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织家(中篇小说)
作者: 任艳
一
焦老头最近总是会做梦,梦见以前一起拉煤的那些人,梦见亡妻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那些听不清的五坝话总是让他忍不住地想骂上两句,骂着骂着就把自己从梦里拽了回来。
他大口地喘着气,试图盖过心脏猛烈跳动的回音,手心的汗也逐渐在黎明消失殆尽。喘了一会儿,焦老头完全清醒过来了,在黑暗中摸索着用手抹了一把嘴角流下的口水,岁数大了,身体总是由不得他的控制。他睁开眼望向窗外,外面的天就像他身上的褪了色的旧棉袄,早已经不是最初的黢黑,而是被手无数次揉洗后暗淡无光的灰色,一些地方还因为陈年的油渍和洗衣皂残留的痕迹,泛出些许其他的颜色。他叹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现在肯定不超过5点,起床也做不了什么,他只好继续躺着,但是此时他再也睡不着了。
这几个月,焦老头一个人待在家里,孙子也去王庄上学了,而他的老伴也回了自己儿子家里,除了女儿秀秀偶尔匆匆忙忙赶来,带走几包家里种的菜,再也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
天不亮他是不能起床的,活了70多年,焦老头还是不习惯长时间地开着灯。他把手放到自己的肚皮上,透过厚厚的棉袄感受着肚子里微弱的响动,昨天到底梦到了谁?他现在还活着吗?他的儿子是娶了刘家的闺女吗?他一边回忆着刚才的梦,一边极力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些人的样子,岁数大了,他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些人,也不知道在未来还能见到他们当中的几个。不知不觉中,亡妻的身影竟也出现了,她在白茫茫的蒸汽中小心翼翼地拾着刚出锅的馒头,然后叉着腰喊他过去端馒头。他一向不满亡妻的大嗓门,恨不得让十里八乡的人都听到自己家的事情。此刻,虽然意识到这只是个梦,他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唉,都是讨债的。”说罢,他挣扎着坐了起来。
窗外的天逐渐亮了,像是摆脱了他身上那件老棉袄,漏出清澈的蓝来。西北的冬天天亮得很晚,人们也起得晚,留给清晨的,只有一片死寂。几个月前的早上,焦老头还能跟老伴说说话,聊聊儿女的事情,聊到鸡开始打鸣,才在老伴的催促下不紧不慢地起来,然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炕上。虽然穿着棉袄,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炕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热。他念叨着穿好衣服从炕上挪了下来,自顾地朝灶台走去,丝毫不顾及身后团成一团的被子。焦老头端开灶台上的锅,用火棍挑开炉圈,用手探了探昨天封好的煤,煤已经结成了硬块,只有中间的孔还有些许热气冒出。他把火棍伸到孔中,用力把凝结到一起的煤块碎成几片,煤块破裂时冒出的烟和灰尘,呛得他扶着灶台大声咳嗽了起来。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把锅端了回去,盖住了冒烟的炉子。“这煤不行,咳咳,老糊眼,谁知道火还行不行?”他带着些怒气把火棍扔到了一边,走到了另一间屋子拿起了泛黄的茶杯,想喝两口水压住刚刚吸进去的那股气。
那杯子像是在跟他作对似的,除了刻在白瓷里的茶垢,没有一滴水落下来,他在举起的刹那间又重重地放了回去。他咽了口唾沫,暂时压制住喉咙的干痒,然后拿起旁边的暖瓶倒了下去。所幸暖瓶还有水,缓缓地从口流了出来,他也不管是热的还是冷的,就端起来一饮而尽,然而当他想倒第二杯时,却发现暖瓶再也倒不出第二杯水来了。焦老头刚想转过身骂些什么,却发现身后的沙发空落落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就收回了已到嘴边的话,把暖瓶放了回去。暖瓶上盖着的勾花手帕早已经掉在了地上,焦老头看都没看,就端着杯子又一次来到了灶台边。他直接揭开锅盖,用杯子舀出锅里的水,大口地喝了起来,不知喝了几杯,才满意地用手抹了抹嘴,盖上了锅盖,把杯子随意地扔在灶台边,点起了一根烟,蹲着抽了起来。湿润的喉咙让每一缕烟都带着春日的美好进入他的肺腑,这烟抽得他极其惬意,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他本想再抽第二根,但是肚子接连不断的响声让他意识到该吃饭了。他站了起来,抖了抖落在裤子上的烟灰,端走了灶台上的锅。刚刚还在冒烟的煤块此刻就像是战败的士兵,七零八落地躺在萧条冰冷的战场上,没有一丝火星,泛起的尘埃随之溃散。焦老头又开始念叨“这煤不好,和着容易稀,这老东西是怎么买的煤,肯定是背着我买了便宜的煤……”说罢生气地把锅扔到了灶台上,锅盖歪在一边,溅出来的水浇在了煤块上,煤块彻底熄灭了。
