不断一下。

与前几年不一样了,他的肚子又圆又结实。

你的心肠更硬了。我说。

灯亮了。吸引来三五只翅膀透明的小虫。他扭转身体来亲我。我也亲他,他却不肯慷慨地将舌头送进来。

这时,他有几条消息进来,他老婆向他要钱,孩子要去私立幼儿园。

我将手探进他的口袋里。从里面掏出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将它们一个一个展开,是袜子,左右口袋各装一只。他女儿的。因为跟老婆闹得不好,他常年见不到女儿。他通过这种笨拙的物理方式维持父女的连接。我仰起头,将袜子盖到鼻子上,非要找到一些实在的东西不可。

他的脑袋就那么大,他留给女儿的空间让我嫉妒。结婚以后他有一次联系我,是让我为他的女儿起名字。五行缺水。他说。整件事充满戏谑。但我还是发了一个给他,是我同事的名字,他们都姓杨。这种情况都是广泛征集,用上的几率小,即使是明子也不例外。果不其然。不要费劲为别人的小孩儿取名字。

现在,我无事可干,和他合伙做旅拍的“生意”。明子跟我聊天基本不加表情,语气词都很少,让我有时候琢磨不出他讲话的神态。先斩后奏会让困难的事情容易一些。没跟他商量,吃完晚饭,我就私信姜,把除订金以外的尾款要了来,她痛快地打给了我。

元宝对单车道的柏油路抱怨不已。他以前在省立医院开过七八年的救护车,习惯了被车辆礼让。一开始他在医院做保安,停车场设计不合理,得经常挪车,医院领导不想下楼,索性把车钥匙丢给他。所以,他还没有考驾照就会开车了,技术都是挪车挪出来的。他边开边讲,就在得意之时,车猛烈地颠簸一下,稍有犹豫,突然转弯,然后不动了。他下车打开前车盖,看了半天,揪了一个零件扔了。试了试,车又开始跑了。

李为我们介绍路两边的马尾松和五针松的区别。他的眼眶是陷落的,五官立体,基本不用打阴影,刚刚也只稍微弄了弄头发。他的发质粗实坚硬,侧面和后脑勺刚刚剪过,整齐的发茬让他精神又果断。不过他非常急躁,似乎不善于深思熟虑。对我们有利的一点是他格外怕麻烦,这种人会极容易妥协。后来的事情让我觉得他一旦答应了什么事,倾向会去坚持一下,即使他感到后悔、不自在,也要强迫自己试一试。

有一点我想错了,我以为明子毫无准备。但他没少下功夫,将一个婚纱摄影师的基本工作都效仿得像模像样。找拍摄角度,调动他们的情绪,还抱怨这份工作夏天晒脱皮,从没有一个节假日陪家人,一天下来袜子不能进屋。没有人怀疑。第一套拍完已经11点了,我告诉姜,按照以前的经验,泳装不怎么出片,头发沾湿软塌塌的,大部分人对自己的身材完美度想象过高,而且泳池拍完可能需要重新化妆,不如先拍第三套。可姜坚持先拍泳装,拍完好换个造型。我说好。他们高兴最重要。同时,我隐隐担忧,她不是那么好对付。最后,我们准备在民宿自带的泳池拍第二套,然后回去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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