焦老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鼻涕便不受控制地从冻红的鼻子中流了出来,他用手把鼻涕抹了下来,刚想甩在地上,耳边却响起了老伴的声音:“你能不能讲点卫生,你这个样子过年怎么去秀秀家?城里不比村里,你得注意一点。”他愣了一愣,缩回了吊着鼻涕的手,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勾花手帕,擦在了上面。他握紧手中的帕子,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个老东西,走了几个月了,电话都不打一个,可能我死了她都不会来给我烧一张纸,只想着贴补她的儿子。”他起身把帕子扔在了地上,朝着院子走去。他想找点柴火,把炉子点着,让自己暖和一些,顺便下碗面条吃。
墙边的积雪早已经融化后结成了冰,焦老头格外小心地绕开它们,慢吞吞地走着。绕了一圈,他只捡到了几根残留的小柴棍,老伴之前劈好的柴,早已经烧光了。他只好从屋里拿出斧头,打算劈一些柴点炉子。他从架子上拎出一块木板放在地上,双手飞快地揉搓着,血流的聚集让他的双手充满了温度和力量,他看着这块木板,越看越熟悉,终于想起它应该是邻居家板凳上的一块。这些年家里的很多东西都被邻居家的替代了,大部分都是老伴从那些搬走的邻居家捡来的。邻居也会很慷慨地把所有带不走的东西都送给了他们老两口,东西越送越多,直到这一片只剩下他们一户人。
“咳咳咳,真的是老了、老了。”焦老头支着斧头弯腰喘着大气,盯着那些大小不一的柴火。他的老伴比他还要大两岁,今年已经76岁了,他们在一起生活十几年,平时这些事情都是她在做,焦老头从来都没有自己动过手,就连菜地和大棚里的农活,大部分都是老伴在干,焦老头不过是喂喂鸡和兔子、拔拔草而已。想起这些,焦老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其实老伴跟着他的这些年,对他、他的子女以及这个家,都是尽心尽力,如果亡妻还活着,到如今也不一定能像她这样,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焦老头抬头看向房檐,鼻涕混着眼角的一颗泪珠从嘴边滑落,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捡起几块大小不一的柴棍,把斧头扔在了原地,朝着屋子里走去。在冰冷的灶台前,焦老头手套也不戴,就直接将手伸到了灶膛里,掏出了那些冷却的煤块,清空了整个炉灶,点燃了一把废纸板,并顺势把刚劈好的柴火也塞进了灶膛里。逐渐猛烈的灶火让他的全身都开始暖和起来,他拿起身后的干煤块,掰成小份,放了进去,一股浓烟从烈火中涌出,呛得他一直咳嗽。他不敢用满是煤灰的手去捂,只好在浓烟中大声地咳着,将所有积压的情绪都一并咳出来。
村子里原来有上百户人家,如今留在这里的人屈指可数,焦老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起初,他还能走二里地去找老李头晒会儿太阳聊会儿天,可是如今老伴不在,他连一日三餐都困难,更别提去找老李头聊天了。他有时候也很羡慕从这里搬走的人,他们搬走时满脸的喜悦与自豪,焦老头心里难受,只能在夜里喝几盅让内心舒坦些。城里的日子的确好呀,谁又不想去城里享福呢?如果儿子的生活过得好一点,他早已经在城里享福了,可偏偏儿子却是这样苦命。要不是为了他苦命的儿子,为了他可怜的孙子,他也不至于和老伴吵得这么厉害呀。他和老伴虽是半路夫妻,但也同甘共苦十几年,早已是对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不是为了儿女,他是不愿意跟老伴红脸的。
几个月前,老伴的儿子和儿媳来看望他们老两口,老伴高兴地宰了一只兔子,做了一桌子菜,老早就在村口等着他俩。儿子和儿媳在村里住了几天,焦老头也觉得家里热闹了很多,吃饭都比以前多吃了几碗。对于老伴的儿子儿媳,焦老头从不介意他们至今没有叫过自己一声爸,反而很开心地带着他们逛菜地、大棚,甚至在他们走之前,准备了好几袋菜和鸡蛋。除了这些菜,焦老头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尽管他知道小两口这次来就是想找他们借钱,但是他的每一分钱都是要留给自己的儿子和孙子的。儿子离婚多年,一直没有再婚,也没有正经工作,如果没有他的帮衬,肯定是没有办法生活的。儿子找不到老婆,他是没有脸面去见亡妻的,更何况还有小孙子。儿子娶不到媳妇,将来他们不在了谁去抚养小孙子长大,给他操心娶媳妇的事情。小两口终是没有说出口,就匆忙地离开了。在村口送走他们,焦老头内心的石头才落了地,这几天他的眼神一直躲避着小两口,生怕小两口张口借钱。然而当他回到家里时,老伴还是把这个他无法逃避的问题又从过去拉扯到了现在。
“老焦,我赵盼春嫁给你十几年,啥也不图,就是想跟你一起做个伴。我起早贪黑地照顾你,照顾这个家。红强的媳妇坐月子,我二话不说就去伺候她,他们离婚后,两个月大的壮壮,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的。我这一辈子没有啥指望,就想着我的两个孩子能够生活幸福。军军两口子实在不容易呀,这十几年了跑了多少医院,房子都卖了,就为了能有个孩子。问题出在军军身上呀,我们家就必须要负起这个责任,不然他两口子离婚了,我两腿一蹬了,怎么能放心?这次他们说要再去做一次试管,还差个两万来块钱,你看这个钱我们能不能……先给他们,先借给他们,他们过两年好一点,立刻让他们还。”
“我也没啥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就靠大棚里这点菜……”说罢,焦老头就转过身去,打算出门。
这一下子可激怒了老伴,“你跑什么跑,摸着你的良心,你说这话,对得起我吗,对得起这些年我伺候老、伺候小吗?”说着,她一把上去拉住了焦老头的衣角。
“其实说到底也就为要个孩子嘛,都看了这么多次医生了,多一次少一次没啥区别,还天天打针,把他俩也折腾够苦。咱们要不就劝一下两个孩子,让他们去抱养一个。其实没孩子也挺好的,有了还得养,负担也挺重的……”
“你说到底,就是不想拿出这个钱。他俩没个孩子,后半生就没有依靠了呀,你让他们晚年怎么过,万一生病,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不是你的孩子,就没有一点点心疼。”
“你这就胡说了,我一直把他们当亲生儿女看待,跟红强和秀秀没有区别,你怎么能乱说呢。”
“没有区别,你说谎都不打草稿。去年,红强进城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你给了他五万块钱。红强是儿子,军军就不是儿子了吗?”
“我什么时候给过他五万块钱?你记错了,我自己就那点养老钱,怎么可能给他那么多钱?”
焦老头的老伴瘫坐在沙发上,开始抹眼泪,“到底给没给,你心里最清楚。就算你不把军军当儿子,这么多年,我伺候你,再辛苦都不说一声。也从来没有问你要过钱。什么值钱的东西你都没有送过我。就连当初我们结婚,都只是两家人简单地吃了个饭,我就背着包袱过来了。我这么多年的真心都喂了狗了呀!我的老天爷呀!”
“你、你别再胡搅蛮缠了。我这里最多给五千,再多我也没钱了。咱们都老了,今天这里不舒服,明天那里不舒服,都需要花钱。而且壮壮还在上学,他那个爹又不成调子。至少得给说个媳妇,管一管,不然等我们都走了,壮壮怎么办?”
“五千,我去城里刷几个月盘子,扫几个月马路都不止这些,我伺候了你十几年呀。真的,老焦,我不求其他,就求你这一次帮下军军。我们不帮,他们真的要闹到离婚呀。”她说着用粗糙的手握住了焦老头的手,焦老头颤巍巍地想脱出手,但是她握得更紧了,“他们会还的呀,等他们情况好一点,一定会还给你的,两个孩子都是老实孩子,要不是因为生不了孩子,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焦老头看着眼睛哭红的老伴,内心像是灌了几斤醋,一阵一阵地酸了起来,他抽出自己的手伸进裤兜摸索着,想摸出一根烟来,平息一下自己百味杂陈的内心,摸了半天却连一根烟丝也没摸到,他只好咬咬牙,清了清嗓子,把说话的音量提高了几分,“他们没有离婚,他们只是没有个孩子而已,但是我的孙子,除了我没有人能养呀。我的儿子到今天,连个媳妇都没有,他后半生怎么过呀?不是我狠心,他们姓焦,是我的亲儿子,是我的亲孙子呀,我不可能不管。如果没有他们,你就是要我去卖血,我都愿意。”焦老头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似乎此刻被拒绝的人是自己,他也想坐在地上,像多年前跪在亡妻坟前,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说到底,还是因为军军不是你亲儿子呀。我十几年,就没有焐热你这块石头心,唉……我的命苦呀!遇到的全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天快把我给带走吧!”老伴的手无力地搭在沙发扶手上,不再去看焦老头,自顾自地哭号起来。